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睡袋(一)

那道驚呼聲來自方荪。

更确切的說,那是尖叫。

程梨眸色幾變,方荪一腳踏空,掉進水裏,但還在她眼前。

方荪掉進的是和湖相連的水坑,幸而不是暗河。

程梨松了口氣,但臉色霎時變的很難看。

平日好動的方荪,一滑進水裏開始流淚。

這無用的産自方荪眼眶的水激得程梨想要發火。

可眼下最關鍵的是救人,還不是時候。

初冬已經慘絕人寰的溫度,在人身體機能受制的高原,人置身冷水中會凍死。

一旁的路風抱着機器傻了眼,程梨快步上前,邊走邊脫掉身上束縛她行動的長羽絨服扔在幹潔的路上,她走過去即刻跪在方荪趴伏的水坑旁,拽着方荪扒在坑邊的手腕,将人往上拉。

這樣的高原不比平日待的平原,程梨體力受制,拖拽遇水受驚的方荪并不容易。

涼風透過程梨身上的保暖內衣慢慢往她體內滲,她的神色和此刻高原不斷下降的溫度一樣冷。

忍了幾忍,程梨吼路風:“你他媽胳膊廢了?!”

路風擱下相機:“對不起。”

他捏緊拳頭,急忙上前幫忙。

兩個人把方荪拽出來的時候,胳膊處的衣袖也都濕透。

方荪坐在一地碎石中,看着程梨,唇不斷的哆嗦。

程梨攥了把濕透的衣袖,水滴頃刻便砸落下來。

她告訴方荪:“站起來。”

方荪手顫巍巍地摁了下地面,沒能立起來。

她看向程梨,就像一只落難急需救援的慘兮兮的小動物。

程梨額角不斷抽搐,心底罵了聲。

知道她吓壞了,可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程梨問:“腿軟?”

方荪聲音打顫:“腳剛才,好像……崴了……”

程梨那兩個字說得冷厲帶刺,路風不再關心他的設備,為挽回他适才沒能第一時間救人的缺憾,主動提出來:“我抱她回車上,不去民居了,我們這就回營地。”

程梨看了路風一眼。

路風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幾個字:你他媽快點兒。

路風即刻彎下腰抱起方荪,往遠處的越野車走。

程梨提起适才扔了的羽絨服,收拾路風那堆設備拎好,三個人很快急速回到車上。

**

車上的行李全部卸在了紮營地。

程梨在車內逡巡一圈,能用的東西只有後排放置的一條薄毯。

程梨說:“往前看,別往後視鏡瞄。”

這句話針對的是路風。

路風點火暖車,開空調,洞悉到程梨的意圖,他幹脆閉上眼。

程梨轉而對坐在後排的方荪說:“脫,濕掉的外套,全脫掉。”

方荪還是哆嗦,有些猶豫:“梨姐?”

程梨剜她一眼,耐心近乎全失,直接動手扒。

方荪開始有些抗拒,後來任程梨作為。

程梨很快扯掉了方荪身上的濕衣服。

方荪哆嗦着,只覺得又冷又累,凍的和吓的都有。

濕衣服離開她的身體,同樣離開的還有她帶進車內的一地泥水。

程梨動作粗暴地将薄毯扯出來包住方荪,把自己那件沒有沾水的長羽絨衣也扯了過來。

程梨此刻神色凜冽,方荪不敢吭聲。

程梨擡起羽絨服的衣袖,方荪就配合着伸胳膊穿。

羽絨服穿好,程梨就打開後排車座的門,回到了副駕駛位上。

最保暖的衣服給了方荪,身上的體溫有所流失,但還不至于不能忍。

見路風還閉着眼,程梨沉默了下,咬牙說:“開車。”

路風即刻睜眼,前後都看了下,見程梨衣着單薄,他想把身上的外套脫給程梨,見程梨神色肅殺,他動了下唇,最終還是沒敢将這個建議說出來。

**

車子起步,在石塊四布的路上飛行。

走了沒多遠,路風蹙眉,主動跟程梨搭話:“程……程……”

