第17章 (16)兩棵樹(下)
到了鎮上,楊啓程先給車子加油。
楊靜從車上下來,在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忽然,她發現路對面有個女人,懷裏抱着一個孩子,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兩人。
楊靜停下動作,喊道:“哥。”
楊啓程沒聽見。
楊靜又喊一聲:“哥。”
楊啓程轉頭看她,“怎麽了?”
楊靜朝着對面努了努嘴,“你認識的?”
楊啓程順着看過去,忽然頓住,半晌沒動。
他就這樣站着,和街那邊的女人對視了數秒,然後似乎才回過神,邁步走過去。
楊靜急忙跟上前。
女人瘦長臉,紮馬尾,穿一件黑色帶毛領的羽絨服。
楊靜瞥了一眼,微妙覺得這女人有些眼熟。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楊啓程,笑了笑,露出頰上的一個梨渦。
她喏喏地喊了一聲:“楊哥。”又推自己兒子,“叫楊叔叔。”
小孩很乖,“楊叔叔。”
楊啓程從兜裏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塊錢,遞給孩子。
女人急忙推拒,“這不能收。”
楊啓程很堅持,“多年沒見了,應該的。”
推了幾下,楊啓程把錢塞進了孩子外套的兜裏。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氣了。”
楊啓程看她一眼,“最近怎麽樣?”
“還行。”
楊啓程看了看她兒子,“就這一個?”
“還有個大的,女兒。”
“上學了?”
“小學二年級了。”
楊靜在心裏算了一下,女兒八歲,那這女人大概多少歲?
楊啓程又問:“來鎮上走親戚?”
女人搖頭,“我們搬下來了。”
“哦,那以後很近了。”
女人笑了笑,“楊哥以後也不會住鎮上了吧。”
家裏直系親屬都沒了,空餘一棟房子。
楊啓程點了點頭,似也覺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腦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楊靜微眯着眼,看着楊啓程——他微垂着眼,目光較以往更深。
楊靜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樣,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孩兒,普普通通的模樣,看着并沒有任何值得楊啓程格外關注的地方。
小孩兒奶聲奶氣,“五歲。”
女人說:“明年也要上小學了。”
過了好一會兒,楊啓程才“嗯”了一聲,“那大哥現在做什麽生意?”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縣的習慣叫法。
“開了家餐館。”
“生意還行吧?”
“還行。”
他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交流,然而最後說出口的,卻都是些不關痛癢的寒暄。
女人将目光移到楊靜身上,“這是……”
“我妹妹,楊靜。”
在這兒,“妹妹”有時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準是哪個意思,視線不免在楊靜身上多停留了幾秒。
楊靜只得小聲說:“你好。”
女人點了點頭,笑說:“你好。”
身後忽然傳來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車挪一挪!”
楊啓程應了一聲,對女人說:“那我走了,有時間請你跟大哥吃飯。”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頭發,笑了笑,“好。”笑意卻很淺,稍稍帶了幾分無奈的意味。
楊靜随着楊啓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女人正彎下腰從她兒子口袋裏掏錢。
楊靜突然想起來為什麽覺得這女人眼熟了——雖然變化很大,可那梨渦卻是一模一樣。
多年前,她在楊啓程收在抽屜裏的登記照中看見的,就是這個人。
兩人重新上了車,楊啓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還牽着孩子站在遠處。
楊啓程頓了片刻,還是沒有揮手,直接挂檔開車。
楊靜輕聲說:“她兒子很像她,特別是眼睛。”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經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後的迷茫和麻木。
楊啓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
楊靜只請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時間,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楊靜和缸子淩晨五點就起來了,洗漱完畢,正檢查自己的行李,楊啓程從卧室裏出來。
楊靜看他一眼,“哥,你接着睡吧。”
“送你們去車站。”
楊靜收拾完東西,問缸子:“缸子哥,吃不吃東西,我去煮點面。”
缸子點頭,“也行。”
楊靜下去一樓廚房,燒水煮面。
等水沸騰的時候,她在那兒,發了會兒呆。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人影一晃。
楊靜回過神,轉頭一看,是楊啓程。
楊啓程往裏走了兩步,“還有親戚和幫忙的人要招待,頭七過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飛機。”
楊靜“嗯”了一聲。
“回去了好好複習,要高考了,別分心。”
楊靜又“嗯”了一聲。
“有什麽事兒,找厲昀,”楊啓程頓了頓,“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悅姐。”
楊靜撇下眼,點了點頭。
鍋裏水開了,楊靜揭開鍋蓋,頓時熱氣騰騰。
她眼被水蒸氣熏了一下,有點兒疼。
吃過早飯,楊啓程開一輛小面包車,送缸子和楊靜去車站。
淩晨四五點,深沉天空被深藍擦出一點兒亮色,車站裏停滿了大巴,有些即将發車,呼呼噴着尾氣。
楊靜和缸子一道上了車,打開車窗,探頭俯視站在外面的楊啓程,“哥,你先回去吧,車還有十五分鐘才開。”
楊啓程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楊靜愣了愣,沒想到他一句話都沒說。
她将窗戶關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陸陸續續有人上車,司機也拉開門上了駕駛座。
發車前三分鐘,楊靜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楊啓程又大步走了回來。
楊靜趕忙将車窗又打開,楊啓程遞進來一只塑料袋,“路上吃。”
袋子沉甸甸的。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趕緊上車!
楊啓程後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發車了。”
楊靜不知為何覺得喉頭一梗,“哥,早點回旦城。”
楊啓程點頭,又朝裏喊了一聲:“缸子!”
缸子偏頭看向窗外。
“照顧好楊靜。”
“我去,這還用你說!”
