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3)夜航

楊靜在酒店住了三天,按時去換藥。

大約傷口開始愈合,新生的肉芽讓她掌心癢得受不了,卻又不敢去撓。

第四天,知是不能再逃避了,便給楊啓程打了個電話,結果卻是無人接聽,便又打給缸子。

缸子聲音沙啞疲憊,似乎是強打着精神與她寒暄。

追問之下,楊靜才知道缸子奶奶生命垂危。

楊靜挂了電話,趕緊去醫院。

缸子一家都在,王悅坐在椅上,懷裏抱着睡着的曹胤。

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書,又搶救了過來。

反複幾次,誰也受不了,像一根皮筋繃到極點,上面還懸着塊巨石,大家心知肚明,遲早會落,可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會落。

這時候,楊靜在這兒反而添亂,她跟楊啓程一樣嘴拙,不善于安慰別人,只得讓王悅和缸子都要注意身體。

缸子應下,跟她說楊啓程如今都住在公司,讓她直接過去找。

楊靜打了個車,去公司。

前臺正歪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地撥弄手機,瞥見門口來人了,方才立即坐正。

待看清是楊靜,急忙打了聲招呼,“楊小姐。”

“我哥在嗎?”

前臺點頭,“在辦公室呢,這會兒可能在看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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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層,靜悄悄的。

楊靜走到辦公室門口,停下腳步,正要敲門,發現門虛掩着。

楊靜往門縫裏看了一眼,沒看見什麽,伸手,輕輕推開。

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鼻而來,她皺了皺眉,瞥見靠窗的沙發上,楊啓程正躺在上面。

他手裏還捏着一份文件,地上散落着幾份。

沙發腳邊放着一只煙灰缸,裝滿了煙蒂。

楊靜放輕腳步,緩緩走進去。

走近了,聽見細微的鼾聲。

楊啓程微蹙着眉,下巴上一圈青黑的胡茬。

身上襯衫皺巴巴的,從褲腰裏蹿了出來。

她皺了皺眉,這樣子,像是他電話裏說的沒事嗎?

她彎下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文件,整齊地碼放在跟前的茶幾上。

又将地上的煙灰缸端起來,清理幹淨。

最後,她将他放在一旁辦公桌上的大衣拿過來,很輕地替他蓋上。

她在沙發前蹲下,動作停了一下,擡頭,看着熟睡的楊啓程。

她是多久沒見到他了?

上一次,是在樂樂的滿月酒上,他跟陳駿碰杯,神情平靜,眼神卻如壯士斷腕。

這個人,什麽時候開始,活得這樣擰巴。

她伸出手,想替他把蹙攏的眉頭撫平,在即将靠近的時候,蜷了蜷手指,又收回來。

她抱住膝蓋,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想到以前,他受傷感染發燒的時候,也是這樣,不聲不響不言不語。

可是在他身邊,她就覺得心安,篤定要是遇到危險,這人即便在睡夢中,也能立馬跳起來與人拼命。

那時候的他,渾身帶刺,鋒芒畢露,渾身一股不要命的野勁兒。

如今?

如今大約是不可以了,人有了責任,就等于失了翅膀,被牢牢束縛于地上。

楊靜蹲得腿麻了,站起來,稍稍站了一會兒,又在地板上坐下,仍舊這樣的看着他。

她其實什麽也沒想,心裏一種久違的寧靜。

窗簾開了一線,窗外日光一寸一寸地往後退,很快,室內和室外一樣的昏暗。

蒙昧不明的光線裏,楊啓程的呼吸和她的呼吸此起彼落。

當最後一縷天光退到大廈的背後,楊靜動了動已經僵硬的腿,站起身。

她走到辦公桌旁,拿手機照明,給楊啓程留了一個條兒。

寫完,她站在那兒,最後又看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

剛到門口,電話突然一響。

楊靜吓了一跳,生怕吵醒楊啓程,趕緊掐斷,帶上了門。

她壓低腳步聲,飛快走到走廊那端,看了看號碼,覺得有點眼熟。

她回頭看了一眼,還是怕聲音吵到楊啓程,便将電話揣進口袋,下樓。

前臺小姐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楊靜走過去,問她:“最近公司情況怎麽樣?”

前臺撇撇嘴,“工廠都停了,工人啊銷售啊什麽的都準備走了,我也準備辭職了——楊總幫了我很多,要不是情況真的不行,我也不想走。”

前臺是公司創立之初就招進來的,是楊啓程的老鄉。

“怎麽會這麽嚴重?”

“因為旦外很多家長聯名,說要抵制公司的所有産品,很多訂單都給取消了,經銷商、商場什麽的全部撤貨……”前臺低頭,擺弄着手裏的記事本,“楊總和曹總這幾天一直在奔波,沒找到願意幫忙的人。”

“那……我嫂子呢?”

“她也幫不上什麽忙,而且啊……”前臺四下瞥了一眼,“我聽說楊總可能要跟她離婚了。”

楊靜一怔,“為什麽?”

