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暴力美學
甘霖跑得不算遠,過了山門便停下等任西安。
山門後列着兩排翠柏蒼松,幾抹蒼翠後,是成列的肅穆碑林。再往外,則是葉片泛黃的楓,樹枝綽約低垂,間或在石板路上撒下零星落葉。
往前,則是層層石階。
石階盡頭,是蟬鳴寺紅牆綠瓦的正天殿,重檐微翹,鬥拱彩繪。
殿側的小路旁放着幾口汪了碧色深水的石缸。
裏面睡蓮已敗,只剩綠葉彰顯生機,幾片飄進去的落葉摻和在內,顯得空間逼仄。
間或有游客結伴來往,過路時紛紛掃清隽修長的任西安一眼。
任西安跟着甘霖,轉眼繞過層層疊院,進了後方的方丈室。
走這幾步路,像把時間甩在了身後,穿進了另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
到門前的時候甘霖停下來,等任西安靠到跟前。
任西安這才遲遲問他:“鄭指導說給我晾這兒幾天?”
甘霖看着他那張面上清冷,實則已經有些焦躁的臉,說:“沒給上限。”
任西安适才無所謂的神情上勾勒出一絲冷峻,低呵:“操……冤家。”
很耳熟。
甘霖一琢磨才想起來,來之前教練鄭铎也是這麽說的。
冤家。
甘霖:“……”
運動員都注重競技狀态,一天不摸拍不碰球,都可能有影響。
可鄭铎和總教練商議,做出把任西安扔這兒來的決定也并非一時沖動。
一向穩重的鄭铎,但凡跳腳……基本都跟任西安有關。
任西安冷淡的眸光拂甘霖一眼:“把鄭指交代你的該說的說,該做的做,弄完抓緊走人。晚了小心哥給你捆這兒,讓你看我怎麽學打坐。”
甘霖應下:“哥你放心,我馬上走,有雨,我不想過會兒打船回去。”
任西安看他,不耐煩地擺手:“滾滾滾。”
甘霖笑,而後跐溜一聲先進了方丈室。
任西安留在外面,渾身摸來摸去,也沒找到個能洩憤的東西。
他以為鄭铎說說而已,沒想到剛比完公開賽還真給他扔廟裏來。
扔這麽個熱血漫和古裝劇裏才有的地方。
這操蛋的命。
他在這兒到底得蹲多久才能回去?
**
甘霖走後,方丈安排一個法號淨空的徒弟安置任西安。
淨空好奇,問他:“犯什麽錯了,我進門這麽久,第一次見你這樣……見運動員往這兒奔的?”
任西安先回答他前半句:“我教練是個人才。”
而後回答他後半句:“殺人。”
淨空:“……”
隔了三秒,淨空以一種懷疑他某方面有問題的眼神看着他。
任西安痞笑:“未遂。”
他真不覺得他有錯。
不知道為什麽鄭铎上綱上線給他弄這兒來,一副要廢了他的架勢。
剛結束的公開賽裏。
任西安辛辛苦苦熱身練習許久,臨上場時,對方突然棄權。
他不戰而勝。
比賽就那麽結束了。
他堵在棄權選手離開的必經之道上,希望對方上場打。
鄭铎知道後,即刻找他長談。
鄭铎一開始是苦口婆心的狀态:“少打一場少耗體能是好事兒,你給人堵那兒,像什麽樣兒?”
任西安起先回複:“就聊兩句,沒堵。”
鄭铎斥他:“道兒一共就那麽寬,你往那兒一站,高人一個頭,仇恨地看着人家,知不知道造成什麽影響?”
任西安啧了聲,擡眸看他,否認:“仇恨,我怎麽那麽閑呢?”
這幾個字點着了鄭铎的肺:“你就覺得對方不棄權你一定能贏?”
任西安沒謙虛:“是這麽回事兒。”
鄭铎指他:“你……”
任西安領會他的意思,堅持:“我不嚣張,也沒欺負人。”
鄭铎發狠:“你這性子不改早晚惹出事兒!”
然後又談了幾次。
然後每次都是談不攏。
最後鄭铎就準備給他個教訓。
他以為頂多罰個圈寫個檢讨……打死他都沒想到鄭铎那個老狐貍把他扔廟裏來。
吃素、燒香、拜佛?
