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姬繡虹看着漸漸睡熟的兒子,一張原本溫柔的眼眸裏,鋒芒畢露,帶着勢在必得的光芒:沈含章,你真的準備好了麽?
幾乎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恨一個人,突然間,卻要開始親近他,姬繡虹雖下定了決心,為了兒子無論如何都要留住他,給兒子一個父慈母愛的家,可一顆心卻漸生抗拒。
她不知道對着沈含章能不能讓清兒感受到父母和睦,因為她只要一想起沈含章甚至只要一提這個名字便會不由自主的心生厭惡。
想起上一世,早已随着大仇得報漸漸消散的仇恨,厭惡,好似重回心間。
娘病的厲害,日日都要抓藥煎藥,爹和哥哥每日抄書到深夜,還是攢不夠娘每日半兩的老參,漸漸的,爹又添了咳疾,嫂子要打理整個家,還要侍候幾乎便溺失禁的娘,禁不住累,溜掉了剛滿三個月的孩子,更是添了下紅的毛病。
連續好幾年年成不好,沈家幾乎就要揭不開鍋了,小四又漸漸的大了,婆母趙氏不得已,連着兒媳婦做針線的錢都收了,一家子大小十幾口緊衣縮食的過日子,給四郎攢錢娶媳婦。
姬繡虹起五更睡三更,點燈熬油地接繡活,絲毫不敢懈怠,要貼補家裏的吃用,要貼補四郎娶親,要貼補母親的藥錢……用錢處太多,姬繡虹幾乎被壓彎了腰。
十年裏,姬老娘熬不住去了,姬老秀才一病不起,姬雲帆夫婦七年無子。
沈家又添了一間土坯屋子,給四郎娶了媳婦成了家。
姬繡虹熬花了眼睛,早早的落下個迎風流淚的毛病,兒子小小年紀就早起撿柴,下地幹活,十歲的孩子跟個小大人似的,能挑半擔水,能背一捆柴火,會做飯,能洗衣,卻生生的耽擱學業。
好容易,時來運轉,盼回了做了武官的沈含章,沈家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氣,殺雞宰豬的要給兒子接風洗塵。
姬繡虹也松了一口氣,想起離家十年的良人,可還是離家時候的模樣?模糊的銅鏡裏,姬繡虹黯淡于兩鬓早生的華發,思索了許久,開了箱櫃從最底下翻出唯一一套顏色鮮嫩的衣衫,顧不得衣衫褶皺不展,顧不得秋日風寒,穿上了新婚那年夏天裏夫婿為她置辦的衣衫,細細的梳了頭發,插上一朵絨花,端詳許久,才在門外熱鬧的恭喜聲中出了房門,帶着兒子,擠過前來賀喜的人群,去見一見歸鄉的良人,讓他看看他們的兒子已經長成了大人。
只是,良人懷裏的錦衣嬌兒和他身側的華服美人卻刺痛了她,痛的鮮血淋淋,痛的肝腸寸斷,姬繡虹在他們一家四口明晃晃的微笑中口吐鮮血,栽倒在地。
恨……她好恨呢,恨他離家丢下父母要她供養,恨她累贅纏身,無暇顧及娘親,生生累得嫂子小産,兄長無後,恨他高官厚祿,十年無音信,恨他忘記誓言,納妾生子,恨她年華早逝,再配不上威武英挺的他!
恨字一生,漸迷人眼,自此,她沉迷于怨恨,再容不得他近身,反将自己困在內院多年,因為幾句挑撥的話,那不知所謂的骨氣也傻傻的冒了出來,自此,她七年不用沈家一粥一飯,母子二人的飲食起居俱都是從那一針一線上來。
直到……直到清兒出了意外,她的恨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下來,虛與委蛇,逢迎巴結,陰私用盡,終于毀了宋紅英的一雙兒女,毀了沈含章的愛妾,毀了她愛妾的娘家,為她的清兒抱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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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上一世,反倒是最後的幾個月,她極盡享受之能事,散盡了沈家的家財,直至了無生趣,***而去。
想起上一世,好似又回到了那無邊的恨意中,姬繡虹再無方才的豪情,她在膽怯,在厭惡,膽怯那樣痛徹心扉,無邊無際的恨,厭惡那樣的勾心鬥角的日子。
一股股不甘,漸至心頭,幾乎壓抑不住……
再三的将手裏的針線放下,姬繡虹無神地看向窗外,天色漸晚,今日,沈含章不會來吧?
