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回

路上,梅錦眼前一直浮着那個名叫阿茸的小女孩的樣子。

在史書中,史家為了彰顯人物天命不凡,常會賦予其有異于常人的奇特外貌,重瞳就是其一。譬如倉颉、虞舜,項羽,其中未免不帶有誇張附會之嫌。

但在這裏,這個真正長了重瞳的小姑娘顯然并沒有得到那種待遇。從她突然看到自己時下意識垂頭的反應裏不難推斷,因為罕見的重瞳,她很可能從出生後就遭到排擠。

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裴長青告訴她,這個名叫哲牙的漢子原本是位于龍城西面的濮子寨的人,世代打造兵器。他天資過人,技藝高超,打出的刀可以吹毛斷發。酋長給了他一個女奴,女奴生了這個女兒,哲牙很高興,給女兒起名阿茸,意思是山草開花的七月,沒想到幾天後睜眼卻是重瞳,族人認為不祥,女奴也深為恐懼,當時就要将女嬰溺死。哲牙不舍,苦苦哀求酋長。看在他精于鍛造的份上,酋長終于勉強答應下來,但阿茸依然被視為異物,寨中無人願意靠近她。去年阿茸五歲時,濮子部落的幾個寨子接連發生了幾起天災,族人惶惶不安,巫師祝禱後說要将阿茸獻祭方能祛災,哲牙聞訊帶着阿茸逃到了馬平。他原本想逃到更遠的地方,只是當時阿茸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他身邊又沒有錢,無奈之下,哲牙當街賣自己随身帶出的一把刀。幾個混混看中,拿了刀卻不給錢,哲牙奪回反遭到毆打,恰好當時裴長青路過趕走了地痞,十分喜愛那把刀,當場買了下來,又見他父女二人可憐,再施以援手。阿茸病好後,哲牙便在這地方落腳下來,開了鐵匠鋪。因為手藝出衆,漸漸地,四鄰八坊都找他來打鐵,生活也開始安定了下來。

阿茸雙目異于常人,哲牙唯恐被人看到惹出是非,很少讓她出來。裴長青倒和阿茸很投緣,時常會來看她。在哲牙父女眼中,裴長青便如同再造恩人,對他自是萬分感激。

“濮子人兇悍,又沒見識。十年前聽信了骠國人的話作亂,妄想打到龍城來。如今是老實了,只依舊蠢不可及。天災難免,*不防,居然怪到阿茸頭上,實在是可笑至極!”提及哲牙父女的經歷,裴長青顯得還是有點憤憤不平。

錦娘道:“這個忙你幫得對。無知生出恐懼。所謂重瞳不祥,只是寨民不明緣由的無稽之談。事實上,我倒聽說古來不少聖人也是天生重瞳。”

裴長青道:“原來這樣啊!我見你知道的多,那就去和我娘說說,讓阿茸到我們家走動也好。我娘也怕見到阿茸。阿茸整天一個人關在那間小屋裏,哪裏也不敢去,怪可憐的。”

梅錦應允了。

兩人走走停停,倒不不覺得累,只是日頭漸漸上升,曬得厲害,梅錦額頭開始沁出一層細汗。

“你熱吧?剛才出門也忘了戴頂鬥笠。我給你擦擦汗!”裴長青擡手過來,要拿自己衣袖給她擦汗。

梅錦略擺頭避開,自己擦了下汗,問道:“回春堂還有多遠?”

裴長青手停在了半空,略一怔,随即收了回來,倒也沒在意,只指着前頭道:“看到那面挑出來的最大的簾子沒?就那裏。”

梅錦順他所指看過去。

街道盡頭确實高高挑出了一副招牌幌子,幌子随風飄擺,隐約可以見到上面的金色繡字,在一排門臉鋪懸挂出的幌子裏顯得十分紮眼。門口仿佛正聚了一堆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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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這麽多人?”裴長青也留意到了,嘀咕了一聲。

“去看看就知道了。”梅錦道。

兩人加快腳步趕到了回春堂前,裴長青推開人群擠進去,這才看清地上躺了個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身條瘦弱,身上衣物也寒酸,腳上一雙鞋沾滿泥塵,像剛從外地過來的,只是身邊又沒有行囊。

“金郎中,看樣子這是中暑了,看他樣子怪可憐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人都送到您這,您就發發善心給看下吧。”一個路人對着站在門口大聲驅趕圍觀路人的金大牙道。

“誰擡來的給我趕緊擡走!我這裏是醫館藥鋪,不是行善堂!一個個拿窮酸苦楚來說事,今我白看病,明我再搭上藥,叫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風?”金大牙打量了眼剛才說話的路人,頭一歪,“得,您是善心人。那您給躺地上的這位出診金藥費?只要你拿出錢,我立馬就給治。”

剛才那個路人不再開口。金大牙從鼻孔裏冷哼了一聲,扯起嗓子喝道:“都給我走開,該幹嘛幹嘛去,擋住路還叫不叫人進出了?”

