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癡心女還玉逢甘霖
在李敬儒的記憶中,梁小姐不過是個長得胖乎乎的小姑娘,除了膚色極白,眼睛不小之外沒什麽特別的,最喜歡跟在他的後面跑。他有時候故意跑得很快,就是想看看她跑得氣喘籲籲的樣子。每當這時候,她的臉都會紅得像個蘋果,看着讓人真想咬上一口。
他曾趁着丫鬟不注意,咬過一口,被跟着他一起來做客的表姐發現了,好幾日都沒有理會他。那個表姐的閨名似乎叫素月。
想到這裏,他不由笑道:“我只當她是妹妹,從未有過任何非分之想。況且我家早早搬到京城來了,早已與那家斷了聯系,誰知竟有今日的風波。”又嘆息了幾聲。
他的另一名友人裴茗則挑了挑眉,道:“前途為要。似這般誤會,還是盡快解釋清楚得好。你可還記得那中了進士的聞達?”
李敬儒回頭道:“那件事這樣有名,我如何不知呀?”
“本來陸翰林想招他為婿的,甚至已經定了親,卻被他從小做了娃娃親的未婚妻子找上了門鬧,結果鬧得人盡皆知,最後傳到皇帝耳朵裏,下旨令他守舊諾,依舊娶從前那女子為妻。命陸翰林的女兒另擇女婿。這還不算,還派他到南疆那荒蠻地方做個小官,十來年都沒升過官職,恐怕這輩子就要客死他鄉了。李兄才華出衆,将來必定出人頭地,怎可因為一區區女子耽誤前程?”
李敬儒邊搖頭邊笑道:“不妥,不妥,讀書人豈可忘本?當年聞進士是被權勢迷了眼,人品大有問題,陛下怎樣處置都不為過。而我卻不同。這其中有些誤會,待我和她解釋便好。”
林學淵斜着眼,瞧了李敬儒一眼,調笑道:“別是已經和人家小姐交換過什麽信物,指天發誓,非卿不娶吧?否則誰家小姐會千裏迢迢跑到這裏逼婚呢?”
李敬儒笑着搖頭道:“哪裏有你說得這樣誇張?”
林學淵不依不饒的道:“那就是有了?”
裴茗為他辯解道:“世濟向來為人正直,多少名門貴女對他有心,他都不理會。我從前只當他心中有人,如今看來,倒是另有原因了。”
李敬儒嘆道:“還是裴兄懂我。”
“老實說,世濟是我們幾個人中學問最好的,今科必發達,秋闱怕是定能中的。”裴茗道。
他們這邊說着話,冷不防聽見有人說道:“一群酸腐儒生都快酸透了,快去端盆水來,小爺我要洗洗耳朵。”
李敬儒沒想到此處還有人,等聞言轉頭望去,林學淵随口罵道:“是哪個兔崽子敢說爺爺的壞話?”
“是你大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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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學淵定睛一瞧,只見花叢中的長條青石上坐起一人,身上随意披了件墨綠刻絲鶴氅,單手支着頭,似乎因為被打擾了睡眠,俊朗的面龐上還帶着一絲懶洋洋的愠怒。
林學淵咽了口唾沫,心中暗暗叫苦,怎的竟遇上這位霸王了。要說他也是在纨绔子弟裏面混慣了的,走到哪兒都是呼朋喚友,說不上風光無限,但人人也都給他幾分面子。但在這位小爺面前卻只算是孫子輩的。這位豫國公府的三公子豈非好惹的?其母魯陽郡主本是皇族宗女,曾在宮中侍奉太後多年,連皇帝見了都要口稱一聲“皇妹”。且他性子乖戾,向來說一不二,又心狠手黑,一個不順心就能将人整得半死不活的,偏偏過後他自己還一點事沒有。不用太後發話,誰又敢找上門去找茬?
