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降靈殺人

輕快的歌謠,斷斷續續的單音搖曳在昏暗的室內。即使對旋律還不是很熟悉,他卻唱得越來越順利了,清冷的聲色如玉石擲地,字節清晰,溫潤的餘音輕顫在寂寂的空氣中。不考慮歌詞,這是首如童謠般簡潔、明快的曲子……

似乎吵醒了牆角裏被繩綁着的客人。蜷縮在牆角的年輕人半開了茶色的眼睛,渙散在昏暗的一隅卻沒有貓科動物的視覺,虹膜如蒙塵的茶晶石。後腦勺持續着深刻的疼痛,年輕人的視線由此無法聚焦,如是囚于人類居所的灰蛾瀕死的扇翅,他的眼簾翕動了三下,努力地去看周圍的環境:

掃視第一下……

遠景是對面牆角脫落的水泥,砂礫堆了一小堆,旁邊停着一枚生鏽的鐵釘與一枚晶亮的刀片,前景有一雙腳,那人單足站立,另一足在地上勾畫着什麽。

沒有穿鞋。

第二下……

那人在專注地唱歌,高窗垂下一簾凝重的銀白月光。

第三下……

對面牆邊是一具滿是創口與血跡的人類軀體!

那人的腳上沾滿血!腳下的圖案都是血!

強烈的視覺沖擊使他清醒了!

頭顱的疼痛激起的危機感讓他瞬間思維清晰:

約晚上九時,他離開了學長的出租房。學長在開發區租了一間民房準備研究生考試,這是周末的晚上,崔亮去看他,揣上了上次對方感興趣的材料。一位中國的人類學家在七十年前留下的筆記真跡,用挪威語和漢語寫成的。筆記只有薄薄的六十多頁,封皮是粗糙的軟紙板,包着學者自己做的書衣,書衣上潦草地速寫了一些動物,裏頭只是學者随想随記的草稿。但崔亮卻很珍視,他先把劄記放進透明的密封袋,再藏在大衣的內袋裏。做完這細致的動作,他穿了鞋,搭上包,才和學長告別,學長打算送他去車站,他拒絕了。

哦,老天!拒絕個鬼啊!

那片居住區外都是荒地,拆遷了幾年,遲遲沒動土搞工程,連着濕地蔓延的荒草長得比人還高,他就在荒草離離的路邊被襲擊了。第一下被打中腦門,他吃疼地轉過身擡起手臂,劇痛就順勢落在手臂上,後背又傳來一記猛擊。居然是兩人,團夥作案的。下意識地判斷着,接着暈過去了。他記得其中一人的身形瘦削,如眼前的少年,真是太糟糕了。媽蛋,公安局那幫吃閑飯的大老爺們,真給他們坑慘了,看來是遇到了這幾個月來一直沒偵破的巫術殺人事件了。

最近,這件案子鬧得滿城風雨,獨自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晃蕩居然真倒了大黴。不過,似乎也不能怪他不小心,這是一個人口早已超過一千萬的城市,兇手流竄作案,有時候還會游蕩到周邊城鎮,相當沒有規律。三個月,百來天,發現的是五起,從概率上來講,一般人都不覺得會落到自己頭上的。總不能不生活吧?

崔亮擡起視線又看了一下。

眼前這個人,他的雙手用麻繩綁在背後的。

是什麽秘術的儀式?

當人看到一件事物時,第一時間會依照平時的思維習慣,直覺地做出下意識的判斷,但這些判斷通常意義不大。崔亮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理清當下的境況,因為少年發現他醒來了。

對方停下腳邊的動作,頭偏了下,對上他的視線,那雙黑瞳裏的輝光就像是從無盡的深淵打撈上來的,被世界的陰影所玷污,充滿了不詳。崔亮一陣心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停住了呼吸……

少年步履無聲地快速逼近,在他面前蹲下,望着他。崔亮想後縮,但整個人被綁成蝦狀,而且他被少年接下來的微笑給震懾住了,并沒有兇狠的戾氣,非常輕的笑容,這簡直就是把殺人當作吃喝拉撒所般尋常的魔鬼了吧!

少年示好地笑了笑,又做了個輕聲的口型,然後說:“噓,千萬別叫,我和你一樣是被綁架的。”

咦?他不是兇手?崔亮的思維還沒轉過彎來。

“如你所見,綁架我們的人該有多變态,他們已經殺了一個人。”少年繼續說,“不過幸好他們腦袋都有些問題,好像真的覺得自己是巫師了,看來很排斥高科技,所以只用了麻繩。大概也是基于同樣的理由,為了保證祭品存活,怕我們窒息,才沒在我們暈掉時塞住口腔。所以我們現在還有機會逃跑。明白你的處境了沒?”

