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唯女子難養(二)
? 不論老太太最後是怎樣定的,李夏終究就這樣把自己賣了。
第二天上午的課一下,她就被發配着去了畫室門口的咖啡廳裏。李夏對相親這類事情向來不上心,出門前被老太太高高興興地打扮了一通,揣着也是個可有可無的态度。末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一身白色小素裙,印花背包,兩條細長的麻花小辮兒披在肩上的模樣,撲哧笑了兩聲沒敢抱怨,倒是一旁坐着的二胖在沙發那頭連聲感嘆上了——“這要是再能配上一雙白色帆布鞋,文藝青年标準配備可就算齊活了,就算不能美社會,也能騙警察啊”。他自己就是個警察,常年幻想自己被一群中學生妹妹圍着喊“帥哥哥警察”,無恥至極。
但陳博士終究不是警察,他是個化學系博士。他離李夏心中一副厚重眼鏡的知識青年形象相距甚遠,去年從美利堅某知名大學畢業,毅然回到自己的祖國發展,是一個不但思想覺悟高,吃相也十分斯文優雅的男人,除了有些許禿頂的征兆,外貌看上去并無其他顯著缺陷。
他對李夏的皮相顯然很是滿意,試圖隐藏眼中散發的邪惡之光未能成功,看起來有些摧枯拉朽的羞澀。他的眼光讓李夏有一種深深的錯覺,好像自己身後有許多道偉岸、炙熱的光芒,是專門用以救贖陳博士這般侵淫真理世界多年的可憐人兒一般。
劉枭對于見到李夏并沒有多大的意外。這段日子,公司在她畫室這片有個工廠改造的工程,這會兒下午茶的時間,他正跟身邊王文萬幾個技術負責人随便聊着。王文萬是早年跟着他爸一起做事兒的秘書,作風霸道,常年豎着二八分的漢奸頭,臉色凝重而莊嚴,看着很容易讓人生出一種拼将十萬頭顱血的悲壯感來。
這會兒,他頗為悲壯地咳了一聲,試圖将明顯開了小差的劉枭喚回桌上。劉枭那頭轉過臉來看着他摸了把鼻子,揮手倒是顯得并不在意“那就這樣吧,等會兒喊張工幾個再去倉庫那邊确認确認。給排水既然交給楊工,我相信他有把握。對了,有時間帶着良子去看看,讓他也跟着琢磨琢磨,別顧忌,盡管罵”。
良子是劉枭大姨的兒子,剛從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心比天高,一向自覺一人當關萬夫莫開,能治他的只有劉枭。對面的幾人聽了劉枭的安排也沒反對,點了個頭,吃了桌上剩下的幾塊兒點心,等劉枭起身離開,便也各自回了工地。
李夏打老遠的地方就看見劉枭往自己這裏走了,輕翻個白眼,心裏覺得晦氣,抽了個嘴角轉過頭去權當不認識。劉枭卻是個不怕被忽視的,走過來在她旁邊惬意地坐下,問“在這幹嘛呢”。像他們是多麽熟識的友人一樣。
哪知這頭李夏還沒來得及回話,座位對面的陳博士卻立馬站起來開口了“喲,劉經理,好久不見了”。
李夏聽了陳博士的話有些詫異,轉過頭看了劉枭一眼。劉枭似乎也有一些茫然,手指輕敲了敲桌面,沉聲問了句“你好,請問你是”。
陳博士笑着伸手“我是四驗的那個科長啊,您上個月到我們那兒看過一次離合材料的。”
劉枭陽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站起來也回握了握陳博士的手,倒像是有了些印象,笑問“楊博士?”
陳博士有些尴尬,笑答“敝姓陳”。他這話剛一說完,李夏就在旁邊“噗”的一聲樂了,而後見自己有些不太禮貌,趕緊拿着桌上的咖啡去喝了一口,然後咂了咂嘴,心裏大念三字經。劉枭把她的杯子拿過來喝了一口,偏頭平靜地問“你不懂咖啡還知道喝Peaberry,要是喜歡下次我給你做”。
李夏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偏頭看着陳博士剛想要開口解釋下,陳博士卻自己先開口問了“李小姐,你和劉經理這是”。
“我和他沒關系”。
“如您所見”。
兩人同時開口,而後李夏率先瞪了一眼,被劉枭随意一看給撇了過去,頗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意味。陳博士終是受過多年學術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知書達理,儀态大方,心下雖有千般委屈,卻也不會貿然流于表面,小哼一聲,剛想要侃侃而談一番以表自己內心高風亮節,身後就很不合時宜的響起了另一個低沉的男音,溫潤的,帶着點詢問的喜悅。
“李夏?”
