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間少年
? 劉枭和李夏不同,他的爹有名有姓,倒不是個虛構出來的人物。只不過夫妻兩的關系向來不好,劉枭初三那年就正式離了婚。起初兩人為了争搶劉枭和他妹妹的撫養權,各自帶着小情人在家裏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後來知道這樣的法子除了讓兩人看起來形同猿類,別無它用,終于也知道迂回一點兒了,整日抓着劉枭和劉暢問他兩更喜歡誰。
“我喜歡你二大爺”,劉枭那時特別絕望地想着。但這話他不會真打嘴裏說出來,事實上,他充分發揮了他一貫的陰險風格,在父母面前各自答應着,也沒留個保證,就在開庭之後拉着劉暢的手穩穩地說了一句“我們誰都不想跟,我們要跟着爺爺”。
劉枭的爹媽當時彼此看了一眼,想着老爺子這手做的不地道。但是他們作為小一輩的,總不能以下犯上,何況老爺子平日裏一副軍人脾氣,說話說一不二,要是上了火真能拿着手邊的東西往頭上招呼。下了庭,兩人也沒敢怎麽抱怨,各自哼上一聲表示表示自己的高風亮節也就轉身上車走了。
劉枭拉着劉暢站在法院高高的大樓前面,扯着嘴角,像是擠了個笑出來。老太爺拄了根棍子在後面站着,輕嘆一聲,有些風燭殘年的落魄“碰見這樣的爹媽也是你們兄妹兩的不幸。但人生是你們自己的,不要因為父母做出壞的榜樣兒就放棄了自我約束。你們以後的日子還長,要懂得奮鬥和進取。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家庭,也要懂得負責和珍惜。不要像你們父母這樣,活活成了別人眼裏頭的笑話”。劉暢那時還小,什麽都不懂的年紀,聽了老太爺的話,只是乖乖地點了點頭,睜着一雙大眼睛,扯着劉枭的衣服顯得迷茫無措。
劉枭讓劉暢跟着老太爺回去,自己一個人又回了學校裏。七點多的樣子,學校已經很空了,少了白天那股子熱火朝天的勁頭,顯得還有一些冷清,剩下操場上一個被人遺忘的籃球靜悄悄地躺在那裏。走過去把球扣在手裏,起腳扔了個三分,聽見身後響起幾下掌聲,回頭看了一眼,是李夏背着書包在那兒挑眉笑着。
“你下午的課為什麽請假了”李夏走過來,順便遞了個卷子過去“喏,上次英語的卷子,給你接下來了”。
劉枭伸手接過自己的卷子沒有回答,偏頭看了她一眼“你又被老師留下來了”,聽着倒不像是問句。
李夏揉了揉腦袋,半眯着眼睛顯得有些雅痞“張老鸨說我這次英語又拖了班平,得喊家長”。然後拿起球擡手投了個藍,咧嘴笑笑“我哪兒給他找家長去,爹沒有娘不愛的,吃飽了撐的”。
劉枭把卷子放進自己的書包裏,皺了把眉頭“那你就不能少惹點事兒,免得你家老太太操心”。
李夏沒搭理他,徑自站在背光的餘晖裏,頭發有些些微的翹起,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晃了一晃,走過來勾着劉枭的肩膀說“喲,小劉同志這是上綱上線了啊。得,正巧姐姐今兒個心情不舒暢,請你一塊兒打游戲怎麽樣”。劉枭看着她,沒有多想,輕輕點了個頭。
跟李夏熟識的人大都知道,她極其鐘愛那種投幣式電玩游戲機,而且手法極好,每次都能在那游戲房裏蹲上好幾個小時,慷慨激昂之餘,還能時不時的自我剖析感嘆兩聲。方麗子是女孩兒一般少來這種地方,六子和二胖因為爹媽管得嚴實留下來的時間也不多,所以大多數時候,李夏都是一個人。劉枭倒是跟着她混過幾次,不過他的技術太臭,按李夏的話來說,簡直就是在浪費她的金錢與時間,久而久之,也就不愛帶着他來了。
這會兒兩人從游戲廳裏出來,已經晚上八點多,李夏聽自己的肚子咕了兩聲才發現自己這點兒還沒有吃飯,笑着拉上劉枭走了一段,找了個路邊的攤子坐了下來。
劉枭以前也跟着李夏他們來過這種攤子,但顯然說不上喜歡,每次看着地上吃剩下被堆起來的垃圾,都是一副忍辱負重的模樣。李夏拿着兩盤兒炒飯坐下來,念叨一句“你就忍忍吧,這地兒看着髒,吃起來其實還成”。劉枭沒有回話,像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拿着炒飯吃了兩口,興許是餓了,後來又從李夏那兒分了一半過來。
