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戰(增)

次日程梨進宮有點兒晚。

文保科技部在故宮西,程梨走的是故宮後門。

一進木器組,程梨就見組寵—— 一只黃貍花貓蹲在工作室門前吃大家集資上供的“皇糧”。

是魏長生喂的,程梨可以确定。

因為那“皇糧”撒在地上一點都不亂,甚至還被擺出個W的樣式。

程梨蹲下,見貓專注地狂吃,問它:“爺,餓幾頓了這是?”

貓斜她一眼,伸爪試圖蓋住它的“皇糧”,動手護食。

有出息……程梨瞬間樂了。

紅牆內的這些非對外開放區域沒了春夏時的草木欣榮。

門一關,和宮牆外是兩個世界,時間走得都讓人覺得慢一些。

程梨乍進工作室,就見陳墨已經熬起了魚鳔,這東西是傳統的修複工藝裏他們用的粘合劑。

前些日子從庫房擡出來的佛像已經接好了斷臂,正淡定地立着,不知道聽陳墨和魏長生怼了多久了。

程梨對此習以為常,走到案幾旁把之前打印的木佛像的定稿修複圖抽出來。

陳墨擡眼看她:“昨天電話裏說那個一票難求,千萬別謝我,到時候給你。你這踩着遲到的線來,昨天出去有豔遇樂不思蜀了?”

程梨攤平圖紙:“這個是真沒那運氣。”

陳墨點頭:“也是,這季節出去連個鳥都沒有,還不如蹲在我們這西冷宮等人臨幸。”

魏長生見人齊了也放下他之前把玩的木器殘料,卷了下袖口磨舊的藍色工作服靠過來準備開工。

這個佛像擱在地庫裏是死的;搬出來沒修,是壞的;他們耗時修好讓它以完整的面貌示人,才是活的。

活的,才能往下傳承。

活的,才能說話,講它所誕生的那個時代。後來人看它一眼,便能從它身上穿越百年千年,看到過去。

這是文物修複師存在的意義。

**

程梨的師父魏長生從部隊退役之後就進入故宮,修複工作一幹三十年。

他從學徒起步慢慢消化掌握打眼、抱料、放線等各色工藝,逐漸認識各種木工藝品的結構,摸索那些榫頭和卯眼的不同,經驗豐富。

遇到這種大件,還是魏長生帶着她倆做。

程梨和陳墨都服他的手藝,實打實的認可。

今天佛像就要被移走,挪到下個月要對外開放的宮廳。

搬件的人還沒來,魏長生已經面露不舍。

程梨和陳墨熟悉他的性子,也沒安慰,這是一種死循環。

這個走了,下一個來了還會再走,每件器物經他們手的時間都不會很長。

庫房的人來挪件的時候,魏長生一直站在門口看着,直到搬東西的人走遠,他看不到他的佛像了才回屋跟程梨她們說正事兒。

***

京郊某墓三號坑二度開挖,發現了大量木制品。

文物部門協調專業技術人員前往前線。

業務相對較少、技術和經驗又都有點兒的程梨和陳墨,被木器組科長推了出去。

一為歷練,二為學習。

**

出外差并不是稀奇事兒。

去年程梨曾經和魏長生南下去修複過一座徽派老宅蔭生堂。

可惜的是那棟房子最終沒能在國內保存下來,因為原址商業開發瀕臨拆遷,最終被美國人整體購買搬遷,拆下來的2700塊木件、8500塊磚瓦、500石件漂洋過海被運至美國重組。

此後魏長生就特別排斥這種傷感情的事。

程梨和陳墨沒得選,上面指哪兒就得去哪兒,哪怕付出心血最終徒勞。

真是大件不可能單用一兩個人,兩人也沒什麽心理負擔,頂多算搞前期調研,真修複還是集體的工作。

一路跟文物局的車過去,路堵得人躁得慌。

陳墨跟程梨說起陳宜光:“我爺要給陳四安排相親,這幾天就會想辦法把她弄回來。”

程梨聽陳墨這意思,陳宜光還不知情。

陳墨眨眼:“你別瞪我,這等限制人婚姻自由的缺德事兒又不是我的主意。她跑那麽遠為了什麽連我都知道,家裏不可能不知道。心上人蹲監獄她也跑去,又不能蹲同一家,再說人家現在蹲醫院裏,她蹲監獄裏有鬼用。老爺子肩上挑那章那麽多年,怎麽可能允許一個有案底的人進門,想都別想。”

程梨哦了一聲:“想都別想還特意告訴我?”

