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天蒙蒙亮的時候,微弱的晨光透過厚厚的窗紙照進低矮的小土坯房子裏,尚在睡夢中的姬繡虹極其不安穩地伸手摸了摸身下的粗布褥子,好似不可置信一般,又伸長了手臂往外探去,直到摸着木制炕沿上那處裂口,細細的摩挲一遍之後才豁然睜開已經了無睡意的眼睛。

怎麽會這樣?她不是已經葬身火海了麽?怎麽會在老家的舊宅?

似乎想起什麽一樣,伸出手臂放在眼前仔細地看着,微弱的晨光裏,沒有醜陋的疤痕,瑩白的手臂上,一條若隐若現的翔龍睥睨驕傲地高昂着龍首,雄健有力的龍身蜿蜒盤旋于手臂之上。

姬繡虹輕輕碰觸那帶着一抹似有若無的血色的龍首,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剎那間,天旋地轉,姬繡虹出現在一個淺淺的山洞裏,山洞石壁上的龍首形突起石頭頂端上漸漸濕潤起來,石頭下方放着兩只瑩潤的白玉瓶,白玉瓶裏都盛着小半瓶的清淩淩的清水,姬繡虹看着這莫名地覺着熟悉的地方,卻想不起來是哪裏,那白玉瓶裏的清水雖說不上來時什麽,卻下意識的篤定那是絕好的東西,人喝了百利無一害。

環顧這靈氣四溢,令人通身舒暢的山洞,姬繡虹有一種感覺,這裏一定與她有些淵源,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歷數她這三十多年生涯之中除了她慘死的愛子,其他的雖不甚在意卻也沒有到了就記不得的地步,對了,她的清兒……

上一世因着愛子慘死,那個男人不思為子報仇,為了宋紅英那個賤人,竟想着和稀泥?哈哈,那也得看看她姬繡虹答應不答應!

她的愛子慘死,她怎麽可能放着宋紅英的兒女活着?

有個有錢有權的娘家又怎麽樣?還不是毀在了她姬繡虹的手裏?

看着他們一個個不得好死,再沒了活下去的動力,她處心積慮,她陰私歹毒,她冷血嗜殺,仇人一個個的生不如死,不得好死,又有什麽用呢?她的清兒再也回不來了……

借着微弱的晨光,繡虹扭頭看向身邊熟睡的兒子,小小的人兒,才不過三歲,幹瘦幹瘦的,眉目間有九分像了娘家哥哥,許是這個原因她捧在手心裏的愛之才不得沈三郎喜歡的吧。

回想起過去,原本的怒氣沖天,塵埃落定之後,全都沒了意義,什麽沈三郎,什麽骁騎校尉,什麽宋紅英,什麽嫡庶,統統見鬼去吧,只要她的清兒好好的,将來兒成女就,她便做個農家寡婦又有何妨。

以前的一切就随風而去吧,她,姬繡虹只要有清兒便好!

天漸漸的大亮了,身下的炕也涼了,繡虹起身穿了小襖,先連着炕的竈生了火,等到竈上坐着的鍋裏的水滋滋的響起來,炕也熱了,姬繡虹才上炕暖了身子,含笑俯下身去,在兒子的臉蛋上重重的親了一口,親醒了小兒:“娘!”

小兒含糊不清地叫着娘,伸出細細的手臂摟住了娘親的脖子,小臉拱在娘親的脖頸裏撒嬌地叫着娘親:“娘,餓!清兒,肚肚餓了!”

