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黑,月淡星稀,馬兒撒蹄狂奔在曠野中,矯健的身形奮力疾馳。

寒風實在刺骨,吹得甄璀璨睜不開眼睛,她不自覺的向後窩着,被他的雙臂禁锢。

就在身後不遠,馬蹄聲急密如暴雨。

甄璀璨簡直不敢想象,她會離一個人那麽的近,近到能聽到他的呼吸,能感受到他結實的胸膛。而且,他們正在一起策馬奔命,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他為何要跟她一起冒險?

他就沒想過後果?

她的心中有一絲漣漪蕩起,令她恍惚,風好像沒那麽的寒了,夜好像沒那麽的深了。

就在她出神時,馬缰繩突然被一拉,馬兒不再筆直向前,而是轉了個小彎,換了一個方向奔跑。

他這樣一轉彎,被黑衣人們尋到了包抄的機會,百餘騎變幻着隊形織成了一個堅固的網兜,拉鋸般鋪開,頓時,他們處于被圍困的局勢。

“嗯?”甄璀璨不解。

他如實道:“那個方向不對。”

“我們很快就成為網中之魚。”

“你是在笑?”

“可能是悲極生笑。”

網兜開始有節奏的收網了,一個一個的都訓練有素,靈活而敏捷的靠攏,要讓網中魚插翅難飛。只有一個缺口,那個缺口越來越小。

華宗平毫不猶豫的驅馬直奔過去,馬兒箭一般的飛馳,在千鈞一發之際,奔了出去。

魚網迅速的變換陣勢,很有默契的再次拉開大網,緊追不舍。

“取到首級者,賞銀三千兩。”灰衣男子的聲音震徹曠野。

頓時,揮鞭瘋了一般響,馬蹄更急更驟。

“你的首級,被估價三千兩。”華宗平隐隐一笑。

甄璀璨輕哼道:“可能是加上你的,一共三千兩。”

“別吓唬我,我的首級就一個,還要陪着我看我的子孫後代呢。”

眼看黑衣人們近在咫尺,甄璀璨說道:“你将我扔下馬,你一人騎馬而去,應能脫險活命。”

“如果他們以為被扔下的是個障眼法,死追着我不放,追到後殺人滅口了呢?”

她擰眉,“你下馬,我騎馬把他們引走,你尋機保命。”

他的眉頭擰得比她深,“那我豈不是丢了驿長的一百兩銀子,也丢了神駒?”

“死到臨頭,你還在乎身外之物?”

“在乎。”他說得雲淡風清,“人有時候就是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活。”

“身外之物何足挂齒,我就只為我自己而活,錦衣玉食,自由自在。”她想了想,不由得深吸口氣,加了幾個字,“曾經有些日子。”

“此時呢?”

此時?她腦中浮現出那個因她而死的少女,想起那少女臨死之前的期望,她悵然道:“八年前,我突然就一個人無依無靠了,開始活得自由自在,偶爾閑着時,就會想想自己死在哪,會怎樣死,今日總算知道了。”

“怕了?不甘?”他問得很輕。

她暢快的笑了笑,“瀕死而生的經歷那麽多次,無拘無束的活了那麽多年,何懼之有?死在一個面朝京城三面環山的地方,還有一個舉世無雙潇灑高貴的美少年陪着,何來不甘?”

他跟着笑了,笑聲悠揚,他的臂彎将她锢緊了些,沖着黑壓壓的山坡就策馬奔了上去。

山坡上光禿禿的,只有稀疏的幾株矮樹。他提着馬缰繩,趕着馬兒繞着山坡朝山上跑。跑出不遠,就跑上了山中小徑,小徑曲折蜿蜒,深入群山深處。

甄璀璨見進了大山,山中有古樹大石,忽地眼睛一亮,他應是本打算直奔京城的,沒想到黑衣人們追得太緊難以輕松脫身,就連忙調轉馬頭,把他們引到深山中。

背後依然被追得很緊,但小徑極狹窄,一側臨山一側臨崖,稍有不慎,會有跌下懸崖之險,以致黑衣人們不得不排成長長的一列,卻誓不罷休。

他們在大山中馬不停蹄,已經翻過了兩座山峰。

山巒疊嶂,羊腸小徑盤着嵯峨聳拔的山體,貫穿整個山脈。

行至一個拐彎的山崖邊,忽見有一塊大山石,恰好黑衣人們還沒有追上來,她靈機一動,剛要提醒他可以跳下馬,躲在石後藏身。幾乎是在同時,她剛啓唇,就覺得腰間被環住,整個人被提起從馬背上躍下,随即一轉,兩人隐在山石後,馬兒依然向前狂奔着。沒有了負重,馬兒奔跑的更快。