陳墨露了個明知故問的表情給她:“小四知道,是你說的,不是我,不然我回去老爺子得打斷我的腿。”

程梨懂,陳墨想借她的口告訴陳宜光好讓她早有準備。

車上還有旁人,兩人低聲交流并不方便,沒有繼續多說。

**

遺址坑在半山上。

說是山,其實海拔不高,算個丘陵。

附近山野已經有一部分被開發出來,一路上能夠見到一些荒廢的廠房,還有被鐵絲網圍攏起來的一些山地。

這山像塊巨石,被大自然劈了一塊兒下去,其中一面很陡。

上山的路就是靠着劈出來的那面懸涯修建的,程梨站在路邊往下看,能看到延伸的鐵絲網,和到了冬季已然枝枯葉落的大片樹林。

陳墨見她觀察四周,蹭她耳邊說:“下面是個戶外運動俱樂部的地。翻過去,對面那半邊山有面攀岩牆,下面這塊兒是真人cs對戰場地,剛才上來看到那個跟廢舊廠房差不多的地兒沒?那也是其中一個可選的場景。我弟那個活屍就好這個,上次跟他來玩過,開業不是很久,人氣倒還不錯。”

陳墨這一說明,程梨再看過去,發現真有幾個人影在下面的樹林裏穿梭。

那些人都身着迷彩,偶爾有煙霧騰空,看起來正是在玩戶外對戰的。

程梨眯了下眼睛。

距離太遠,除了性別,程梨完全捕捉不到這些人的五官。

看了一會兒程梨便收回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挖掘現場上。

**

程梨在現場見到的第一件文物是個木雕觀音。

國人造物一向講究材質,木也分等級,現今市場上海南黃花梨價最高,不過程梨摸木頭這麽久,最喜歡的要屬穩重的紫檀。

而眼前這座觀音,材質是黃楊木。

觀音條很順,身長不算短。

身挂長衣,衣袂微揚,左手捧着經卷,發髻高挽,璎珞從胸前直垂而下,雙目微阖,一副很從容的模樣……但它也有缺憾,右手失蹤了部分,留下的是半邊斷掌。

程梨見過一些類似的觀音像,下意識地就開始在腦海裏勾勒它斷掉的那半邊複原應該是什麽模樣。

陳墨得到允許,把高倍鏡頭卡在手機上,開始記錄這座觀音的原始影像。

……

真工作起來,時間過得就快了。

回程的時候,程梨和陳墨改跟一位女記者的車,走得比較晚。

到了山下,那位記者去曾經采訪過的一位當事人那裏送照片,程梨就和陳墨先下車在路口等她。

山下的這個分岔路口幾乎不見過路車和活人。

這附近人最多的地方可能還是要數那家戶外運動俱樂部。

程梨站在路邊,再跨幾步,就能摸到俱樂部的鐵絲網圍牆。

她和陳墨百無聊賴地站了五分鐘,突然聽到一聲極為輕佻的口哨聲。

聽到聲音,程梨轉身看向身後的鐵絲網。

一個男人就站在俱樂部場地裏,離她們約十米遠的一棵大樹下。

男人身着野戰服,臉上抹着油彩,體型肥碩。

程梨站在那裏,只見對方拉開長褲拉鏈,手往拉鏈裏伸,直直地望着她和陳墨,全身規律的動了起來,她甚至能看到那人胸脯劇烈的起伏,以及嘴邊那絲極為玩味的笑。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對着撸。

操他媽!

程梨這三字悶在心裏。

陳墨把這三個字從嘴裏吐了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火大。

***

有些事兒不能忍。

程梨掃了眼阻擋她們腳步的鐵絲網,和鐵絲網後離得最近的那棵樹的位置。

陳墨秒懂:“你走樹,我繞前面去走門,不信堵不死這個賤人。”

陳墨話扔下就跑,程梨沒有異議。

鐵絲網勾成菱形小格,不高,最上端也是彎的,不會紮人。

程梨選了離樹最近的位置,手抓住鐵絲網偏上的部分,腳蹬在下方的小格子上。

手面筋骨因為用力紛紛冒出來。

幸在這網夠硬,程梨攀了幾格,發現能翻過去,樹幹脆也不借用了,腿一抻,翻身直接跳了下去。

原來站在樹下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原地。

可也有恃無恐,沒有走遠。

程梨正準備跟上,突然腳下伸過來一條腿,她來不及反應,被這一腳天外飛絆,直直絆倒在原地,臉差點兒都啃在了土上。

她罵了一聲還沒爬起來,又被人大力死死摁在地上,對方聲音稚嫩,聽起來年齡不大:“嗨,爺今兒可真是開了眼了,見過鑽洞子進風景區逃票的,沒見過進俱樂部爬網子省錢的。”

程梨下意識地掙紮。

對方呵了聲,用的力道更大:“別他媽亂動。”

程梨咬牙:“放開!”