“清兒肚子餓了麽?那娘去做飯,清兒等會好麽?”繡虹溫柔地哄着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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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娘快去,清兒等着!”小娃娃好哄的很,知道有吃的,就乖乖地窩在被窩裏等着。

屋子裏的竈是跟炕連通着的,一把柴火既熱了水做了飯,又暖了炕,別處不知怎樣,下元村方圓幾十裏,甚至縣城裏好些人家都是這樣的規制。

所以像沈家這樣,兒子們各自成了親生了娃,還未分家的人家大多是天熱的時候一個鍋竈吃飯,到了天冷要燒炕的時候就給兒子媳婦們按着家口分了糧食各自在自家的炕火上坐鍋造飯,既省事兒又省柴火,當然了,活還是要一起幹的。

只是大冬天裏,地裏都凍的比石頭還硬,自然幹不得活,家裏的些許活計,倒用不着都去伸手,柴房裏的柴火是男人們的事兒,秋日裏,得空就上山,幾個月下來,柴房裏堆的滿滿的,足夠一冬的使費,家裏的雞和豬自有婆婆和小姑照看,媳婦們則要趁着貓冬的時候紡紗織布把孩子男人們一年的衣裳鞋襪都做出來,有那手快些的娘們兒還能有多餘的空閑幫襯幾家做不得針線活計的人家換些糧食或者做些小件兒送去上元村的當鋪換幾分銀子使。

看看陶罐裏的一小把粟米,這是娘倆一天的口糧。

繡虹看了看這只夠熬一頓粥的米,一些早已遺忘的記憶漸上心頭。

這是沈三郎走後的第四年,夏日裏一場雞蛋大的雹子,秋糧減産只剩了往年的一成,年景不好,靠天吃飯的莊戶人家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勒緊了褲腰帶死扛,貓冬的時候沒什麽活計,家家戶戶都是一天一頓稀粥求個餓不死罷了。

沈家過冬向來是每日晚間婆母按人頭給各房關了第二日的糧食,若有不夠,各方自己出銀子買糧食填補。

沈三郎四年前被抽了丁,三房只剩下姬繡虹帶着三歲的兒子,雖然常有娘家的接濟,可是娘家母親常年卧床,每日裏吃的藥都要不少錢,便是接濟女兒一些也常常有心無力。

抓米的時候,姬繡虹猶豫了一下,待看到眼巴巴窩在被窩裏看着的兒子時,一狠心,一股腦的全倒了出來。

家裏的鍋竈都是沈三郎離家時候收拾出來的,那時候她才剛剛有孕,正是孕吐難受的時候,鄉裏抽丁,沈家四個兒子必得出一個才行,沈三郎運氣不好,抓阄抓住了‘去’字,只得打點行李離家,卻是放心不下剛剛有孕的媳婦。

知道家裏的行事習慣,忖着媳婦力氣小,還要帶個孩子,便跟爹娘強要了銀錢,專門在打鐵鋪子裏另作了小尺寸的薄皮鐵鍋,又照着新打的鍋,重新壘了竈,鄭重拜托了兄弟們給她擔水,這才依依不舍地離了鄉奔赴邊關。

繡虹其實已經想不起來那個曾經淳樸體貼的農家漢子,她記得的沈三郎從來都是那個妻妾不分,寵妾滅妻的混賬王八蛋。

不願意多想,繡虹快手快腳地淘了米下鍋,給兒子熬粥要緊。

和兒子兩人一人一小碗濃稠的粟米粥,小兒吃的格外歡實,直說比昨日的更加香甜。

姬繡虹寵溺地看着喝粥的兒子,思忖着,求人給哥哥帶個信,回趟娘家才好,一來治好娘親的病,二來也需和哥哥尋摸一個來錢的路子,不為別的,總要讓兒子爹娘兄嫂熬過這一冬才好。

姬繡虹上輩子活到三十多歲,雖幹過幾件為子報仇的大事,卻也不過是個內宅婦人,于商賈經營之道卻是一竅不通的,唯二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手經過名家點撥的繡活和花了好幾年偷師宋家送給宋紅英的大廚,做得一手好茶飯,雖不敢說什麽川魯淮揚,幾個清兒愛吃的菜不比外頭飯館子裏的大廚差多少,那是跟着沈三郎進京後她們娘倆縮在自己的院子裏唯有的溫馨。