當年就曾出過一樁轟動京城的事,蕭明钰曾将禦史楊傑的二兒子打了個半死,回去後也許是沒能及時醫治,或許是養傷的時候犯了什麽忌諱,反正最後是一命嗚呼了。當時楊傑差點炸了,上金殿去告了禦狀,陛下命人查明了真相,說楊傑之死是因為養傷時縱欲過度,并非是被蕭明钰打死的,只是命其外甥閉門思過。沒過半年,蕭明钰就又開始招搖過市,而楊傑卻因為一些小錯被人彈劾,貶官回鄉了。自此之後,人人都知道他不好惹,打死人也白打,這霸王的名號就叫得更響了。
他又沒長一身銅筋鐵骨,每次一聽到這位霸王的名號都繞道走。今兒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倒黴,竟在此處碰見他了。
蕭明钰正在此處午睡,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人說話,便側耳聽了兩句。誰知越聽越惡心,越聽心越煩,明明是有意悔婚,卻偏偏要裝出一副神情正人君子的模樣來,遂掏了掏耳朵,猛的一翻身坐起,出聲将幾人的話打斷,怕再聽下去就要吐了。
林學淵敢怒不敢言,又覺得什麽都不做就這麽走了到底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最後只得擺出一副“今天天氣好,大爺我不跟人計較”的表情,仰首闊步的走開了。見他走了,另外幾個也趕忙跟了上去。
李敬儒暗哼了一聲:“纨绔子弟,不過是倚仗着出身罷了。”
蕭明钰見一白面書生走在最後,還瞄了自己一眼,見自己瞧他,遂将胸脯一挺,神情中帶着不屑,心裏不覺好笑。這不就是剛才那個“正人君子”嗎?有趣,很有趣,他還真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真像他那些朋友形容的那般正直。
李敬儒被蕭明钰眼底若有似無的笑意驚得打了個寒顫,腳下的步子邁得越發勤快了起來。
卻說到了約定的日子,天色一大早就不同尋常的陰沉。曲勝親自趕着車等在将軍府門口,為防下雨,他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眯縫着眼瞧着天光。忽然,一滴冰冷的水珠打在他的臉上,他伸手剛抹去,又一滴落了下來,接着是兩滴,四滴,六滴……越來越快,越來越疾,他來不及擦抹,整個人縮回了雨棚之下。他抱着手臂,低頭看着淺褐色的地漸漸變成深青,小聲罵了句:“老天爺真瞎了狗眼!”
“好大的雨呀。”懷珠撐着傘,護着妙懿快步登上了馬車,她則小心翼翼的合上傘,一回身上了馬車。不過一轉眼的功夫,發髻上就落了一層水珠,她取出帕子擦了一下,雨水和着桂花頭油的芬芳潤濕了大半個帕子。
妙懿摘下頭上風帽,輕啓朱唇,道:“我們走吧,別耽擱了時辰。”
這也是她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那個人了。
暗如黃昏的天空瞬間被數條銀龍撕裂開來,風夾着雨絲,裹挾着無數行人在街上亂竄,奔跑,忙着尋找哪怕巴掌大的容身之處,只為停下來喘勻一口氣,得空抱怨一下這鬼天氣。
車輪駛過沉積了雨水的坑窪之地,颠簸了一下,車裏的主仆卻似乎一點沒有感覺到。身下的軟墊,背後的迎枕,身上的披風都無法令人暖和起來。車外的雷聲夾雜着雨聲,不必澆在身上,光是聽着就讓人整個心都涼透。
李敬儒本打算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那裏既風涼視野又開闊,誰知竟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他騎了馬來,躲避不及,淋濕了半身,皺着眉叫來店家在雅間內支起了火盆烘着,又命書童将窗子關了,桌子往裏挪了挪,端了壺熱茶,就着點心自斟自飲起來。
他家搬離平郡的日子也不短了,想當年他年紀尚小,對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覺得自家的宅子比隔壁梁家的又大又闊敞,母親的衣着也比梁夫人的華麗許多,可父親為什麽還要對梁伯父那樣低生下氣呢?
他曾問過一次,父親卻瞪了他一眼,說小孩子懂什麽。然後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的道:“你爹我身為商賈,即便有潑天的富貴,若無權勢做倚仗,說不定哪一日就成了惹禍的根苗。”接着又忽然疾言厲色的道:“今後你一定要用功念書,再不許只知道成日的淘氣。将來李家的産業全都要靠你了。等你長大了,為父定會為你将梁大人的女兒娶來給你做媳婦,你不但要善待她,還要盡力容下一切岳家的作為,至少在你出息之前一定要百般隐忍;等你的兒子也長大了,中了進士,娶了媳婦,咱們李家才算暫時紮穩了腳跟。至少經過三代這般辛苦經營,咱們李家的富貴才有希望長長久久的守住!”