他不知道用哪個稱呼好。

程梨聽到,看了他一眼。

路風面色有異,程梨的視線随即又往車前的衆多儀表盤上看了眼。

水溫表明顯異常。

适才她也聽到了幾聲不正常的砰聲。

發動機抖動的那種噪音也在此刻疊起,程梨眉鎖成一條的時候,它徹底停歇。

程梨想起此前布合力齊說,要是石塊飛起砸碎水箱……車可能會廢。

程梨此刻心裏只剩一個操字。

碎了,可大可小。

偏偏他們遇到了惡劣的發動機抱死的情況,程梨此刻只有碾碎這輛車這一個想法。

屋漏偏逢連陰雨,路風說:“對講機不在車上。”

程梨看他。

在有什麽用,有信號?

程梨唇角的笑很冷。

路風又掏出手機來,雖然明知無用,但還是寄一絲希望在上面。

結果是一定的,他說:“沒信號。”

空調不能繼續運轉,置身蒼涼冬夜裏的前後不見人蹤的高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程梨下午跟随兩人一起上車時,只懷疑她可能是犯抽。

此刻她覺得這個決定是……作死。

***

路風看向她,目光裏透露出的訊息都是指望程梨拿主意,希望她想出下一步怎麽辦。

程梨回視他,涼笑:“我是導航儀還是指南針?”

路風說:“都像。”

程梨:“……”

路風說:“你可能也覺得我不辦事兒,但我不蠢,我也相信你,雖然不算熟,不算了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程梨:“……”

路風執着地看着程梨,程梨吸了口氣,問:“這裏到民居和營地的大概距離,還記得嗎?”

路風點頭:“記得,差不多遠。”

程梨說:“她腳崴了,不能走。”

路風也知道:“我們三個人,一個不能自由行走,一個缺少保暖的衣服,沒辦法一起走回去。”

程梨:“我留在這裏,她自己不行。”

路風懂了:“我盡快趕回營地。”

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

只身回營地,路風這個成年男性是最好的人選。

車需要拖,在這種地方,這種故障沒有自行修理的可能。

也可能需要就此扔下它。

他們三個人也不可能一起走回大營,需要分開。

路風只不放心一點:“我沒辦法一路跑回去,在高原上這很難,我回到營地的時間會很長。車上會很冷,越來越冷,我把……”

他的話還沒完,程梨說:“室外不比車上暖和,你的衣服留給我,然後你凍死在回營地的路上,我們倆更會凍死在車上,然後大家一起皆大歡喜翹辮子?走的時候你已經和隊裏的人交代好,趕路加上拍攝,兩個多小時回不去很正常,這期間沒有人會出來找我們。心意我領了。”

路風還是猶豫,一臉憂色。

程梨又補充一句:“我有數,還不到矯情逞能的地步。你安心。”

路風是稍微安心了點。

程梨的話他願意相信,因為他覺得這個人韌性強,難折。她在,方荪有情況他也放心。

程梨最後又問路風:“有煙嗎?”

路風答:“有。”

他把煙和打火機從口袋裏摸出來留給程梨。

程梨接過:“走吧,路上注意點兒。”

還在活動的部分野生動物,也對人有威脅。

路風點頭:“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一回,你們倆個的安全,我有責任。”

程梨淡笑了下,沒答話。

她的命,她從來不交到別人手裏。

**

路風離開之後,程梨短暫下車尋找能夠點燃的牧草。

牧草稀少,燃起的煙無法騰空便被吹散在地表。

程梨笑了下,臉色蒼白。

她可能是小說看多了,有點兒天真,當靠這個能發sos信號呢!

重新回到車上,程梨開始抽煙。

她臉色難看,煙霧在車內蔓延,她無法開窗,此刻也不想顧忌方荪對這煙的适應度如何。

冷意和煩躁感,她都需要煙來消滅。

不長的時間內,她已經抽到了第三根。

戒掉的東西,重拾起來還真是簡單。

程梨一直沒吭聲,坐在後排的方荪小聲說:“梨姐,衣服——”

程梨夾着煙打斷她:“想還給我?”