“這……”崔亮一說話才發現自己聲音啞了。

“你大概有點脫水。”少年說。

“咳咳……”崔亮清了一下嗓音,吐出了一口血痰,他說,“這裏……是哪裏?從月光的高度看,好像是三點了。”

“對。連魔鬼也會犯困的時辰,所以他們都去睡覺了。”少年又補充了一個詞,“我猜。”

“……”他們?崔亮捕捉着其中的信息,那麽這少年是否看到了兇手?殺了一人?季節是冬天,晴朗的冬夜大氣總是特別幹淨,他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見六米外牆邊的屍體下面是一輪不詳的曼陀羅圈,半幹的血痕在月的銀光中泛着石油般焦黑的色澤。同時,他也看到了另一個還沒有畫完的曼陀羅圈,方才少年用腳畫的,地面還有一本熟悉的劄記。八十年前,年輕的舅公像當時仰慕西學的青年一樣,懷着那個時代流行的民族自強理想,遠渡重洋到了歐洲學習,後來走上了學術的道路。這本劄記記錄了許多他在北歐的見聞,特別是關于巫術與宗教的,舅公是人類學者,民俗學者,在當時人才稀缺的中國也算是歷史學的精英。

如今,劄記攤開在鋪滿血痕的地面,下面墊着那張透明的密封袋。

是的,是他的書,他舅公的劄記。

地上未完成的曼陀羅圈用意為何?無法解釋少年的行為。

“沒關系的,很快就好了,我會救你的。看到什麽都千萬別出聲。”少年說,“不能吵醒他們。”

交代完,少年又走到那具屍體旁,單腳站立,另一只腳伸到屍體的創口裏攪了攪,臉上的神情始終淡定自如。崔亮看到這舉動,胃裏一陣生理性的翻滾,酸水淹上了喉腔。媽蛋,這人在幹什麽!那人接着單腳跳了三步,繼續用腳尖完成他的圖案,同時唱起了挪威語的歌謠。他畫兩下,又跳過去攪動屍骸,又跳回畫兩下。歌謠唱得很連貫,也唱得漫不經心,他的神态越唱越放松,真當自己在月光下散步了,稍微還有一抹寧靜的歡愉……

媽的,崔亮知道他在幹什麽了。這歌曲出自那本劄記,舅公潦草地塗在一個巫術法陣旁邊,據說詞曲都是舅公寫的,紀念一位挪威友人。這少年是在畫那個法陣,還把旁邊的曲子當做施法的吟誦。那麽——

那麽,這少年絕對不正常了!

太遺憾了。姑且不論他到底是怎樣得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想法,認為劄記上的巫術是可行的。他肯定是被兇手的作案現場吓傻了,但是吓傻也不用直接變成神經病吧。

這是首簡單的歌謠,主歌的旋律類似而重複,神經病在反複地絮絮叨叨。崔亮聽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意識重回了絕境,環顧四周只有自己一人,神經病的行為只增加人的精神壓力,情形詭異得驚悚,荒誕得絕望。

神經病唱了三遍後停下,約七八分鐘,看來是把曼陀羅圈畫好了。

在這七八分鐘裏,崔亮努力地往牆角靠,借着牆壁的夾角艱難地豎起身體,靠着牆角坐着,寂寂地看着少年。他拈量了一下自己的狀況,雙手被綁在後背,在腰部之上,這姿勢很辛苦,繩子很結實。擋過襲擊的右手臂并沒有骨折,但腫了起來。喉嚨的血痰是後背被襲擊時淹上來的,此刻後背并不太疼,判斷為沒有大礙。最痛的是後腦,碰到一點牆壁都痛死,似乎有創口,不知道骨頭有沒有裂開。

接着考慮外界因素。他和一個神經病在一起,神經病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掙脫了腳上的繩索。崔亮考慮着,要如何利用他。不,應該說,讓他不要執着于那個古怪的游戲了,兩人合計一下怎麽保命。崔亮看了看神經病背後的繩結,判斷着可不可以咬開。他又掃到了牆角的刀片,一寸來長,形狀古怪,像側看的桂葉,刃部彎如月輪,這樣可以集中受力方便切割。崔亮想,也許更明智的做法是拾起刀片自己解決。

他馬上做出行動,倒在地上用身體蠕行。引得神經病轉過頭來看了他一下,不過對方馬上又專注于自己的事情,繼續唱着那首歌,走到犧牲者處觀察着那具屍骸。忽然,他停下吟誦,很有技巧地用力一踢,屍骸稍微離開了地面,直接摔到他畫的曼陀羅圈中。

他兩步過去,一屁股坐下,背靠着屍體,繼續低聲念着那首歌,同時望着崔亮。崔亮覺得他在警惕自己,心裏咯噔了一下,不過沒停下爬行的動作,只是也不放松地回望對方。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在這時發生了,接下來的事情太離奇,崔亮驚訝得睜大眼睛,忘記了思考,腦袋一片空白。只聽“轟”一聲,少年背後竄起了一米多高的火焰,少年的身上也着火了,他馬上滾到地上,防止火繼續在自己身上燃燒。接着,他又迅速脫掉外套,拼命地撲滅了屍體上的火。

崔亮驚呆了,這一連串的花樣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完美(perfect)!”神經病激動地吐了一句洋文,接着又嘆了口氣,動了動重獲自由的手腕。