兩人吃完飯在大街上又漫無目的的逛了半晌,劉家的車子就跟了過來。李夏對着車窗裏的劉枭搖了搖手,嘿嘿笑了兩聲“我家就在前面,今兒謝謝你了”。
劉枭看着她不可置否,想不出為什麽她要感謝自己,但還沒等他來得及開口,李夏就說了聲再見,轉身扭着小胳膊小腿走開了,嘴裏哼哼唧唧起着歌兒,仔細一聽是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前陣子學校裏組織看革命電影,李夏想必是受到了極大的教育。
劉枭坐在車裏,看着她那麽副滑稽的模樣,勾着嘴角忽的就笑了出來,直到她的影子轉了個彎兒,消失在路口好一會兒,才輕聲對着前面喊了句“張叔,走吧”。
日子就這麽簡簡單單的走着,沒多久就是兩人初中畢業的時候。李夏這人運氣好,李貞早年見她一副稀泥扶不上牆的态度,本來也沒想過把她高中弄到四中裏去。只是沒成想,這年四中正巧開了高中直升班,那個平日裏見着李夏便是一臉凝重、痛心疾首到無以言喻的張老鸨,竟然在這個時候慧眼識金把她的名字也給報了上去,美名曰“學校要培養多向發展的孩子,我看你作為班幹部還很有魄力,所以也是給你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句話一下子讓李夏回憶萬千,想起她七歲時跟着老太太在公園裏遛彎兒碰見的一個半仙。那半仙是個人物,明眸皓齒,短小精悍,左手一盒脆香雞散發着深深的迷人氣息,指着她的鼻子感嘆“小夥子天庭飽滿,眉目清俊,骨骼明朗有仙人之風,今後加以栽培,定能夠上天入地,位列仙班,造福一方百姓”。
老太太那時瞪圓了一雙小豆眼,偏頭小小地拉開了自家孫女兒的褲頭看了一眼,好一會兒才猛地一個使勁把半仙推出了半米,罵到”丫滾蛋,我家可是閨女”,而後拉着李夏憤憤地走開了。李夏如今想起這事還總會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可泣,如若當日老太太願意留下再聽半仙多開解幾句,她現在或許真的已經成仙了。
但李夏終究是沒能成仙的,她還是跟一衆凡人肉胎一樣進了高中。而且日子不再光鮮,像是缺了陽光的花朵,蔫兒了吧唧的,清瘦了許多。原因無他,老太太退休了,整日蹲在家裏不是看着院子裏的那一群花花草草,就是守着李夏唱東方紅。
老太太早年有高血壓,退休體檢的時候查出了缺血性心髒病。每回李夏一惹上事兒她能立馬就地暈倒,一副撒手人寰、看破紅塵的模樣,把李夏吓唬得小臉煞白,久而久之也是真怕了,實在不敢再去造次,只能夾着尾巴做起了那默默無聞的四中高中生。
李夏再一次出名是因為她和趙慶的事情。六子和二胖起初聽見有學生說起這事,還将那些嚼舌根子的學生拖到廁所裏教訓了一通。後來見有老師私下裏讨論,對着方麗子嚴刑逼問了一陣,才知道這事兒竟然是真的。他們實在沒法兒想象,這麽離經背道的事兒怎麽就發生在了這個總跟自己混在一起,抽煙喝酒打群架的老夏身上。李夏很漂亮,的确,半仙當年的話也有一些可信之處。但在二胖和六子他們這幾個人的眼裏,李夏是哥們兒,是兄弟,是十指連心的手足,卻唯獨不是那個會跟自己戀愛的女人。
劉枭為此也有些煩惱,但他的煩惱與六子他們有着明顯的不同。他的煩惱不在于李夏為什麽做了情婦,而是在于李夏為什麽會成為別人的女人而不是自己的。這樣的發現有着足夠讓人煩惱的理由,就像每一個十七八歲的孩子都經歷過的愛情煩惱一樣,矛盾無助,迷茫而又止不住念想。
但就像李夏所認為的那樣,劉枭終究只是一個有些死心眼的人,言下之意,他對人對事總會表現出過分的自我。他不希望李夏成為別人的女人,于是他也的确就這樣做了,只不過他的做法并不是那麽高明,站在操場上拉着李夏的手,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不要做趙慶的情婦了,做我的吧,我比他有錢”。
