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周五一早,許連雅鬧鐘響得比以往早些。
“阿揚,起床了。”
許連雅很早就培養阿揚獨自睡覺,只在半夜時過去檢查一下被子。
阿揚迷迷糊糊坐起來,只聞許連雅其聲,不見其人,又中彈般倒回床上。
“阿揚,起床了——”許連雅來掀她的被子和窗簾,陽光中阿揚捂着眼睛呻/吟。“今天要幹什麽,我們昨晚說了記得嗎?”
“……拜姥爺。”
阿揚一頭卷毛在起床時翹得更嚣張,她揉揉眼睛,開始換衣服洗漱。
雷毅的骨灰依然存放在家裏。
沒錯,的确是骨灰。三年前,許連雅認領了他的屍骨。
回南寧後,許連雅一直沒有銷號,也虧得如此,她沒漏掉鄒芸庭的電話。
“小雅嗎?”
聲音帶着試探,有點耳熟,顯示的卻是陌生號碼。
許連雅謹慎地接話:“哪位?”
“哎,真是你嗎,小雅。”那邊激動,“我是庭姨……那個,你爸爸以前的同事……你還記得嗎?”
聲線特征與人名對上了號,許連雅忙點頭,“庭姨,是我,是我。”
“我還以為你換號了呢,幸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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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你還在這邊嗎?”
“不,我回家了,回南寧了,早兩年就回了。”
“哦……”
寒暄後片刻的沉默讓人不适應,許連雅正想開口,那邊也說了一個字,又互相謙讓對方先說。
最後還是長輩不作推辭,鄒芸庭說:“小雅,是這樣的……你爸爸……屍骨可能找到了,在雲南那邊,需要你過去認領……你看……”
曾經的關系讓這個許連雅母親年紀的女人表達欠缺冷靜。
電話來的時是五月,悶熱的天氣讓許連雅口幹舌燥。
阿揚正好睡醒午覺,揉着眼睛過來搖晃發呆的許連雅,“媽媽,尿尿。”
許連雅顧不上掩着聽筒,把女兒引到馬桶上,手機用下颌和肩膀夾着。
打點完畢,才抱歉地回了沉默許久的鄒芸庭。
“庭姨,您繼續說。”
“……你小孩都會叫媽媽了。”
話裏夾雜歲月流逝的感概,許連雅稍微愣神片刻。
“嗯,兩歲零一個月了。”
“挺好的,挺好的。”
“嗯。”
“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女孩好,貼心。”
換上別的阿姨,能跟許連雅唠上半天的育兒經,鄒芸庭在這方面沒有經驗,話題又戛然而止,誰也沒敢提起共同認識的那個人。
許連雅乘夜班火車硬卧一早到的昆明。女兒出生後,生活雖不至于捉襟見肘,但質量的确有所下降,尤其她待業了近兩年,寵物診所幾乎相當于白手起家。
在昆明火車站許連雅會和雷毅曾經的同事碰頭,然後一起去往屍骨發現地所在派出所。
許連雅沒想到會是半個熟人。
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紀,朝她笑,沒有稱呼,帶着開門見山的直爽。
“我們以前見過兩次,你還記得嗎?”
許連雅只憑空腦補出雷毅送別會上的一次。
葉致遠,對方給她看了證件。
“哦……”許連雅記憶還是有點模糊。
“第一次是在梁正那吃的飯。”葉致遠也避開了敏感的名字,“梁正還記得嗎?”