吃過早飯之後,清兒去了正房找大他七歲的小姑姑玩耍,姬繡虹從炕櫃子裏翻出了她的小匣子。

沈家歷來的規矩,兒子們打短工,出苦力賺的銀錢要一分不差的上繳婆母,以應家中的開銷和親戚鄰裏之間走禮,給兩個未婚嫁的小叔和小姑攢嫁妝和聘禮,兒媳婦們卻可攢些私房銀子。

她和兩個嫂子在後院養的雞并不和婆母的混在一處,都是各自剪了雞翅膀用籬笆圈在一處,各喂各的,賣雞蛋也各賣各的。

匣子上面整齊的疊着一張已經完工的鴛鴦戲水紅蓋頭,這是繡虹靠着兄長從錦繡莊接來的活計,一身花開錦繡的嫁衣和鴛鴦戲水的蓋頭,若是領了細棉布的料子,工錢是一百三十個銅錢,半個月能完成,若是帳子,還要多一些,有那好的一年,能接兩三個大活,得錢五六百個,若是繡功了得,入得了東家的,能領出絲綢的料子,同樣的花樣一個活計的工錢便能漲到五百個銅錢。

繡虹上一世的女紅針腳細密整齊,繡功很是不錯,但在錦繡莊裏也僅僅是不錯而已,平日裏只能接些棉布活計,賺些銅板度日罷了,直到後來随着沈三郎進了京城,宋紅英仗着得了先機,用銀錢疏通了婆母妯娌,得了管家之權,對正院的繡虹母子多有苛刻,繡虹便常常接了繡活為生,因緣巧合之下得了一位年老的繡工的指點,母子倆的日子才漸漸的好過起來。

前事不提,繡虹将繡好的蓋頭放在一邊,打開匣子,裏面只得六十八個銅板。

繡虹将銅板放回匣子裏,嘆了口氣:還真是可憐!

早上一頓飯就吃了一天的口糧,接下來的兩頓就沒了着落,姬繡虹想來想去,除了打打後

院的幾只雞的主意,沒別的法子。

喊了四郎去後院抓雞,小姑和兒子也興致勃勃的都要去。

“行,都去!”繡虹含笑應下,四人去了後院。

繡虹的籬笆裏只剩了六只雞,一只公雞,五只母雞,原先可不只這麽點,今年糧食歉收,人都吃不飽,哪有東西喂它,秋天裏賤賣了十好幾只,只剩下了這麽幾只,為的是來年春天能再抱兩窩小雞仔。

“三嫂,要哪只?”四郎咽了一大口口水,磨拳接掌躍躍欲試地盯着臭烘烘的雞圈,幾乎都能聞到雞肉的香味了。

“那只,那只,還有那只!”姬繡虹用手指着栅欄裏的三只母雞,若不是怕公婆嫌她不會過日子,照着她的本意,是要全都抓來殺掉吃肉的,雖說上輩子進京以後過的不痛快,卻也沒有困頓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後來的幾年裏,雖不敢說什麽山珍海味,绫羅綢緞,卻也是好吃好喝好穿好戴的日子,現如今,她有上好的繡工,不怕賺不到銀子錢,心态上自然不會和凡事精打細算,任何能賣錢的東西都舍不得吃進嘴裏的公婆妯娌一樣。

十五歲的四郎正是能吃好動的時候,不到一會兒功夫,便抓住了繡虹指過的三只母雞。

“我去殺雞!”四郎并不用催,非常自覺地避着爹娘吩咐妹妹去拿工具:“蘭花兒,你去給哥拿把菜刀來……哎,等等,再端個木盆,拿三嫂家的,避着點,別讓娘看見!”

十歲的蘭花脆生答應了,歡快地領着清兒往前院跑去。

姬繡虹有些不放心兒子,便問四郎道:“你自己能行麽?”

四郎歡快地拍着胸脯趕她保證道:“肯定行,你就放心吧,交給我了,一準把毛拔的幹幹淨淨!”