李敬儒當時被父親的态度吓了一跳,卻隐隐覺得自己将來會很艱難,至少不能再混玩了。當時他情窦初開,見寄養在家中的遠房表姐林素月妩媚妍麗,不覺動了心思,再一想梁家小姐個子又矮又胖,像只矮冬瓜,哪比得上表姐半分?可是他畏懼父親,又常被母親拉去梁家做客,面子上不得不敷衍着梁小姐,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他一聽要去梁家就裝肚子疼;後來被父親識破,打了一頓板子後就再不敢裝了。
後來他想出了個法子,和表姐兩個哄着梁小姐玩躲貓貓,找機會将她支開;他則偷空和表姐幽會,吃她唇上的口脂。甚至還有一次,他拿着從外面偷買回來的畫冊,背着旁人,和表姐在山石洞裏偷學了一回。當時表姐含羞帶怯的表情,他這輩子也忘不了。
表姐後來被父母接走,聽說是嫁了人,之後就再沒了消息。某一日,他正在念書,卻忽然被父親抓去,狠狠的打了一頓。他那時候就隐隐覺得和素月表姐有關,但母親卻說不是,這件事就成了懸案,他也一直沒有弄清楚緣由。等他這次養好了傷之後,家裏也要搬走了,父親漸漸将生意轉移到了京城,他再也沒有回去過。關于梁家,關于梁家小姐,關于表姐,他都漸漸失去了印象。
想那梁家小姐今年也該十四歲了,不知已出落得何種模樣。想她竟然為了自己千裏迢迢跑到京城來,像這樣的一片癡心,他論理也是該見一見的。
他将茶一口飲下,露出了一個慣常使用的微笑。他低頭瞧見身上天青五蝠捧壽團花織錦袍子上仍有水痕,有些不耐的命書童去叫店家再加些炭火,他要趕在佳人來之前整理好儀容,不可唐突了。
他在這裏被炭火烘得昏昏欲睡,一輛馬車卻在臨街上團團打着轉。車輪陷在泥坑裏拔不出來,馬兒不停的用蹄子刨着地,曲勝推了半天的車,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也沒拉動,反而被馬蹄子撥拉了一臉的泥水。
懷珠半掀開車簾,大聲問道:“還能動嗎?”
曲勝抹了一把臉,吐了兩口髒水,走過去道:“不行呀,得找人将車推出來!”他四處瞧了瞧,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偶爾能看見一輛馬車飛馳而過,對他的招呼視而不見。曲勝心中着急,想着跑去找人幫忙,卻又不敢丢下小姐一人在此處,萬一再出什麽事可就糟了!為求保密,他連車夫都沒用,特意親自駕車,現在卻連個幫手都找不到,真想抽自己倆嘴巴。
“小姐,咱們該怎麽辦呢?”
妙懿聽懷珠這樣問,也有些意外,心說莫非連老天都不願意讓自己與李公子見面不成?
“小姐要是怕誤了時辰,不如先讓我去跟李公子說明一聲。”
聽了懷珠的提議,妙懿沉思了片刻。就在懷珠覺得小姐不會答應,需要另想法子的時候,只聽她說:“你拿了這個去,這樣他不會不認的。”
潤如女子肌膚的橢圓形玉佩遞到了面前,懷珠的手顫了顫,一刻也沒有猶豫的接了過去,塞入懷中。
“你告訴李公子一聲,今日我不方便,如若他想見我,那就改日再約吧。”妙懿無力的靠在迎枕上,她是真的已再無回天之力了。“如果他僅僅是為了取回信物見我,那也大可不必勉強。”
她自嘲的笑了笑。事到如今,她還在期待着什麽呢?
“如果他今日還想見我一面,就讓他來此處尋我吧。如果不想……你就自己回來吧。”
“我在這裏等着你們。”
不是她的,終究勉強不來。
妙懿解下身上披風,親手幫懷珠披在身上,扣上風帽。“小心別着涼了。”
懷珠咬着唇,輕輕點了點頭,握緊了手裏的油紙傘。傘上繪的是西湖斷橋,白蛇娘娘與許仙以紅傘為媒,用短短數載化解千年前結下的姻緣。
她頭也不回的奔入了雨中。
簾子被掀開了,一陣冷風夾雜着水腥味撲面而入,繼而又密密實實的被擋住了。
靜默,周圍全是靜默,一切都完了,結束了,只剩下虛空的無。
她心心念念數年的名字,就這樣要從心上狠狠的刮去了。從此之後,她與李敬儒這三個字再無任何瓜葛。
淚水順着面頰,蜿蜒而下。原來她身上竟然那麽冰冷,淚水的溫度幾乎灼傷了她的肌膚。
妙懿忽然猛的重又将那帷幕拉開,在曲勝的驚呼中,跳下了車。傾盆的雨水剎那間瘋狂的澆在了她身上,她在泥濘中艱難的前行了幾步,雨水拍得她擡不起頭,她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痛苦。她瘋狂的想要一個答案,她想要那個人親口告訴她,為什麽要騙她這麽多年!如果他早些告訴她,她絕對不會像這樣糾纏他。她是梁文韬的女兒,她有自己的驕傲,她自認從不輸給任何人!
她終于還是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往地上栽去。
她到底沒有跌進泥水裏,而是被一雙手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