許連雅點點頭,“記得。”
葉致遠沒再敘舊,切入正題:“隊裏很重視這條線索,所以讓我也過來跟進。”
許連雅和葉致遠在附近吃過早餐,剩下的路程都在汽車上颠簸,到達那個邊境小鎮已經天黑。
接待人把他們安排在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因為相關人員都下班,明天才能認屍,讓他們今晚好好休息。
葉致遠叮囑她晚上如果要出門,務必喊他陪同。許連雅應過。
次日,進入停屍房前接待人吩咐他們做好心理準備。這話應該是特意與許連雅說的。
三年過去,屍體已經化成一副白骨,衣衫褴褛。黑洞洞的眼窩像藏着一股怨氣。
即便做好這是她父親的心理準備,許連雅還是不禁一陣反胃,捂住嘴巴。
接待人很理解,直接建議做DNA鑒定。
小鎮條件有限,是到市裏去做的。葉致遠全程陪同。
等結果需要五個工作日,漫長又焦心。
“你覺得會是嗎?”許連雅問葉致遠。
葉致遠幾乎沒有猶豫,“嗯。”
“……為什麽那麽肯定?”
葉致遠抿抿嘴,“消息來源可靠。”
聽上去像內部機密,許連雅不再細問。
結果送返,證實了葉致遠的看法。
即使過了這麽久,許連雅依然像從天靈蓋灌進冰水,通體冰冷。
“屍骨發現的地方在當初墜崖地方的兩公裏之外,我們推測雷警官中槍墜崖後,還活着,并且自己走了一段路。你知道的,像他這樣,也不能原地等死,因為不知道等來的是救兵還是敵人,只有自救。”處理案件的民警參與了當年的搜救,“可惜啊,深山老林的,太容易迷路了……”
許連雅懵懵懂懂地聽着。
“我爸……身上還留下什麽東西嗎?”
“噢噢——”民警一拍腦袋,“有一個手機。”
民警又帶他們到證物科,取出了一部黑白屏的諾基亞手機。
“已經不能用了,市裏技術科的同事恢複了部分數據,發現草稿箱裏面有一封沒發出去的短信。”
民警另外給他們看了一張打印紙。
也許雷毅對被人發現根本不存希望,短信只有寥寥幾字——
1、照顧好她
2、他是好人
3、對不起
“就是不知道是要發給誰的……”
許連雅接過打印紙的手有些顫抖。
“我可能知道……”
葉致遠和民警異口同聲:“誰?”
然而沒等到回複。
雷毅的屍骨就地火化,許連雅和葉致遠重新踏上歸途。
許連雅比來時更沉默。
他們即将在火車站分別。
許連雅接到家裏電話,是女兒打來的。她站得離葉致遠遠了些,懷裏依然抱着骨灰盒。
這是她第一次和女兒分別那麽久,她又在那頭委屈得要哭。許連雅耐心哄着她,媽媽就快到家了。她臉上是母親慣有慈和微笑,窺一斑而見全豹的幸福感,叫人羨慕、也叫人嫉妒。
葉致遠的車比許連雅的早,他先告辭。
走出五六米,又大步流星趕回來。
“忘了什麽東西了嗎?”許連雅忙問。
葉致遠深吸了一口氣,模樣像準備反駁老師的學生。
“你……你還記得揚哥嗎?”突如其來、不帶稱呼的問句更像在質問。
許連雅稍微反應慢了點,葉致遠語氣更沖:“趙晉揚,你還記得他嗎?”
長久以來第一次聽人提到這個名字,許連雅的震動不啻于聽聞雷毅的死訊。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
她的回答更像一個腦筋不靈活老人的喃喃。
“老大的屍骨是揚哥找回來的。”
許連雅還沒從剛才的震動裏緩過神,驚雷又一片。
“不是偶然發現,是他一直在找。”
許連雅有點無神地咬了咬嘴唇。
“阿揚……他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算好吧,還活着。”葉致遠說,“他一直在這邊,我也快三年沒見着他了,斷斷續續收他的消息。”
“活着就還好……活着就好……”
葉致遠嘴巴顫了顫,也許在尋找一個合适的稱呼,讓語氣顯得不那麽傷人。
“我知道自己沒什麽立場,但你曾經是我們嫂子,我……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揚哥,揚哥有他的苦衷,要你也忘了他,揚哥就太不值了……”
“我沒忘。”許連雅說,“我不會忘了他的,你放心,過多久都不會。”
葉致遠點點頭。
“謝謝你。”
列車發出上車提醒,葉致遠忽然唰地立正,朝她行了一個标準的警禮,轉身,小跑彙入人流。
許連雅跌坐回椅子裏,捋了捋劉海,感覺前所未有的脫力。
雙眼放空許久,直到視野出現一根拐杖。
是一個拄着腋拐的男人。
許連雅忙抱起行李讓座。
“嫂……嫂子?”