姬繡虹的心裏湧出一陣陣的絕望,這樣美好的生活,只有這一日了呀……
“娘!”一聲稚嫩清脆的聲音仿佛長空鳳鳴一般擊碎了姬繡虹滿眼的絕望,她收起眼底的情緒,含笑看向玩的滿身是汗的兒子,笑着問他:“去哪玩去了?看這一身的汗!”
小兒滿臉興奮的說道:“和舅舅上街去了!”小兒說着,将手裏的糖人顯擺給娘親看:“娘,看,舅舅給我買的小猴子!那老爺爺會捏好多,還有小兔子,小狗,大刀關老爺,長矛張飛……好多好多,舅舅說下次逛街再買別的,不能貪多!”
姬繡虹撫着兒子的小腦袋,故作驚喜的說道:“還有麽?娘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猴子呢!”
小兒得意的仰着腦袋笑道:“還坐在舅舅的脖子上,娘,那麽多大人都沒有清兒高!”他看到了大人們的頭頂!
姬繡虹想象着,兄長一身文士服,肩上扛個小人,招搖過市,一時忍不住,噗呲一聲笑了。
笑着,轉身從炕櫃子裏拿出一套兒子的換洗衣裳,牽了他的手一邊出門一邊說道:“嗯,那下次還跟舅舅出門,讓他扛着清兒去買糖人好不好?”
“嗯,我與舅舅約定了,下次沐休去晉陽府逛逛,舅舅說,晉陽府捏糖人的老伯手藝比這個還好!”小兒看着手裏的糖人做不滿狀,好似他手裏的糖人真的很不好看一般,只是那晶亮的小眼睛洩露了他的小心思。
娘倆出了房門,姬繡虹囑咐兒子抱着衣裳,她去廚房舀水,準備着給兒子洗個澡。
小兒抱着衣裳就往淨房裏跑,邊跑邊說道:“娘,男女授受不親,清兒要跟舅舅一起洗,不用娘親!”
姬繡虹聽得淨房裏有聲響,想來應該是兄長無疑,看着兒子小兔子一般的跑進淨房,不由得一陣失笑,她的清兒啊,終于比上一世有了孩童模樣。
笑着,姬繡虹暫時忘記了憂愁,去後院看看爹娘和許氏叔祖母整理菜園子,想要幫忙,卻被塞了一個裝滿菜的小籃子就被趕出了菜地。
姬繡虹和長輩們說笑一會,提了水壺給小花圃裏已經長了花骨朵的花兒們澆了水才提着一籃子菜回來,碰上抱着個繡棚子往後院跑的王雪瑩,王雪瑩一看見他,高興的跑過來,把懷裏的繡棚子給她看:“姐,姐,這個眼睛怎麽繡?”她手裏拿着的是做給兒子的小鞋子,斜面上繡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只是那老虎的眼睛她總是繡不出靈氣來,要求教于姐姐,姐夫回來了,姐姐再不能常住家裏,她要多多請教,總有一日也能繡的跟姐姐一般好,她就不用總惦記着家裏爹娘孩兒的衣裳鞋襪了!