李夏聽到這個聲音,身體下意識僵了一僵,而後嘆口氣苦笑一聲,想着這本命年果然流年不利,下回出門之前一定得要謹遵老太太的囑咐——先看黃歷。
趙慶是一個月前從美國回來的,兩人自打那回在民政局匆匆見過一面,之後再沒有聯系過。李夏搬了家,電話變成了空號,似乎有關于她的一切都已經消失殆盡,沒有留下任何多餘的痕跡。趙慶原想着去她的學校問問,第二天卻被公司派去了天津,等事情處理完了再回來,沒想竟在這小小的咖啡廳裏遇上了。
他的樣子看着倒是和以前沒有多大變化,高高瘦瘦的個子,成熟內斂的氣質,當年金絲邊兒的眼鏡換成了黑框,憑空生出了些溫厚敦實的感覺,就像他的畫一樣。
李夏看着眼前的男人,心裏沒來由的生出一陣慌張,這樣的相遇讓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不知道,那些多年未見的舊情人們都是以怎樣的态度來面對彼此的,但于她而言,這不是件多麽值得歡喜的事情。
兩人在民政局發生的那一幕,并不能稱之為美好。而在發生了那樣窘霍的見面之後,現在的她,甚至連一句“我現在挺好”也說得沒有底氣。但如果讓她什麽也不說,就此一走了之,李夏又覺得那樣難免顯得有些懦弱,就像自己是個依舊沉浸在過去、無法自拔的傻子。
她為難地站在原地,低頭思考着這些有的沒的事情,下半邊嘴唇都被咬出了印子,好一會兒,才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猛地伸出手,對着身旁的趙慶滿眼笑意地問候了一句“趙老師,您也好”。然後把頭上紮得整整齊齊的辮子解開弄散,往耳後輕輕一捋,從包裏拿出自個兒的夾克舒舒服服地披上,對着坐在一旁的陳博士開了口“陳博士,實在是不好意思。雖然我姥姥一再提醒我要在您面前溫柔,但是這實在有些超出我能力所及的範圍。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就不在這裝了。我呢,其實也就是一備受壓迫的勞動人民,時不時被我家老太太逼着相相親,喝喝茶什麽的。平時的興趣愛好跟文藝清新扯不上什麽關系,那些什麽帕瓦羅特、小王子都是騙您的。我心情好了能普通一點兒做個正常人,心情不好了能二到無窮大,不信你問他們”。
說完又特地指了指身旁站着的劉枭、趙慶,聳了聳肩膀“這倆人,一個是我的前男友,一個是我的老師。不管你怎樣看我,但是我的确并沒有和你結婚共度一生的意思,這并不是因為你不夠優秀,而是因為現在對于我來說,并不是合适的時間”。
随後拿起桌上一百多塊錢的餐飲小票塞到他的手裏,一本正經地告訴他“為了彌補我對您的傷害,我決定這頓我請了,真的,有時間您可以拿着小票上我家找老太太報賬去。對了,您要是挑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興許還能送你倆橘子”。而後終于如釋重負地拍了拍陳博士的肩膀,在他一臉不可思議和劉枭的朗聲大笑裏安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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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與陳博士的相親無疾而終,老太太卻在那之後着實安分了好一段時間。她似乎掐指一算,算出兩人好事已然将近,此時不宜妄動,只需等待時機成熟,夜觀星象便可順利将李夏脫手出去。
李夏沒有老太太這般深刻的感悟,她在陳博士真的拿着那張一百三十八的消費清單來她家裏上門報銷之後,震驚無比,又在心裏對他進行了重新的剖析,并适時地想到了她曾經大學時的一位同學,一線先生。
一線先生原名傅一現,同李夏年齡相差無幾,早年是保羅克利的忠誠信仰者,常年信奉着他“以一根線條散步”的金字箴言。但凡學習或感情遭遇不幸,便會穿上一身白色的衣服,在學校的各個陰暗角落如鬼魅般出沒,從一棵樹,一根草,一個點,一個面的視覺意向中引發全新的人生思考,倘若直至上課他還未能夠參透其中奧義,就會請人帶去一張“我需要簡單地清理自己”飄然離去。老師們稱贊他擁有至高的藝術靈魂,和旁人無法企及的思想高度。
陳博士沒有一線先生那樣的出生,身上的西裝也沒能如想象中飄逸成風,但在李夏眼裏,他們卻都有着無法企及的精神高度。他或許并不能以一根線條去散步,但勢必可以憑借自己強大的內心和一張餐飲□□走天下。只是這樣的天賦并不容易獲取,就像太白七歲能詩,AelitaAndre兩歲能畫,李夏認定自己的天賦如曾經的半仙所說,凝聚于修道升仙之上,如今含才不露,只為待以時日技冠群雄讓人嘆為觀止,所以對于自己未能如同一線先生那樣擁有一個完整的藝術靈魂,她表現的并沒有那樣在乎。
陳博士卻并沒有李夏想的那般高深莫測。事實上,你很難要求一個常年待在化學實驗室,看見元素周期表比親媽還要熟悉的人去贊揚巴洛克的華麗與熱情,就像你不能奢求李夏用階梯方程式來表達她對于愛的熱情一樣。
陳博士的想法很簡單,她覺得李夏這人很逗,長得也漂亮,同劉枭看着熟識,以後大抵也會有所聯系,心裏自然就生出了些微的結交之意,覺得兩家老太太都出自一個腰鼓隊,以後就算是做不成情人,當個朋友也是好的。
李夏未能看破陳博士的意圖,她還以為人家真非她不娶了。洋洋自得了一番,一邊自嘆紅顏禍水,一邊躲之不及,低着腦袋在六子面前一個勁地唉聲嘆氣“哎,運交華蓋欲何求啊”。
六子那時看着她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一個缺乏治療的神經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