沈家家貧,除了兒媳婦們生孩子能殺一只雞下奶,四郎長到十五歲,在自家只見過兩次殺雞,跟着吃過兩次雞肉,那味道,香的,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能流下口水來。

到底是男孩,幹這種活,不比大人差,到晌午的時候,繡虹大鍋裏的雞就已經炖的差不多了。

三只雞,姬繡虹沒有全炖,拿出兩只來剁開分成幾分裝入竹籃裏蓋好凍在了院子裏的空缸裏,剩下的一只,剁成小塊,炖了滿滿一鍋。

不一會,滿院子的雞肉香味,十歲的蘭花和三歲的清兒留着口水守在竈臺跟前,一會一問:“娘,熟了沒?”“三嫂,還沒熟嗎?”

十五歲的四郎到底大了些,沒好意思守着竈臺,那也是一會屋來轉一圈,一上午的功夫轉了七八圈了。

姬繡虹看着頭疼,拿了五十個錢,使喚他去村東的趙三家裏換幾斤白面來。

趙三家是村裏的富戶,有十好幾畝地,種了七八畝的麥子,村子裏誰家想吃一口白面,除了少數的幾家能攢下一點,大都是拿了銅錢去他家買。

四郎用五十銅錢換了小半袋白面回來,說是趙三嬸子給稱了高高的八斤三兩。

繡虹舀出兩瓢來,做了手擀面。

煮熟的面撈進碗裏,再連湯帶肉舀一大勺的雞湯放進去,香的能把舌頭吞進去。

繡虹先舀出兩碗雞肉面來讓四郎給正房的公婆送去,再舀了兩小碗的雞肉,帶着雞湯讓一路小跑過來的四郎給老大老二一家送去一碗,這才拿了一個半大的陶瓷盆将鍋裏剩下的雞肉連着雞湯倒了一半出來,給他們三個盛了面,雞肉雞湯任他們自己吃去。

一頓飯下來,都吃圓了肚子,三歲的清兒直說好吃,小肚子吃的鼓漲,若不是繡虹拿走了他的碗筷承諾明天還有,小兒還要接着吃呢。

四郎兄妹倆也是,久不沾葷腥,乍然多吃,怕他們腸胃不好,只讓他們吃了半飽,便把鍋裏剩下的雞肉分了一半出來讓蘭花兒端去正房。

不管上一世,還是現如今,沈家的公婆兄嫂,弟妹,都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令人厭惡的人,有一些耳根子軟,愛財的小毛病再所難免,姬繡虹不願多做計較,上一世的仇已經報了,這一世,為了将來能和兒子出了沈家門,娘兩個好好的過日子,該有的孝道,和睦妯娌兄弟,為人處世,她一份不能少做。

日裏這樣大手大腳的殺雞炖肉,想必公婆定然是不喜的,但是那又能怎樣呢,只要繡虹大錯不犯,就憑着他沈三郎去了邊關,姬繡虹獨自帶着孩子,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麽,況且,這幾年來,她帶着兒子有手藝,有娘家幫襯,禮數,錢財上比他們幾個兒子做的還周全些。

吃過午飯,收拾了鍋碗,和清兒玩耍了一陣,教他認了幾個字,待他睡了午覺,姬繡虹往竈膛裏添了一把柴火,從箱子裏拿出繡了大半的嫁衣上了炕,在腿上蓋了一條小被子做起繡活來。

這嫁衣還有兩天便能做完,按着往日的規矩,再有三天哥哥會來,接了她回娘家去,交了活兒,若是還有活計便領出來,在娘家住上三五日,回來接着繡。

拿出繡好的蓋頭來,仔細查看一番,在緊要處小心地拆開一點,補上幾針……

一個時辰之後,大紅蓋頭上的一雙鴛鴦如同活了一般靈動,姬繡虹揉了揉有些僵了的脖頸,斷了線頭,仔細地疊好蓋頭,略作休息之後,拿出繡了一半的嫁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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