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修文】
? 從公主殿裏出來,梅茹跟在傅铮身後,斂眉抿唇,早就恢複平靜。前面的傅铮面色倒是特別難看,眉眼冷冽,透着煞人的寒意。二人一言不發,只安靜的往宮外走。西羌皇宮不比紫禁城奢華,獨有一種古樸沉重感。蒼勁的宮牆指尖,殘陽如血,将二人身影斜斜拉長。
出了宮,外面就停着一輛馬車,傅铮徑直掀簾而入。梅茹落後一步,她左右看了看,車裏頭的傅铮已經冷冷拂了她一眼,道:“本王有話交代。”又冷又硬的口吻,也不知在為什麽置氣。
如今出門在外,梅茹也不多言語,只利落上車。
她為了行事方便,着的皆是方便裙衫,烏發束成男子發髻模樣,舉手投足間頗有英氣。
馬車裏,傅铮坐首位,梅茹靠着車窗淡然而坐。
又冷冷拂了她一眼,傅铮蹙眉:“你剛才在公主面前都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梅茹面不改色道,“不過是将殿下說的話譯得更溫和一些。”
在回屠的時候,梅茹已經替傅铮翻過一次話,她也算輕車熟路,可這一回扯在這二位中間實在是怪怪的。那位公主眼巴巴的望着傅铮,又是愛慕又是情深,偏偏傅铮處處橫眉冷對,說話冷得像冰渣子一樣。所以,為了不觸怒這位公主,梅茹就将傅铮的話減了幾分意思,比如傅铮冷喝,公主請自重,梅茹就翻成,公主請松手,傅铮又道,公主年幼,此舉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梅茹就說,公主年幼,以後再議……
神色複雜的看了梅茹一眼,傅铮難得沉聲解釋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樣。”
梅茹颦眉,不客氣的嗆道:“殿下怎知我想的是哪樣?”
懶得跟這丫頭争口舌之快,傅铮只是提醒道:“那位阿眸公主絕對不容小觑,她年紀雖小,心思卻深,你別胡思亂想想歪了。”
“誰想歪了?”梅茹不服,她道,“我雖不知殿下與這位公主有何枝節過往,卻也看出來殿下并不想與這位公主扯上幹系,我自然不會提着腦袋到處閑說此事。”傅铮對付人的手段,梅茹是知道的,沒必要在這上面跟他唱反調。
聽到梅茹的話,傅铮彎了彎嘴角,終于笑了。這份贊許的笑意很淺,轉瞬又變得更冷,傅铮冷然道:“那公主要的就是‘你們回去閑說此事’,若被父皇知道本王與這個小娃娃扯不清,只怕父皇就要懷疑到本王頭上!”說到最後,傅铮話中全是寒意。
默了默,梅茹還是接了一句:“不過……”
“不過什麽?”傅铮轉眸望過來,又變成心情不錯的樣子,難得這人主動跟他搭幾句話。
梅茹道:“依我瞧,那位公主對殿下的心意未必全部是假的。”女人看女人最準了。先前那位阿眸公主戳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啧啧,恨不得直接戳兩個洞呢。若是被她知道傅铮要娶周素卿,還不知道要戳幾個洞呢。
聞聽此言,傅铮渾身上下冷下來,一雙手攥在袖口裏,恨不得能掐死面前這人。
梅茹笑了笑,道:“殿下,我絕對不會對周姑娘說的。”
那手攥得更緊,傅铮只望着她問:“你不介意?”
“我介意做什麽?”梅茹只覺得可笑,她望着傅铮,無比坦然的正色道,“還請殿下莫再說笑。”
她的話太冷,她的視線太直,戳在心裏,像把刀子。
傅铮轉開眼,望着旁處。
馬車裏安靜下來,梅茹亦眼觀鼻鼻觀心的思量以後的安排。
忽然,傅铮兩道英眉輕蹙,他稍稍探過身挑開旁邊的車簾,一雙眼往外望過去,略微淩厲。
這人靠的近,全是男人的強悍氣息,梅茹不大自在,正要往旁邊挪過去,驀地,傅铮摁住她的肩頭,“別動!”他低聲道。
梅茹僵住。
那被他摁住的肩膀像是刺入一根深且長的銀針,恐怕還沾着劇毒,她半邊身子動彈不得。偏偏這人靠的近,溫熱的氣息拂過來……梅茹有些惱意。她往後一躲,冷冷橫眉怒瞪過去之際,傅铮已經收手坐回去,他面無表情道:“本王唐突了,只是有點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梅茹冷着臉,心中愈發惱。
傅铮沒再說話,只阖着眼閉目養神。梅茹自己挑開簾子往外張望。可這路上哪兒有什麽不對勁?吆喝的吆喝,行路的行路,唯一不對勁的,只怕是剛剛放經過一處青樓!
