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瑟瑟
? 日月輪轉飛快,于是又不知何時,一鈎白慘慘的月已輕悄悄攀上朝天兀伸着的幹枯枝桠。晝時薄金色和暖的太陽漸漸蟄于遠山之後,只餘下一圈紫色的光暈隐隐還在天際栖遲。
蕭酬在房中坐了一整天。自蕭遠山走後,他便點着一爐不知名的稥,就一個姿勢在案前靜靜地從日上中天坐到日輪西沉。
入夜了,窗外只有殘月一片寥落微白的清光,屋裏更是黑暗一片,只得見素白窗紙上模糊不清的數點梅影,映襯着室內幽幽浮動的暗香。
突然,屋外似是起風了,卻是極微的風,未聞撕扯般的風聲,只能看見窗上斑駁似是簌簌地動了動,接着又沒了聲息。
蕭酬卻勾起嘴角,蓋滅了爐中燃燒殆盡、只餘殘火明滅閃爍不定的香:“你來了。”
“屋裏這麽黑怎麽還不點燈?”暗處傳來的是盜跖那油滑不經的扯着腔調的聲音,“我說十一郎,七絕中固然有一條‘态度絕好’,但也用不着這麽為清明山莊省蠟燭吧?還是這偌大一個蕭門春派家大業大的,竟盤剝你幾根蠟?”
蕭酬聞言笑意更甚,終于起身活了活靜坐一天幾乎僵化成石頭的身子,伸手點了蠟燭,又坐回案前,打開爐蓋,執銀簽在爐燼中埋了一顆新的香丸:“來的真晚。”
“沒辦法。我和蕭清流說了,在清明山莊只呆一天,晚上就走。”盜跖一屁股坐上書案一角,也不怕衣袂被燭火燎着,竟就着這個姿勢舒展四肢,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沒想到一向以威嚴自矜出名的蕭府清流大人這麽熱情好客,竟然親自把我送到三百裏外,再送都回揚州地界了。”
“這麽說來,四爺您的輕功當真登峰造極。”蕭酬執起一旁月白色的茶盞,不緊不慢地抿了口冰涼的茶水,笑道:“我竟僥幸起昨天發現你的事了。”
“嘿,恭維話我愛聽,不過十一郎你若是要誇我也等看完這個再說。”說話間,盜跖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物什,扔給蕭酬:“其實今晚我趕回清明山莊可不是直奔着你這兒來的。”
蕭酬擡頭看了盜跖一眼,掏出一塊帕子将面前的令牌樣的物件裹着擎至眼下,仔細嗅了嗅:“上面有毒。夕照。蕭清流的東西。”
“嗯,不錯,是在他房裏找出來的。”盜跖舔了舔嘴唇,順手拎起案邊的茶甕,掀開蓋來聞了聞,便直接嘴對着甕口咚咚咚地灌了起來:“估計他現下應還在回來的路上吧。渴死我了。”
“四爺若要喝茶,與在下說便是。那一甕是昨日煮老的廢茶。”蕭酬眉頭一跳,“不過,蕭清流斯人謹慎多疑,照理說來他的房間不可能不設防……何況,這塊牌子上還有他的夕照——斯毒之烈毫不遜于雪狼爪……”
“喝茶什麽的,管他是什麽,能喝不就行了?那麽講究幹嘛?反正我又不适做賞月喝茶這等斯文事……”盜跖小聲咕哝着,又聞“咚”一聲,他又從袖中摸出了個什麽,一下子扔在了蕭酬面前。他咧嘴賊賊一笑:“至于令牌的話,只不過重操舊業而已,十一郎不用大驚小怪。不過話說昨夜從你身上順來的這東西真好用。”
蕭酬拾起盜跖放下的物什,旋即失笑:“四爺啊四爺,真有你的,将在下這貼身的避毒令盜了去,在下居然沒有發現!”
“必須的。”盜跖大笑,似是絲毫不知“謙虛”二字怎寫。倏地,他一斂神色,神秘兮兮靠近蕭酬,貼近他的左耳,低聲道:“不過你可知我第一回給你的那時什麽?”