在黑衣人們追上來時,他們都屏息不動。

一匹一匹的馬從他們身邊經過,馬蹄聲回響在寂靜的山谷中,當最後一匹馬跑遠時,他輕輕的松開了她,問道:“你剛才想說什麽?”

甄璀璨聳聳肩,随便問了一個問題,道:“明明有平坦大道四通八達,誰拓的山中小徑?”

華宗平只是笑笑,“還是想一想要走多遠的路才能走出大山。”

“說的是,”甄璀璨沉吟道:“他們應該很快就會發現馬背上沒人了。”

華宗平不置可否,扶着山石,朝着小徑上挪去,他挪出一步,甄璀璨也跟着挪一步。殊不知,在挪移時,她不慎踩在一片松軟的碎石上,猝不及防,整個人随着山體散落的碎石向下滑去。

“啊……”她輕呼一聲,向他伸出了手。

他下意識的去抓她,只抓住了她衣袖的一角,一瞬間,衣角從他的手中掙脫。

碎石帶着她急速的下滑,在岩壁上不停的橫沖直撞,撞落許多碎石一起朝山谷滾落。

見狀,他手掌用力的一推樹幹,身形一震的跳下山坡,追她而去。他的腳一次又一次的用力踩踏着碎石,借力的使自己急速下墜。

他仔細的尋着,沒多久,在落石裏辨出了她,她蜷縮成一團,緊護住腦袋,免被山石撞擊。

在離她稍近一些時,他猛得撲過去,拉住了她,兩人一起向下滾落。

她感覺到被人攬住了,但卻睜不開眼睛。

“是我。”

她驚了驚,他明明已踏上了小徑,怎麽也滑下來了?

他緊擁着她,目光冷靜的四下搜索,光禿禿的山體只有大的碎石和小的碎石。

突然,他看到一棵傾倒的古樹,與此同時,兩人的身子驟地騰空了,不再是滾落,而是墜落。他連忙用左臂摟緊她,右手快而穩的抓住了一根向外橫着延伸的粗樹枝。

山石迅速的墜落到漆黑的崖底,他聽着響聲,下面是陡峭的懸崖,有近百丈深。

他們懸在半空,僅靠他的一只手在撐着。

“我……”甄璀璨的腳下空蕩蕩,察覺到當下形勢,她咬着唇,想牢牢的摟住他,卻怕将他拖累,她心生惶恐,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着“我……”

“嗯?”華宗平晃了晃,蕩了蕩,試試樹枝是否結實,“想說什麽就說,很可能将是你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像真的随時會摔下去,她用力的閉着眼睛,清聲道:“在春華巷盡頭的那棵無花果樹下,東南方位,三尺深,我埋了一壇一千二百兩的銀票、兩串珠子、三錠金子。”

“這是你的臨終遺言?”

“我的全部家當,願你能去取。”她深吸了口氣,等着他松手,他實在沒有理由被自己耗費體力,放開她,他或許能活下去,不是嗎?

“聽着,”華宗平說得很冷靜很嚴肅,“攀着我,踩着我,向上爬。”

甄璀璨吃驚的目瞪口呆。

“爬上樹枝,再爬到樹幹。”

“好。”甄璀璨震顫着,周身熱血沸騰,似有一股力量穿透了她的身心。她沒有遲疑,沒有再多說,摟住了他的脖子,就像爬樹一樣,兩條胳膊用力的一束,兩只腳踩蹬着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肋骨。

他一聲不吭,汗水滴落,他忍着酸累,就那樣懸着,默默的用臂彎護着她。

她心無雜意,快速的攀着,絲毫不敢耽誤,擔心他的體力耗盡。她踩在他的雙肩,迅速的翻身爬上了樹枝,趕緊把自己的重量從他的身上移開。

他這才用左手抓握住了樹枝,緩解着酸疼的右臂。

她趴在樹枝上,取出長長的披帛,合成雙股,把一端系在粗樹枝上,系了一個死結。随即一個翻身,用雙腿夾緊樹枝,倒挂着在他旁邊,把披帛的另一端環系在他右臂,打了一個死結,以免他支撐不住而掉落。