梅茹落下簾子,淡淡垂眸,面色越發冷。
那被傅铮摁過的肩膀,僵的要命。
這日夜裏,西羌在宮中設宴招待大魏朝的使臣,因為公主不出席,所以梅茹就沒有去。她留在驿館,靜琴和意婵伺候梅茹梳洗。這一路西來,行了大半個月,梅茹都沒有尋到機會好好梳洗一番。從玉門關至西羌首府,這一路上全是黃沙遍野,缺水的厲害,唯獨到了這兒,引天池之水下來,能灌溉綠洲。
勞煩驿丞燒了熱水,梅茹好好洗了回澡。
如今,滿室氤氲缭繞,霧氣騰騰。她的那件外衫就挂在屏風上,梅茹看在眼裏仍是十分不痛快,只覺得礙眼至極,還很惡心。她蹙眉對靜琴交代道:“這件衣裳收起來,待回了府就燒掉!”
靜琴也不多問,只連忙卷起來,放回包袱裏。
梅茹從浴盆裏起來,擦幹身子,再換上幹淨的衣裳,她方松了一口氣。
這種苦還真不是一般嬌嬌軟軟的姑娘能受得住的,說起來,梅茹也有點嫌自己髒。有時候狂風夾雜着沙子往臉上吹,幹裂而皴。
這會兒頭發濕漉漉的,柔柔垂在身後,意婵拿帕子細細擦拭着,又道:“姑娘,這一路風沙大,待會兒得多抹一點香露。”
梅茹無奈笑道:“抹那麽香做什麽?”
主仆二人正說着話,院子外面就傳來熙熙攘攘的喧嘩聲。——西羌首府的驿館不大,皆是一個院子連一個院子。他們照顧梅茹是個姑娘,将最裏面的一個單獨的小院子給她。如今雖然在最裏面,外面的吵嚷聲還是悉數傳過來。梅茹知道這是孫大人、郁大人他們吃了酒回來。文人愛酒似乎是自古天性,而這些人吃了酒之後就愛高談闊論,辯經明義,嗓門更是不小,誰都不服誰。
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梅茹只覺得這幫人也是可愛,年紀這麽大了,還在為一個“理”字争辯。沒多久,衆人陸陸續續回自己的院子裏,外面複又安靜下來。梅茹這才意識到,若沒了這些人聲兒,這兒的夜裏格外寂靜,連一絲蟲鳴都沒有,更是連一點活的動靜都沒有。梅茹隔着窗紗往外面看了看,今日月朗星稀,明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頭發沒幹透呢,她披着小襖坐在燭下看書。
夜色沉沉,燭火幽幽,只坐了一小會兒,梅茹上下眼皮子就開始打架。她這幾日趕路也實在辛苦,眼圈兒底下泛起青烏。
這兒的夜裏還是冷。靜琴弄好暖爐将衾被裏烘暖和了,過去請道:“姑娘,早些歇着吧。”
想到明天還要當朝商議割地一事,梅茹點點頭。
那被窩裏暖烘烘的,她鑽進去沒一刻鐘就睡着了。靜琴放下床幔,和意婵歇在隔壁。
梅茹再醒過來,是因為聽到砰地一聲,很響,很沉,然後是兩扇門被風吹得吱呀吱呀亂響,那些風卷着床幔,飄飄忽忽,梅茹登時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翻身撩開床幔——
就見一道黑沉沉的身影立在床前!
瘦瘦的,高高的,一雙利眼望過來,煞紅,仿佛要嗜血!
梅茹吓了一跳,立刻手忙腳亂的拿被子護住自己,“誰?”她高喝一聲。問完這句話,梅茹就認出來,這道陰沉的身影是傅铮!