蕭酬将避毒令塞回袖中,複執起先前的那巴掌大的事物,細細端詳一番,發現那是半塊符契,上雕流雲天宮,雕工繁複精美,又書有“雲樓”二字,似是原為一卵形符,被人從中間一分為二,斷口參差不齊,似應與另外半塊符契拼合為整一般。
“雲樓令。”盜跖見蕭酬沉吟不語,開口道:“牛黨刺殺令,牌上會刻有刺殺目标,不示于世人。朝中人行事謹慎,不能落人個與江湖勾結的口實。因而指使人行刺殺之事、尤其數人共行時,就會用到這種東西。屆時,不必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同黨,只需帶上此令,便是一次任務的盟友。此舉能防止任務中一方反水殃及另幾方,又能防任務勢力相互勾結而架空魁首,最好的是,歲末還能憑此多少邀功請賞……”
“所以他還有同夥。”蕭酬打斷了盜跖的話,“四爺不妨将當日情境與在下一說。”
“沒問題。”盜跖跳下案角,“當日院中有整屍三十五具,席氏一門共五十三人,故另十八人可能化作了院中三寸厚的膿血。再說那三十五具整屍,有廿一具男屍,十四具女屍;其中有廿五具分于前院□□,另十具各于中堂或廂房中發現。照昨日我發作的情況看來,當是中毒而亡。雪狼爪。”
蕭酬微笑着看着盜跖趿拉着步子在案前踱來踱去:“難道四爺想說,席氏一門五十三人皆是因飲食或沐浴接觸到雪狼爪而亡?可既如此,緣何會有如此多的人死在院中而非屋裏?”
“不。十一郎,不是所有的水都是流動的、要依靠沐浴和飲用才能接觸到人體的。”盜跖一反常态,踱至窗前,清冷的月光沾濕了他的額發:“霜、霧、雹、雪……我想,雪狼爪遇到這些也會成為劇毒吧。當夜……下雪。”
“四爺的意思是,那些人是因觸及當天降下的雪而中毒死亡的?”蕭酬搖頭道,“那麽屋中的人是怎麽死的?”
盜跖一怔,又道:“那日我見席府院中散落若幹兵器,但無一見血;又見席家之人面目盡帶猝不及防之态,可見他們皆是中毒而亡。只是院中兵器皆是席府內的,因此不知何物為兇器——現場連根針都找不到……針!”
思慮及此,盜跖忽地跳了起來,一閃身晃至蕭酬身後:“十一郎,蕭酬,我且問你,雪狼爪可否溶進冰中?”
不待蕭酬回答,盜跖又道:“若溶毒入冰,冰針射入人體內遇溫而化即成毒液;而且冰針射入雪中,一旦融化,現場便找不到兇器。”盜跖“啪”地拊掌,豁然道:“如此即可解釋為何院裏屋中皆有死者——且冰針極細,一旦融化,在死者身上也找不到射入的傷口……但是……”說着說着,他的面色逐漸暗了下來,猶疑道:“但是冰針是怎麽射出的呢?若以冰針為暗器,它會在接觸到人手時先融化……”
蕭酬執着銀簽緩緩撥弄着爐中的香屑,看盜跖臉色愈發遲疑,開口道:“機弩。”
“但是有什麽機弩能射冰針這種細小易損的東西?”盜跖又坐上案角,跷起腳,單手托腮,緩緩道:“冰針細而脆,稍有不慎即會折斷。天下能制出這種機簧的人可不多。你們七絕二十郎算一位,天下六大高手中清沾公子蕭戰算一位,還有就是……蕭門秋派!他們利用了我們的先入為主!我們不會想到一向以對立面目示人的春秋二派會連手!秋派最擅長的,應就是此種細巧機弩。如此一來……院裏屋裏皆有死者說得通,席承平的刀齊刷刷斷作兩截也有據可依了……”盜跖自顧自地說下去,忽地一笑:“案子該結了。”
“可你沒有證據。”蕭酬低眉,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小爐,輕聲嘆了口氣。
盜跖聞言,突然就着帕子将雲樓令拎了起來,在眼前一下一下地晃着:“若蕭中意亦犯案,他定然會有雲樓令的另外半塊。因此他二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也許,席承平手上握的是對牛李兩黨皆能構成不利影響的東西,故春秋兩派皆被派出清剿席氏一門,順便搶奪席承平手上的證據。最後,也許是秋派搶到的更多,因而牛僧孺就命蕭清流在蕭中意把證據交給李德裕之前抓緊時間除掉他。誰知春派大家長也有不頂用的時候,大概這才會請你來。”
蕭酬鼓掌:“精彩。可是四爺似乎依舊沒有證據。畢竟,如你所言,秋派使的是冰針,放至而今早應化了。就算還有機簧在,但空憑一副弩,說明不了什麽。”
“還有雪狼爪。”盜跖道,“那日,我在院中聞到一股氣味,不同于屍體的腐臭,卻在屍身上尤為濃烈……”
“雪狼爪的氣味。”蕭酬恍然道,“雖然雪狼爪種于人身難以測出,但是你想于院中其它地方找出雪狼爪……雖然雪狼爪的确是蕭清流研出的殺傷性最大的□□,但是,我想問你,會有人就這樣明目張膽地用自己最出名的殺招犯下如此一樁巨案麽?為什麽不會是他人竊取了雪狼爪,再嫁禍于他?”