男人不确定地開口。
許連雅盯了好一會,直到男人身邊跑來一個推着行李箱的年輕女人,仍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梁正?”
“哎,是我。”梁正笑起來,“看了你好久,一直不敢相信。”
“嗯。”
“你在這邊?”
“來辦點事。”
許連雅目光轉到攙着他的女人身上。
“哦,這是——”梁正才想起介紹。
“方加加。”年輕女人自己說,“我他老婆,我們來度蜜月的,剛從麗江回來。”說着她秀了秀手上的戒指。
那并不是什麽奪目的鑽戒,甚至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環。但方加加臉上的幸福比鑽戒更炫目。
梁正耳朵登時紅了,不好意思地說:“以前一塊吃過飯的,可能你不記得了。”
“還有點印象……”
許連雅大概還記得那次吃飯有個小女孩說喜歡梁正,不在意他的殘疾,被沈冰溪嗆了。
“我還記得你,雅姐。”方加加一看就嘴甜機靈。
許連雅笑了笑,感概地說:“你們都結婚了。”
“是啊。”接話的還是方加加,“我一畢業就逼他結婚了。”
梁正:“……”
梁正轉向許連雅,“嫂子,你還在那邊發展嗎?”
方加加忽然擰了一下梁正的胳膊,梁正還遲鈍地瞪她。
許連雅無所謂地笑笑,“沒有,早回老家了,在南寧。”
“哦……”
輪到許連雅的車子快發車了,方加加匆匆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許連雅。
“姐,我們在海邊開了一家民宿,你有空回來一定要來找我們玩哦。”
許連雅看了眼地址,脫口道:“這村子我也去過……”
“你去的時候應該還沒開發吧。”
“嗯……”許連雅有點懷念,“還是一個小漁村。”
“這兩年政府才真正投入開發,畢竟是市裏唯一一條有海岸線的村子,據說要打造成第二個鼓浪嶼呢。我們這趟過來也算是來取經了。”
“好。”
許連雅走遠了,還聽到方加加戳着梁正腦門數落。
“還叫什麽‘嫂子’,都分了多少年了你還哪壺不開提哪壺,找死啊。”
許連雅無奈地笑了笑,笑着笑着莫名心涼。
那個人是不是偏要變成第二個梁正或者雷毅才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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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揚一直對許連雅抱回來的小匣子好奇,有一次甚至險些打翻了小匣子,吓得許連雅魂都快飛出來了。
許彤建議給雷毅立墓,許連雅想了想還是沒同意,她當然沒有忘記幾年前毀滅一切的大火。
最後許連雅請了個骨灰存放架,吊在客廳裏。
前兩年阿揚對姥爺的忌日心不在焉,當過家家似的耍耍兩只小手就完事。
後來許連雅喊她像生日許願一樣求姥爺保佑她長高長大,她倒也像模像樣安靜起來。
插上香,許連雅問她這回求的是什麽。
阿揚不好意思地笑:“求姥爺讓我快點見到爸爸。”
許連雅:“……”
她故作不開心,“老想着你爸爸,那媽媽呢?”
阿揚眼珠子轉了轉,張開雙臂,又像伸懶腰又像起飛,“讓姥爺保佑媽媽跟爸爸還有阿揚在一起!”忽地一把抱住許連雅雙腿,仰頭笑嘻嘻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