回應她的是對方卡在她脖後的手進一步的下壓:“哪兒那麽多廢話,逮着你你還特麽橫上了!”

程梨剛想好好說話,突然感覺到一只手貼着她的腰下滑直到貼到她的大腿上。

程梨眸色瞬間變了。

她身體敏感地緊繃對方顯然也感覺到了。

那人拿着從她口袋裏摸出的手機往她側臉處晃了下:“繳這個,老實點兒。”

***

隔了半分鐘,程梨被人扛在了肩上。

身體某個部位在她被提溜上肩的過程中擠壓了一下。

程梨冷笑。

加上此前那一摸,這賬不算清不行了。

**

程梨被扛到俱樂部的一間只有一桌一椅的房間內。

那會兒扛着她的俱樂部工作人員正靠在她對面的桌子上抱臂審視她:“跟老子說說,進來幹嘛的?”

程梨:“說過了,你不信。”

這個工作人員也穿了身迷彩,程梨目測了下,他身高應該有190。

程梨沒忘進來的初衷,忍着打人的沖動說了樹底下那一出。

190似乎想踹她坐着的那把椅子,看她一眼權衡了一下,最終只是咬了咬牙:“再問你一遍,進來到底幹嗎的?別扯那個打/飛/機。”

程梨還是一句話:“說過了,但是你不信。”

這下對方起身,掀翻了他适才倚靠的那張桌子,摔門出去了。

程梨翹唇,她也想掀,但是還不到時候。

手機剛才被對方摸走,程梨坐在室內,不焦不燥,繼續等着。

**

等了一刻鐘,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

程梨慢慢地擡頭看向門口,一只指節分明的手連同一條身着黑衣的手臂,首先進入她的視野。

程梨眨了下眼睛,随後看到了來人筆直的腿,漆黑精短的發,和淡無波痕的眸。

來人似乎頓了一下才繼續往裏走。

程梨一直看着他,見他微側身,見他眉越來越冷峻。

程梨聽過的那個屬于190的聲音此時冒出來:“任哥,就這人,跟蜘蛛似的爬進來的。”

蜘蛛精?

程梨笑了下。

被喚作任哥的黑衣男人看了她一眼。

程梨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那手感像摸了滿手粉末。

程梨咬了下牙……那該死的她适才差點兒啃到嘴裏的土此刻正挂在她臉上。

被稱為任哥的男人沒說話,190又敲了敲桌子重提那個問題:“跟我們老板好好說,進來到底幹嗎的?”

程梨還在堅持:“逮人。說了好幾遍了,你一遍都不信,需要我求你信?”

程梨看到190眼底一閃而過的火苗。

190氣極:“不給你扭送派出所,就不會說人話是不是?”

程梨沒惱,對方說,她就聽着。

逮人渣是真。

可擅自往裏爬,的确不占理,她有數。

她這樣不溫不火不再吭聲,190轉頭問老板:“任哥,要怎麽處理?”

程梨和190一樣一起看向進門後還一言未發的男人。

看得時間越長,她的手握在椅子邊的力道便越深。

這幾年程梨也不是沒在別處見過這張臉,可那到底是和面對面不一樣的。

任西安從國家隊退役了,程梨知道。

在這裏碰見他,程梨萬萬沒想到。

她爬了道牆沾了滿臉土見到一別經年的他,程梨覺得她臉上可以貼個簽,寫四個字:我是笑話。

程梨适才還想和190清算的心,此刻徹底死了。

**

一秒。

七秒。

十四秒。

190一直在等老板發話。

程梨也在等。

隔了很久,程梨聽見那道久違的聲音問:“爬進來的?”

這是問190的,程梨沒動,聽見190說:“對,從西南角進來的。”

下一句似乎是問她的:“還有什麽話要說?”

程梨默不作聲。

任西安等了她十秒,什麽都沒等到。

而後他不再遲疑,利落地垂下眼轉身往外走。

他的手剛摸到門把,卻聽到身後一道帶着遲疑的遲來的聲音問:“結婚了嗎?”

程梨問他。

她問了不後悔,她想知道。

這問句合不合适,突不突兀她不在乎。

可她覺得任西安應該不會回答。

畢竟在今天這個猝不及防的碰面之前,他們橋歸橋、路歸路的幾年是真實存在的。

可任西安嗯了聲,偏偏仔仔細細地告訴她 :“結了。長安街紅毯鋪了十裏,喜宴包了三家店,喜帖印了兩千張,婚車用了六十六輛。”

他說得不能再仔細,但程梨問出那句話之後提起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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