圍觀路人議論紛紛,漸漸散開了去。

“金大牙,這錢我出了!你給我把人擡進去!”

梅錦來到病人面前,正要叫人幫忙把他擡到陰涼地方,忽然聽到裴長青道。

金大牙一怔,看了眼裴長青,認了出來,喲一聲,笑道:“是您呀裴少爺。好叻,既然您開口這麽說了,我自然沒道理不救。”

邊上路人忙把那個暈厥男子擡了進去,放到一張地席上。

金大牙挽起袖子,探了探男子鼻息,又搭了下脈,道:“此人體內正氣虛弱,暑熱穢濁之氣乘虛而入,邪熱郁蒸,不得外洩,致正氣進一步內耗,清竅被蒙,經氣厥逆,這才壯熱神昏,不省人事。”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還啰裏啰嗦什麽,趕緊救人吧!”裴長青不耐煩地道。

“看我的。”

金大牙忙叫徒弟拿來自己的針包,叫人解開那男子上衣後,用針點刺雙側太陽穴,擠出血滴,等了片刻後,見男子沒什麽動靜,又往肚臍熱敷,再在身上別的幾處穴位紮針放血。忙活了好一陣,見那男子非但沒有蘇醒,四肢反而開始無意識地抽搐,門口圍觀的路人漸漸又低聲議論起來,額頭不禁開始冒汗。

“金大牙,診金我是包了,但你到底行不行?我可告訴你,要是治不好,我出門就砸爛你家招牌!”裴長青道。

金大牙忙道:“不會啊!《醫心方》記錄臍部熱敷法可治療本症,又雲以頭部太陽剌血治大暑,《針灸逢源》也雲,暑乃天之氣,所以中手少陰心經,其脈虛弱,應以人中、中脘、氣海、曲池、治之。從前我也治過中暑的,沒有這樣的啊!”

梅錦見地上男子臉色蒼白,汗出氣短,四肢抽搐得更厲害了,道:“我試試吧。”拿過針包來到病人邊上,蹲了下去,取針先刺水溝,深刺至齒,繼而針芒向上施以瀉法,再往百百會、委中、十宣、陽陵,後溪穴瀉血,強度适當加大。

“哎呀,你這女子,你到底懂不懂救治之法?百會穴居颠頂,為百宗之源,醫籍将此列入禁穴。你這樣魯莽下針,萬一有個好歹,過後可別賴上我!”金大牙見狀,忙出聲阻止。

梅錦沒理會他,凝神持續用針。漸漸地,男子四肢抽搐停止了下來,留針之時,梅錦叫回春堂夥計取來艾卷,往氣海、百會施雀啄法灸療,過了一會兒,聽見他□□一聲,慢慢睜開眼睛,終于蘇醒了過來。

裴長青一直在邊上緊張地看着,見地上男子醒了,不禁喜形于色,門口圍觀的也松了口氣,紛紛道:“醒了,可算是醒了!”

金大牙站在邊上,一臉的尴尬。

梅錦繼續運針片刻,等男子徹底蘇醒後,收了針,讓人端一碗淡鹽水來。

那男子慢慢喝了下去,自覺精神恢複了些,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朝梅錦道謝,說自己名劉三,是外地人,要去鈞臺一個銅廠投奔當鑲頭的親戚找事做,沒想到到了這裏盤纏被偷了,又餓又渴,加上天熱日曬,竟然就暈了過去。

“我舅舅就是鈞臺的。離這裏不遠,也就兩天的路。我借你些盤纏路上吃飯打尖吧。以後方便了你再還我不遲。”裴長青甩了甩手,大方地道。

劉三更是感激,哽咽道:“要不是遇到了您二位恩人,我還不知道會怎樣。請恩人受我一拜。”說着跪了下去要磕頭,被裴長青扶起,哈哈道:“天下何人不兄弟。今天遇上了也是碰巧,何足挂齒!”

梅錦見劉三似乎急着要上路,道:“你中暑不輕,雖然醒了,但現在還不宜趕路,找個地方先休息一夜,喝些淡鹽水,不要牛飲,隔半個時辰喝一些便可,等精神好些了再上路不遲。”

劉三點頭記下,接過裴長青遞給他的一些錢,再三感恩,終于被熱心人扶着出了門檻,找地方歇腳去了。

金大牙自梅錦救醒劉三後就躲到了內堂沒再露面。梅錦自管問藥堂夥計稱了些川穹,便和裴長青出了回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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