車啓動了,楊啓程又退一步。
很快,客車往前駛去,車窗與楊啓程一格一格錯開。
楊靜攥緊了手,強忍着沒有探出頭去,回頭張望。
餘生,這樣的離別恐怕還有更多,她得從今天起就開始學着習慣。
·
待車子駛出車站,再也望不見了,楊啓程轉身離開。
幫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還有幾個大師傅,以及楊家的幾個旁系親戚,都得設宴招待。
楊啓程原本打算回去補個覺,躺在床上卻突然沒什麽睡意。翻身起來點了支煙,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等天光大亮,楊啓程出門,去酒店訂包廂,點菜。
坐下沒多久,聽見前臺兩個服務員聊八卦,說有輛往市裏的大巴車翻車了。
楊啓程正在翻菜單,聞言立即起身,幾步走過去,“消息哪兒來的?”
服務員一愣,“……我親戚,就在那個大巴車後面……現在路上都堵了……”
楊啓程當即掏出手機,給楊靜打電話,然而提示不在服務區;又撥缸子的,也是如此。
楊啓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務員,“把電視打開。”
服務員立即取出遙控器,還沒來得及開機,遙控器便被楊啓程一把奪了過去。
楊啓程調到縣裏的臺,換了幾個,暮縣新聞頻道正在播放青羊盤山公路交通事故。
記者對着鏡頭:“……據目擊者稱,事發時,滿載乘客的大巴車沖出路邊的臨時防護欄,直接翻下懸崖……目前,車上乘客人數以及傷亡情況,正在進一步核實……”
楊啓程丢了遙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廳。
他站在太陽底下,又給楊靜和缸子打了個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楊啓程沒有猶豫,直接開着車往事發地點趕去。
他開車廣播,繼續關注事情進展。
“……出事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客車是核載43人的大型客車,從磐石鎮出發……”
“……目前,搜救隊已經開始向崖下進發,然而坡度大,地勢陡峭,進展十分緩慢……”
楊啓程一路開,一路給缸子和楊靜打電話,然而始終未能接通。
廣播裏不斷發布新消息。
“……搜救隊馬上就能到達崖底,現在我們攝像機拍攝的畫面當中,可以看到客車完全翻轉過來……”
一小時後,楊啓程達到青羊盤山公路石嶺端。
然而路已封鎖,往前望去,只有接連不斷的車輛。
楊啓程果斷棄車,步行向前。
車堵了幾乎兩三公裏,楊啓程每經過一輛大巴,便要停下來看看。
太陽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層汗。
掏出手機一看,沒信號了。
他陡然又生出一絲希望。
一輛,又一輛……楊啓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頭,只專注于找人。
三公路的封鎖區域眼看就要到頭,右側是山,左側是崖……
山崖之間,只有這羊腸一樣的路。
楊啓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來,喘着氣。
汗從額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鹹而苦澀。他覺得自己手在發抖,腳也在抖,耳中鼓噪,視野裏一片白茫茫……
“哥!”
熟悉的聲音,輕雪似的悅耳。
楊啓程驀地回頭,還沒看清楚,一個人就朝他撲了過來。
兩條手臂從肩上繞過去,将他緊緊抱住。
這是……
楊靜。
楊啓程閉眼,呼了口氣,也伸手抱着她,手掌貼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片刻,他聽見了細碎的嗚咽。
溫熱的呼吸貼着頸側,拂得他皮膚有些癢。
楊啓程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了。”
楊靜臉埋在他肩窩,小聲啜泣。
缸子走過來,“老楊,你怎麽來了?”
“怕你們出事。”
“你別說,差一點出事。咱們車就在那車後面,當時那車撞過去,我們這車也差點打滑……就隔這麽近,整車人都吓傻了……”
他看了看楊啓程懷裏的楊靜,“楊靜剛還在着急呢,這兒一點兒信號都沒有,就怕你看到新聞擔心,想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楊啓程沉默片刻,“人沒事就好。”
過了一會兒,楊靜情緒穩定下來,便松開楊啓程,退後半步。
懷裏陡然空了。
頓了一下,楊啓程放下手臂,手插、進褲兜裏,問缸子:“你什麽打算?要不先回鎮上,換另一條路,你們坐快艇到市裏再換車。”
缸子看向楊靜:“你覺得呢?聽你哥的?”
楊啓程說:“我跟你班主任解釋。”
楊靜想了想,點頭。
幾人沿着路往回走,走到封鎖區外。
好在楊啓程那車後面只停了四五輛,錯一錯,還是能開出去。
一小時後,三人又回到了鎮上。
中午楊啓程請完客,親戚和幫忙的掌勺師傅各自回去了。
樓前地上,鞭炮炸過的紙屑鋪了一地。
楊啓程找了把竹枝紮的大掃帚,開始掃地。
楊靜看見了,也拿了掃帚,一起幫忙。
很快,所有紙屑垃圾都掃除幹淨,楊啓程将廚房裏的水龍頭接上水管,沖刷地面。
灰色的泥漿一股一股流進下水道裏,露出幹淨的水泥地。
楊靜站在一旁,靜靜看着楊啓程。
他背影沉峻如山,數年前,她就曾經這樣凝望過。
她一直覺得,自己對楊啓程的情感,十分複雜,卻也單純。想獨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過得很好。
可這麽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樣,堅定不移卻寂寥落拓。
她想起方才那個懷抱。
汗味,煙味,粗重的呼吸。
他本該這樣。
他就是楊啓程。
粗粝,高大沉穩,風雨不動。
她一直愛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卻單純的方式。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睜不開眼的日光裏,抱着他哭泣的那個瞬間,她想,她的愛裏開始摻雜更多的意義。
無法宣之于口,從生發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