姬繡虹好笑地點點她的額頭,問了小寶兒,聽說是哥哥和清兒陪着玩呢,姑嫂倆才提了菜籃子,坐在院子裏一個擇菜,一個繡花,繡兩針就問問再怎麽繡,姬繡虹細細地解說着,指點嫂子繡那老虎的眼睛。
天漸漸暗下來的時候,王雪瑩終于大功告成,樂滋滋地拿着繡好的老虎回房去顯擺,姬繡虹笑眯眯地看她進屋之後,才提着擇好的菜進了廚房,她要好好的做,用心的做,日後一旦跟随沈含章去了邊關,天高水遠,想要再見父母兄嫂一面也不知是何年哪月了,尚未分別,已生了鄉愁,可怎生是好,姬繡虹切菜的手漸漸的慢了下來,留戀地環視着廚房的周遭,才不過住了月餘,卻生了留戀不舍之情,她……舍不得呢……
卻說方才姬繡虹去了後院之後,一大一小兩個滿身水氣的男人抱着髒衣服從淨房出來之後,姬雲帆領着外甥從院子裏的大缸裏将曬得溫熱的井水舀了兩盆,吩咐外甥搬了小凳子,舅甥倆坐在院子裏洗換下來的髒衣服。
“舅舅,舅舅,是這樣洗麽?”小兒抱着衣裳一股腦地填進自己的水盆裏。
“不能一股腦全填進去,要這樣一件一件的洗!”姬雲帆耐心地示範着,教導外甥洗衣裳:“對,就是這樣,要用胰子把這裏抹一遍,再這樣搓……嗯嗯……就是這樣……”姬雲帆欣慰地看着認真洗衣裳的外甥:“下次沐休去晉陽府,清兒想要帶禮物給娘麽?”
小兒聞言洗衣服的手慢了下來,想了想說道:“想,還要給外祖和外祖母,舅母,弟弟,還有曾祖母,都帶禮物!”小兒将家裏的人一一數過,認真地說道。
姬雲帆便搓着手裏的衣裳,邊說道:“那要花多少錢啊?”
小兒想了想,算了算,一個糖人三文錢,娘親和外祖外祖母,還有舅母,弟弟,曾祖母一共六個人,要十八個錢,清兒還想再要一個小兔子,那就要二十一個錢,小兒算清賬目之後被這樣大數額的巨款驚呆了,要這麽多錢呢,怎麽辦?小兒遲疑了,猶豫地看向舅舅。
姬雲帆看着猶豫的外甥,一本正經地說道:“舅舅的書房還缺個書童,只要會掃地,研磨便可,一天給三文錢,嗯,明日去街上雇一個來!”
小兒聞言仔細地算了賬之後驚喜地扔下手裏的濕衣裳,沖進了舅舅的懷裏,抱着他的脖子撒嬌道:“舅舅,舅舅,雇用清兒吧,清兒會掃地,也會研磨”說着,害怕舅舅不信,忙舉例道:“在學裏,清兒還幫外祖研磨了,外祖說研的好!”小兒信誓旦旦地看着舅舅,這是真的,他能做好舅舅的書童,下次沐休就能攢夠給娘親他們買糖人的錢!
“真的麽?那舅舅就不用去外頭找書童了,那麽,以後就要麻煩清兒了!”姬雲帆抱着小兒,一本正經地說道,若不是小兒還在他懷裏,做不得揖,只怕還要拱拱手以示正式呢!
“嗯嗯,不麻煩!”小兒認真地點頭。
姬雲帆拍拍他的小屁股,笑道:“那繼續洗衣服吧?”
“好!”小兒笑嘻嘻地趴下舅舅的膝頭,坐在板凳上學着舅舅的樣子,認真地搓着手裏的衣裳,搓着,還拿起木盒子裏的胰子往衣服上抹抹,再看看舅舅洗的衣裳,一大一小濺了好大一攤的水,才把洗好的衣裳撘在了院子裏的曬條上。
看着外甥高興的模樣,姬雲帆溫和地笑着:這樣就像個父親了吧?
他和妹妹從小就要幫着爹爹操持家務,侍候娘親,照看年幼的雪瑩,稍有閑暇還要跟着爹念書,記事起,從未有過什麽孩童的玩耍,教導清兒的時候,不自覺的就偏向了他的學業,直到下午,跟外甥套話,才發覺自己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