“不知道,楊總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公司旁邊的酒店裏,幾乎都不回家。”

楊靜思索片刻,搖頭,“可能只是最近為了方便處理公司的事,才住在這兒。”

又聊了幾句,下班時間到了。

前臺跟楊靜道了再見,背上包走了。

楊靜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走,還是再上去找楊啓程問問清楚。

正躊躇不決,電話又響了。

還是方才那號碼,楊靜接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喂”了一聲。

·

楊啓程小腿一動,醒了過來。

他打了個呵欠,睜眼起身,忽覺又什麽東西從身上滑下去,伸手一撈,才發現是自己的外套。

他愣了一下,把外套放在沙發上,拉開窗簾,往外看了一眼。

天已經黑透了,外面燈火漸次亮了起來。

他走到門邊,打開燈。

燈光傾瀉而下,他眯了眯眼,待适應以後,看了看,發現茶幾上堆疊的整整齊齊的文件。

正困惑誰進了自己辦公室,忽聽見手機震動的聲音。

循着聲音找過去,瞥見辦公桌上,拿茶杯壓了張紙條。

楊啓程接起電話,“喂”了一聲,順道将紙條拿起來,瞥見擡頭的“哥”字,頓時一愣。

電話裏,一道帶了點兒東南地區口音的男聲,“請問是楊總嗎?”

“您好,我是,請問您是哪一位?”

他目光落在紙條上:

“哥,看你在睡覺,沒叫醒你。我回旦城了,如果你有空,給我打電話,一起吃個飯。學校有事,我這兩天就要回帝都了。”

“是這樣,我了解貴司最近的狀況,有一個生意,不知道貴司願不願意做。”

楊啓程一頓,将紙條往褲子口袋裏一塞,忙說,“您說。”

“貼牌代工,願不願意?要是願意,咱們就見面,詳細談一談。”

這時候,能讓機器轉起來,什麽都好說。

楊啓程趕緊跟人先定下時間,挂斷電話。

他頓了頓,又想起那紙條,從口袋裏掏出來,又看了一遍。

他翻出楊靜的號碼,撥出去,響了幾聲,無人接聽。

他又給她發了條短信,讓她有空回電話。

眼下,還有正事要忙。

楊啓程從櫃子裏取出幾份資料,拿上,開車去醫院找缸子。

把情況跟缸子一說,缸子表情也緩了幾分。

連日都是噩耗,他那三疊的下巴瘦得只剩下兩疊了,這消息算是近期內唯一的好消息。

聊完正事,缸子問他:“楊靜今兒來過醫院了,你跟她見上面了嗎?”

“沒有。”

缸子好奇,“她下午兩點就往公司去了,你那時候不在公司?”

楊啓程沒吭聲。

連日作息颠倒,他昏睡了一下午,醒的時候是六點半。

她要是兩點多就到了公司,那什麽時候走的?

“還有,王悅提醒我才想起來,她來的時候,左手上纏着一圈紗布,不知道什麽情況。我當時沒注意,也沒問她。”

楊啓程點頭,“回頭我問問她。”

缸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跟人面談的事,還得麻煩你跑一趟,我這兒……”他嘆了聲氣。

“知道,”楊啓程把文件拿回來,“你只管操心你的。”

從醫院離開,上了車,楊啓程掏出手機,又給楊靜撥了個號碼。

仍是無人接聽。

他看了一下時間,晚上八點。

他翻通訊錄,找出今天值班的前臺的號碼,問楊靜什麽時候來和離開公司的。

“到的時候是兩點半吧好像,走的時候我正要下班,應該是六點。”

“一直在公司?”

“是啊,不是在您辦公室裏嗎?”

楊啓程道了聲謝。

兩點半到六點,三個半小時。

楊啓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幾下,又給楊靜打了個電話,還是無人接聽。

他吃完飯,到公司放了東西,去酒店裏洗了個澡,看時間,九點,又打一次。

這回,響了兩聲,總算接通。

那端,楊靜聲音有點兒喘。

楊啓程拉開窗簾,點了一支煙,“在哪兒?”

“哦,不好意思,”楊靜大聲說,“我室友出了點事,我臨時買了飛機票,馬上得回去。”

“幾點起飛?”

“還有半小時,剛剛在辦登機過安檢,沒有注意手機。”

楊啓程“嗯”了一聲,“還回來嗎?”

那端靜了一下,“……不知道,可能……”

楊啓程吸了口煙,“你手受傷了?”

“……沒事,不小心被玻璃紮了,已經快好了。”

楊啓程緩緩地将煙吐出來,目光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你這樣,我怎麽放心。”

安靜了很久,他以為電話不小心挂斷了,略微拿下來看了一眼,還是在通話中。

片刻,楊靜聲音裏好像帶了點兒笑,“哥,你怎麽好意思說我。”

“我怎麽不好意思。”

“公司都快破産了,都要掃大街了,還逞強。”

楊啓程不知道為什麽,笑了一聲,“供你讀書的錢還是有的。”

那邊聲音低了一點,“……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楊啓程還要再說,楊靜又擡高聲音,“馬上要登機了,到帝都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楊啓程“嗯”了一聲,讓她注意安全。

挂斷電話,他不知道為什麽,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天上。

夜空沉沉,像已經睡着。

他靜靜地抽完一支煙,拉上了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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