李夏當時背着書包看着他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劉枭将頭湊過來想要親他,她才回神笑着給了他一嘴巴子,勾着嘴角顯得有點嘲諷。劉枭不喜歡這樣的李夏,他看着李夏轉身離開的身影,告訴自己他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李夏。在他眼裏,李夏就應該永遠是以前那麽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沒心沒肺的嚯嚯着一群兄弟姐妹翻天覆地,傻頭傻腦的在人聲鼎沸的夜市裏唱着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但是,人總是會長大,時間總會溜走,就像過去的事情不會永遠不變,有些感情已經形成,也不可能讓它憑空消失在空氣裏一樣。青春期的念想,總是這樣,簡單到偏執,讓人頭疼不已。
兩人于是就這樣開始了為期不長的冷戰。之所以時間之不長,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李夏被學校勒令退學,她将要轉學深圳了。六子是一群人裏唯一跟劉枭同在尖子班的,下了課喊着劉枭,說了一群人出去吃飯,給李夏踐行的事情。
李夏在包房看見劉枭的時候顯然沒有什麽好臉色,過了過個道就對着後面二胖抱怨“就你事兒多”。二胖舉着那只被他爹揍得還有點兒印記的胖手,顯得格外委屈“我早從良了,這次是老六喊的,麗子能作證”。李夏随他哼哼,也沒再多說些什麽,轉身回了自己的座位。
最後一頓飯,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性質高了喝的也多,完了就開始撒潑耍瘋嚎革命歌曲。只有劉枭一個人,因為少有被李夏搭理,沒怎麽碰酒。後來喊着車把人一一的送回去,回頭把李夏給弄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被李夏一嘴巴子扇醒來,看着床單上的一團紅色,劉枭腦子嗡嗡地響了幾聲。還沒等他來得及說上一句“對不起”,李夏就穿上衣服褲子,順便把沙發上的衣服全扔到他臉上,一溜煙兒跑了,動靜挺大。劉枭站起來想追,被跑進屋裏想要看看發生什麽事兒的掃阿姨給默默地瞥了一眼,低頭一看,發現自己下面是什麽也沒有穿,嘆口氣趕緊套好了衣服,再出門,已經連個影子都沒有了。
後來,劉枭大學被老爺子送出國,輾轉也聽說了一些李夏的消息,那時他已經大二,往李夏的學校和家裏寄了幾封信,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時間久了也只能那樣不了了之的擱淺了。
兩人之後的幾年裏倒也不是毫無音訊的。畢竟之前的朋友交集不少,偶爾也會從旁人口中聽說過對方的一些事情。比如李夏交了男友考上研究生了,再比如劉枭的媽出了車禍少了一條腿,這樣那樣兒的。城市生活就是有這點好,人們毫無意義的忙碌,于是也就毫無意義的充實,少了那些風花雪月,對鏡自哀的機會,也就模糊了許多不願意提起的過去。這麽年之後的再見,有別扭,也有感概,不能說對與不對,也不存在欠與不欠,有些事兒,過了當初那個特定的時間,再回頭看,其實也不過是一聲嘆。
老太太在飯桌上顯得很是高興,看着劉枭一個勁的笑。李夏聽得不動聲色,最後終是忍不住,放下筷子,沉沉地說了一聲“姥姥您還真認不得了吶,他不就是以前上學的時候,總跟在我和六子身後玩兒的那矮小子啊,每回來咱家都要吃您炒茄子的那個”。
老太太聽了這話愣了一愣,滴溜溜的眼睛轉了一轉顯然不太相信,然後短短的小手比了一比,有些怯怯地問“怎麽會吶,那孩子不是個小豆角兒嗎”。
李夏聽了這話,撲哧笑了出來。方麗子也跟着笑,撥了個蝦仁兒塞住她的嘴。倒是一旁的劉枭顯得很是惬意,夾了塊青菜放老太太碗裏,嗯了一聲,說“小豆角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