華宗平一怔。

她連忙翻身坐在樹枝上,解開鬥篷,從懷裏掏出彎刀,割掉一條長帶,把長帶的兩端系在雙手腕上,再次倒挂在他身旁,雙臂自然下垂,長帶的弧度恰好飄在他的膝蓋處,他擡腳就能踩到。

“踩着,攀上去。”她用手握緊長帶,說得很堅定。

他看了她一眼,見她已準備好,便毫不猶豫的将左腳踩在長帶上,踩穩後,他雙臂猛得将身子向上提,她也使勁的将他的腳向上擡。

他們配合的很好,他一次就攀上了樹枝,再順勢用腳勾住長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上來。

甄璀璨用彎刀割斷系在他右臂的披帛,兩人一前一後的爬向樹幹,沿着樹幹,爬到了山坡上。

周圍已沒有了落石,一切都回歸到它的寂靜寒冷。

他們并肩躺在山坡上,疲倦的望向高空中的繁星,喘息着,沉默着。

良久,甄璀璨輕問:“為什麽?”

為什麽?

剛才命懸一線時的義無反顧,是為什麽?

華宗平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只是瞬間跳進下滑的落石,只是奮不顧身的緊緊攬住她,只是想了一個法子先讓她爬上樹。

“積點功德。”他抿嘴一笑。

甄璀璨皺眉,這種牽強的理由竟然也能被他說出來。

“你以為呢?”他側目看她,“以為我對你一見鐘情,喜歡你,為你着迷,情不自禁?”

“對。”她答得一本正經。

“這是你希望聽到的?”

“不是。”她捏着手指。

“那就好。”

一片靜默。

“璀璨。”

她聽着。

“今日之事,不關乎情,不是患難與共,我只是不想在有朝一日憶起此事時,覺得遺憾而後悔。”他語聲平靜,下定決心般的道:“我不允許自己做會後悔的事。”

而往往,一個人下定決心做的事,就是他自知難以控制之事。

“我知道了。”她仿佛懂了些什麽,眼睛裏閃着明亮的光,“有朝一日,我會憶起今日之事。”

他點點頭,感受着冷氣的侵入,道:“只要能挨過今夜,我們就能活很久。”

今夜,又黑又冷。

在伸手勉強可見五指的山坡上,他們都沒有再挪動,以免再遇不測。他掀開輕裘,把她緊裹住,輕輕的攬着她,兩個人依偎着,能暖和些。

山巒間,寂靜得入骨。

他們默默的挨近着彼此,有一股暖意,漸漸的入了心,令人貪戀。

天色微亮,水霧滿眸。

第一抹晨曦穿透了山巒,一寸一寸的籠罩而下。他們在層層疊疊的霞光中,相視而笑,笑得輕柔,有無限溫情。

華宗平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的塵土,環顧着四周,他們身在半山腰,昨晚山體滑落的痕跡還清晰可見。

在他探尋着路時,甄璀璨發現他遺落了一件東西,正是甄太後給的那塊如意金牌,她想了想,撿起來塞進懷裏。

憑着方位,他帶着她,踏上了通往大道之路。

一路上,他始終面無表情的一言不發,只是在遇到險途時,會伸手護助。

“你就一直不打算說話了?”她很不習慣他沉靜的樣子。

“我總不能對你說,留在京城別走。”他似笑非笑。

甄璀璨眨眨眼睛,“你可以跟着我離開京城,去游山玩水,豈不真的潇灑悠閑。”

華宗平微笑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是。”

“我随口說笑,你卻當真了。”

“我知道你在說笑。”

甄璀璨的笑意漸盛,心中的某種弦卻漸緊,卻莫名的緊到發疼。

晌午時,他們終于上了大道,偶有過往的馬車。

在道路旁,他道:“向東是京城,向南是懷安郡。”

“我往南。”甄璀璨說着,就朝西而去,腳下生風般,頭也不回。被割掉一條長帶的鬥篷,迎風而飄。

華宗平欲言又止的注視着她,望着那單薄的身子遠去,他的眸底一片凄涼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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