梅茹頭皮發麻,又惱怒至極:“殿下來做什麽?”
“穿上衣服快跟本王走!”傅铮肅然,面容沉峻。
他說話間,梅茹就聽到外面一些非常奇怪的動靜,像是铮鳴,又像是風聲在呼嘯嗚咽。再見這人身後的窗戶上映着火光,只怕是哪兒走了水!梅茹立刻翻坐起來,胡亂摸了件長襖穿上,偏偏這人還杵在跟前,她底下還只穿着姑娘家的中褲,當着男人的面——
梅茹還在猶豫,傅铮已經耐心耗盡,毫不客氣掀開她的被子,面無表情道:“快!別磨蹭!”說着,那人緊攥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跑。
梅茹胡亂趿了鞋子,被他扯着,狼狽的不得了。
待到外面,梅茹才真的發現不對勁,只見外面火勢沖天,那火燒的旺得不得了,竄的高高的,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厲嘯,劃破長空,陣陣铮鳴。
這種聲音梅茹前世很熟悉,她略一沉吟,便反應過來——是箭!
有人在往裏面射箭!
他們糟襲了!
梅茹心頭一沉,試圖要跑去隔壁喊兩個丫鬟,熟料她腳下剛一動,一支箭羽铮的一聲破風而來,恰恰射進她身側的門柱上!那箭頭上帶着火,也許還潑了桐油,竄的一下子,火勢迅速撩起來。就在同一瞬,她的身後又有一股勁風,梅茹正要偏頭躲,就聽梆的一聲,那只箭被傅铮持劍擋了回去!
梅茹這才發現他手裏執了把劍,劍尖上面有血,他的衣袍上面也有血,暗沉沉的,嫣紅的,泛着難聞的腥味。
梅茹一瞬安靜下來。
傅铮也不說話,仍攥着她的胳膊往外跑。她們這兒是最裏面的院子,要出去簡直是難上加難,也不知傅铮先前是怎麽過來的……偏偏那落進院中的箭勢越來越密,越來越急,星星點點的,有些淬了毒,有些沾了火,簡直是寸步難行!
梅茹被他掩在身後,忽的,她道:“殿下,我的丫鬟——”
傅铮腳下不停,只冷冷道:“留給護衛。”
梅茹還要說什麽,那人霍的一下子摟過她,眼疾手快的将她護在懷裏。
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就這樣被傅铮抱着,貼在他的胸口……梅茹的腦袋轟的一下子要炸了。這人箍的有些緊,梅茹使勁掙了掙,不過一瞬,傅铮就松手放開了她。
梅茹冷冷橫眉,正要開口狠狠罵他,驀地她又頓住了……
就見一支箭自後而前狠狠貫穿了傅铮的右肩。那箭矢上面泛着銀光,明顯淬了毒。梅茹一怔,要罵的話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口。傅铮沉着臉,一言不發,左手執劍,右手半摟半護着她,找其他的路沖出去。
這一路火光沖天,到處都是慘叫聲,焦糊味,那種味道熏到人的眼裏,鑽進人的鼻子裏,是冷冰冰的真實的死亡。梅茹好像還隐隐約約聽到了孫大人的哀嚎,那聲音順着風送過來,像是從阿鼻地獄爬出來的凄厲,梅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傅铮将她摟的更緊了。
梅茹望着他:“殿下……”
傅铮沉聲道:“本王救不了那麽多。”
他說話間,又擋了幾支箭,一黑衣人自後面追了過來,傅铮直接将劍刺到這人胸口,幹淨利落,連絲猶豫都沒有,他只冷着臉,帶着梅茹離開。
甩到追兵,傅铮沒有帶梅茹走很遠,他找了個偏僻角落觀察驿館,一雙眼利如鷹隼。
梅茹被他護在裏面,什麽都看不見。她到這個時候才勉強緩過神來,開口問道:“殿下如何?”
傅铮冷冷收回視線,他沒說話,只繃着唇,将箭頭和箭尾分別折了下來。
梅茹看着他,男人的身體繃得很緊,他應該很疼。傅铮喘了口氣,歇了一下,垂眸沉沉望過來。
他道:“咱們找個地方避一晚上,明天想辦法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