方荪嗯了聲:“你冷。”

即便隔着這晦暗的光線,程梨的臉色和唇色的變化,她能感覺的到。

程梨說:“你管好自己,安安靜靜地別出岔子,別早凍的不成人形,就當我謝謝你。”

方荪知道說了程梨也不會再把衣服拿回去。

隔了這幾十分鐘,她已經緩了過來,将一直想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梨姐,是我該謝謝你。”

程梨冷嗤一聲:“別謝,你留着。我剛才還想弄死你。”

方荪:“……”

程梨又笑了下,在嗆人的煙霧中咳了聲:“我也是腦子裏缺了不少東西。”

有些防範工作,她可以早些提醒,但她也疏忽了。

誰都不怪。

**

任西安、frank和向導霍加回到營地的時候,天色還沒完全暗下去。

一行人中已經有部分餓慘了等不及的提前解決了晚餐。

葉連召見任西安回來,靠上前說:“還有三個人沒回來,要不要去找?”

任西安視線在置身室外的衆人身上看了眼,問:“誰?”

葉連召:“兩個姑娘,還有那個攝影師。”

姑娘……有程梨。

任西安擰眉:“走了多久,幹什麽去了?”

葉連召說:“快兩個小時了,說拍片,聯系不上。再等會兒,不回來就順着那個方向去找。三個人,能互相照應,問題應該不大,可能有意外情況耽誤時間,或者路風創作欲旺盛多留了會兒。”

葉連召也知道這些話很蒼白。

任西安聽完臉色更暗了幾分,沒說話。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日光近乎全被湮滅。

任西安從帳篷內出來,站在室外吹風。

置身軍用大帳外,明顯能感覺到驟降的溫度。

向導霍加站在他身側,問他:“拍片天黑了能拍?”

任西安話很硬:“藝術。”

這話帶着明顯的煩躁。

一樣站在附近的葉連召掃了他一眼,覺得他還話帶諷刺。想了想程梨,葉連召自然懂任西安此刻煩躁的原因。

葉連召提議:“不等了,現在去。”

任西安嗯了聲,而後又補充一句:“亂跑不知道回來的,葉隊最好以後拴着。”

***

布合力齊和葉連召、任西安一起出去找人。

車燈照在高原上,沿着那道相對鮮明的轍印走。

走了不到半個小時,一個人影出現在他們視野之內。

見到人的時候,任西安鎖死的眉頭松了一分。

确認只有一個人,且那個人是路風的時候,他的臉色又重新黑的不成樣子。

***

見到他們,路風直接坐到了地上,喘着粗氣說:“車壞了,方荪掉水裏去了,我們撈上來了,她腳崴了,衣服也廢了,程梨和她還在車上等。”

路風一句話雖然淩亂,但也算将所有訊息交代個差不多。

他走的快,此刻只覺得四肢僵硬,繼續癱坐:“離這裏還有很遠,發送機抱死,空調廢了。”

了解了情況,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高原上,這樣的溫度,長久置身室外會有什麽後果不言而喻。

哪怕一個小小的感冒,都可能會死人。

再上路,車上的氛圍冰到寒如南極。

誰都沒再說一句話。

一直到遠遠的看到那輛抛錨的越野車的影子,葉連召才率先發聲:“別發火,回去再說。”

這話是對任西安說的。

***

遠遠的看到車燈,程梨挺了許久的那口氣,才松了下來。

手頭的煙梗很多,路風留給她的那一盒煙,快要沒了。

程梨覺得她的胳膊,彎曲時動作也不再流暢,僵了。

再凍會兒,凍死也真不是危言聳聽。

一直到葉連召将她們抱回車上,程梨一直沒有說話。

沒心情,更沒體力。

方荪還有活力,還記得訴說她們等的這段漫長的時間裏的情形。

任西安在人離開抛錨的車之後,不再查看車底盤。

他打開越野車門。

濃烈嗆人的煙味撲面而來的那刻,任西安臉色暗的像暴風雪将要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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