不知道鄭铎怎麽看出來他有可進寺廟深造的慧根的。
**
任西安在禪房裏被淨空和幾個師兄弟摁着套了套僧衣的時候,選擇了忍。
哪怕上面粘着塊兒色彩不搭的補丁。
這荒山野嶺的,他要是再整點兒“欺負”人的事兒,還真不知道何年何月鄭铎能把他領回去。
寺裏的落葉怎麽掃都掃不完,任西安覺得無聊,拿着掃帚當球拍,打淨空扔過來的葉子。
掃了會兒,黑雲壓境,眼看将落雨。
淨空扯他進正天殿,兩人在正殿供奉的幾座佛像後面。
斷續有進殿燒香的人。
任西安不感興趣,沒看。
淨空一直往正殿前面瞄。
隔了一會兒,他扯了扯任西安胳膊:“快看。”
任西安聞言給了個面子,慢慢将視線挪向淨空所指的地方。
淨空說:“人才哎,大家都是來燒香的,就這姑娘燒個香燒到得滅火。”
斜前方正殿裏,任西安視野之內,有個黑發柔順散在瘦削的脊背上的姑娘。
她低垂着眸,側臉冷冽。
漆黑的眸專注地盯着眼前的雙耳香爐。
白皙的手腕上,挂着塊兒石頭。
她适才往香爐裏插香時用力過猛,不僅自己手中那一柱沒能插/進去,反而随着她的動作原本香爐中正在燃燒的香崩斷跌落好幾根。
很巧,崩斷的香跌落剛好掉在一旁的香火簿上。
草紙遇香燃燒,轉眼就起了肉眼可見的火苗。
淨空和任西安都聽到了一聲情不自禁的“艹”。
那姑娘倒沒手忙腳亂,冷靜地鏟起一旁冷透的香灰倒了些在紙上滅火。
她末了擡手擦了下額上和臉上的汗。
淨空抖肩,看任西安:“臉花了。”
不多時,兩條如蔥段般白直的腿從任西安眼前漸行漸遠。
而後只見花了臉的姑娘走進剛剛傾盆的雨裏,擡起頭,對着雨又抹了一把臉。
任西安笑了下,這人還真是不拘小節。
**
回到後面的誦經室,淨空去做每日要完成的課業,任西安單獨坐在西邊空曠的室內。
室外大雨瓢潑,坐着坐着,他嫌身上的衣服濕,将上衣整個扯掉,坐在誦經室裏就那麽睡着了。
這才第一天,他就無聊地要數羊了。
***
程梨一路晃到寺裏來,路邊撿了塊兒挺有設計感的石頭。
正殿裏點了根不那麽規矩給她捅了個不大不小的簍子的香,而後淋了會兒雨,又繞着寺內的木建築圍觀。
程渠在時,這是他的研究方向之一,程梨耳濡目染。
多少生出些興趣。
這寺适合寫生,她這麽覺得。
走了沒幾步,雨更大了。
入程梨眼的近處幾間禪房都幾乎不見出檐。
程梨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沒得選擇,一頭紮進最近處開着門的那間房。
一進門,一具壁壘分明的裸身進入程梨視野。
上半身一/絲/不/挂。
對方坐着,阖着眼。
坐姿……挺不羁,毫不規矩。
眉骨鮮明,微斜的角度顯得整張臉硬且冷。
精短的黑發半濕,前額處稍顯柔軟。
程梨眨了下眼,确定不是她眼花。
他上半身肌肉之間的股線,流暢的不像樣。
好模子。
程梨看了看,肉眼掃描了下對方上半身整體的肌理輪廓,而後習以為常地站着,轉了個身,直面雨,背對這具*。
任西安在淅瀝雨聲中醒來的時候,先看到一個背影。
他一動,聽到聲音的程梨轉身。
他不急着穿衣服,程梨也便不急着挪眼。
她的打量和審視直白而赤/裸,同時坦蕩,只有欣賞,沒有*。
四目相對看了一會兒,程梨皺眉。
還不穿?
任西安不動。
程梨看過來,他就迎視回去。
随後他認了出來,是燒香女。
這種沉默的對峙并不輕松。
程梨最先出聲:“抱歉,你沒穿,我進來正好看到。”
并非故意,也不是調戲。
任西安笑,學着淨空的用詞問:“姑娘躲雨?”
程梨嗯了聲:“巧合。”
任西安站起來。
他坐着程梨沒有感覺,此刻他站起身,那種自然而然随着他的視線襲來的壓迫感環繞程梨周身。
他垂眸看着她,而後彎腰将他适才撸掉的上衣從地面上勾起來,搭在手腕上。
他走了幾步,站到程梨身側。
兩人一人占據半邊,剛好占據誦經室的整個門框。
一起看着室外瓢潑的雨。
遠處的煙青色朦胧遙遠,近處的雨幕密無縫隙。
離得很近,又是誦經室這種純良的地方。
程梨戒心很松。
她眼裏,他此刻更多的是一具看起來很不錯的軀體。
她從小也被養成大膽無畏的脾性。
随後程梨将挂在手腕上的那會兒她撿到的石頭攤到掌心,問他:“當個模特行嗎?不用很久,我是學生,藝術生。”
這玩意兒能搞個石雕。
能雕人偶。
只要借個臉,借個軀體對照着弄。
任西安淡淡地扔了一個字,問她:“我?”
程梨點頭:“你們出家人不都慈悲為懷嗎?”
一個舉手之勞,幫個忙,用你的臉。
任西安慎重地搖頭,知道是他手上的僧衣讓她誤解,可他沒有解釋:“你可能有誤會。剃了頭的,和沒剃頭的,覺悟不一樣。”
程梨下意識地眨眼。
想起那會兒正天殿裏撲滅的那些火苗,任西安覺得有點兒意思。
他光裸的手臂順時撐在程梨站的那側門框上,攔住她的去路:“沒剃頭的,像我這種,貪財。”
他視線輕輕地掠過程梨面龐,看向雨裏,以極快的速度遞出另一只手,攤到程梨跟前:“也不是很貴,看一眼,一塊錢。你看了多久,我也沒數,看你良心能給多少了。”
***
往事歷歷在目。
程梨從回憶裏拔/出/來,望着眼前在醫院停車場搖晃的燈影下問她“你往外走一步試試”的任西安。
他用的這詞似乎帶着兩人之間的千回百轉。
他此刻眉眼冷凝的模樣,卻又顯得疏離而遙遠。
程梨妥協。
任西安在前,程梨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後,往急診大樓走。
程梨覺得她有句話就快忍不住,想問出來。
她想知道:重新搞在一起,到底有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