這時,他輕松地走向還在發愣的崔亮,拾起那枚刀片,用對方腳上的麻繩示範了一下,說:“四股編成的麻繩呢,看,不好割的。”他手腕動了一下,刀片自手掌中消失了,卻又從袖口處掉出。他只好再次從地面拾起,這次不再耍帥,老老實實地用手指夾着往袖口送。原來他是刀片的主人,雖說方才自-焚時有外套隔着,但襯衫的袖口還是有些燒掉了。他又拾起那枚生鏽的鐵釘,插入結實的繩結中,硬是擠出了一絲縫隙,他非常有耐心地解開崔亮腳上的繩結。

“想不到你心理素質還蠻好的,我真怕你會叫出來。”少年一邊解繩結一邊說話,意圖緩解對方的精神壓力,拉近彼此的距離,“你有很強的求生意志,不錯,我很欣賞。好了,站起來,背過身去。”

“……”崔亮順從地照做,他的思路還沒緩過來:剛剛那是什麽?少年生起了大火,燒斷了繩結,重獲了自由。問題是那大火是怎麽生起來的?而且人的軀體也沒那麽容易點着吧?又不是幹柴雜草。

“那是篝火節祭祀的法陣,我猜。”少年怕他的疑惑影響接下來的逃跑,也看在他是劄記的主人的份上,便給他解釋起來,“不過,我實在不明白那吟誦的用意,也不明白該在什麽時候吟誦,所以只好全程都唱了。斯堪的納維亞語①的大舌音難發死了,歌詞的含義看起來也不太相關。”

原來如此,不,其實他還不是很明白。崔亮聽着對方抱怨,決定不告訴他那首歌也許和那個曼陀羅圈完全無關。

“你意思是說……”崔亮頓了頓,問道,“你剛剛施行了巫術?”

“對。”少年回答得很明确。

“可是,那書是我的……”

“這個很難解釋的。噢,好了。手臂沒有骨折,真是太好了。”少年終于解開了崔亮背後的繩子,再次友好地笑了笑,說,“活動一下筋骨,我們要逃跑了。”

“如何做?”崔亮走過到門口,發現門是鐵板門,外面是鎖死的。又走到窗前,大約兩尺寬,一米二高的固定窗。不知道窗規範不規範,尺寸只是大概拈量。離地約一米五,很正常的高度,并不太高,這裏可能是荒廢的民居,但固定窗是無法開啓的。

屋頂倒是瓦結構,崔亮看那些瓦,雖然月光下看不出顏色,但感覺既幹淨又幹燥,不存在任何水滲的痕跡。直接搭在牆上的梁是二十公分的圓木,以兩尺的間距排列,梁上鋪着承載瓦片重量的椽條。這是一個很結實的屋頂,而且應該還是雙層瓦屋面。瓦屋面做了兩層,中間可以透氣通風。也就是說,也不能掀了瓦出去。

這種結構比較貴,是傳統的做法,常見于明清,不過牆面最上層的漆刷了不超過二十年,窗是現代的式樣,有點舊了,兇手選擇的到底是什麽地方?

“收好你的書。你不要,我可要了。”三兩下就穿好鞋的少年,把劄記拾起來交給他後,又回到那具屍體旁,看着屍體靜默了一會。

無法猜透少年的心思,崔亮也過去看着那具屍體,是一具裸屍,表面已經燒焦而難以辨認,但還可以看出身上有許多切割非常深的刀傷,應該是進行巫術時放血的創口,屍體四肢的關節扭曲得并不自然,生前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屍身比較嬌小,所以剛剛才輕易被踢起來,可能是未成年人。崔亮看得覺得很難受,一想到這可能會是自己的下場,又有些後怕。

崔亮又看向少年,不知道他在琢磨什麽。

只見少年彎下腰,雙手拉起了屍體估摸了下重量,說:“你退開幾步。”

崔亮照做,退到少年認為合适的距離,對方立馬掄起屍身,腰身一扭,像打高爾夫一樣,把屍體往高窗上一抛,屍體重重地打在窗玻璃上。也許抛的角度很正确,少年顯然大致拈量了受力方式,屍體并非橫着打擊的,沖撞力都集中在比較少的面積上,窗玻璃碎了,屍體又重重地摔到地上。少年二話不說,走上前,又掄起屍體,往窗玻璃上砸,重複砸了五六下,把合金的窗棱都砸壞了,清出了一個逃生口。

他丢下屍體,立馬用手把下方還嵌在窗架上的玻璃拔掉,退後兩步,像貓一樣一躍,即踩了在窗上,跳到外面去了。這一系列的花樣,一氣呵成,用時很少。崔亮聽見少年在牆的對面說:“快點爬出來,順便把我的外套遞給我。”

外套?好吧,崔亮把外套從地上撿起來遞給對方。他覺得确實要捉緊時間,心裏一陣緊張,不過感覺對方還在外頭,便攀着窗臺雙手一撐也低着頭貓了上去,卻只顧着注意頭頂的玻璃,暴露的臉頰還是被側面岔出來的玻璃割傷了。生死關頭,他也來不及多感受,就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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