“因為世人大多憑人特點指認他人,所以辦案之人會随時提醒自己避免犯下誤累無辜之罪,拿到太過明顯的證據往往會向反方向靠近。一夜之間犯下如此巨案,兇手定不是泛泛之輩,他能知道捕快在想什麽。既如此,什麽都不懼,反而是雙重反詐。”盜跖放下雲樓令,喟然嘆道:“今日我見了蕭清流。在接待我時,他鎮定的過了頭。再由他一言一行所推……”
“雙重反詐……那為什麽不會是三重、五重,乃至無數重?”蕭酬雙手撐桌,立起身來,緩緩踱至窗前,将窗推開了一絲小縫:“人心最是難測。只一眼,四爺你又怎能看透?”
盜跖沉默地看着蕭酬單薄清渺不似世人的背影,忽覺心底無由來的一陣寒。正此時,蕭酬背對着盜跖,極低極低地悵然開口:“人心人情,我參了十八年,全然參錯,四爺為何有這自信能夠勘破?”
“你說什麽?”蕭酬說話的聲音極低,只似是說給自己聽的。盜跖不由豎耳側身,卻還是聽不清:“大點聲,我聽不清。”
蕭酬聞言,肩背一聳,又沉寂下來,半晌方道:“非是什麽要事,狂言讕語,不聽也罷。不知四爺可還有什麽證據?”
“今日我問了蕭氏門人,大多對蕭清流近日行蹤一無所知,唯有春派的另一個清字輩門人……唔……好象是叫蕭清逸來着……他說了一些,不過總有前言不搭後語之感。我仔細地分析了一番,他的話滿是破綻,竟似是有意無意助我一般。清明山莊到松浦口至少一天,順着他的話,若是将這段時間內所有可能到達的驿館客棧都查一遍,定能有蛛絲馬跡。另外,今日蕭清流給我看的賬簿中亦有不尋常之處,只不過做的非常高明。我變了幾個說法問了蕭清逸,結果……不用我說了吧?我将他的話抄錄了,他也蓋了印,這算不算證據?”
“蕭清逸……”蕭酬背着身,似是嗤笑了一聲:“連他也要扳倒蕭清流了麽?”沉默許久,他又開口:“四爺此次離開清明山莊,可是要去中秋山莊了?”
盜跖跳下案角,又拿起雲樓令,笑道:“我先得把這東西放回去。蕭清流應該快到了。話說回來,上次那個不像婢子的婢子到哪裏去了?這次我裏外都看不見她,指不定什麽時候冒出來呢。”語畢,他嘿嘿一笑,也不知怎麽運的身形,只仿若一道暗色的疾光,一閃便隐沒在了黑暗裏。
蕭酬許久不語,伫立于愈來愈清冷的月光中,周身似是被月華鍍上了一層銀霜。半晌,他吐出一口氣,淺笑道:“四爺作何還不走?”
話音剛落,盜跖果真又自濃稠的黑暗中緩慢而無聲地踱了出來:“因為……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沒有問。”
蕭酬背手阖眼:“問吧。”
“你……”盜跖神色平靜,不複方才的嬉笑,甚至帶了些莊重:“真的想要蕭清流死嗎?”
“呵。”
盜跖本以為蕭酬會怒會憂會肯定會否定,不料他卻在凄清的月光中兀自笑了起來。盜跖從沒見過蕭酬如此張狂而劇烈的笑,肩架上下的抖動有若抽搐,以致他整個人都在月光中瘋狂地顫抖了起來,似是随時會碎裂成片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蕭酬斷斷續續地笑,卻愈笑愈瘋狂,直笑到喘不過氣,他猛地止了笑聲,急轉回頭,面色如鏡,嘴角猶帶着一絲冷笑,一字一句道: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殺了他。”
盜跖揉了揉眼。因為他恍惚覺得,眼前這個單薄清淡、周身萦纡着淡淡惆悵的男人的雙目,竟在那一刻,反射着森森的逼人的光。
是他的錯覺麽?還是斯夜月光太過明亮?
盜跖沉默,輕輕退回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