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男孩
為什麽不告訴殷争?
魏佳茗倚在車壁上,眼神空洞。
知道實情的她已經如此痛苦,更何況身為大太太親兒子的殷争?殷争幼年喪父,他本來就是一個孝子。若他知道了,是讓他與向來孝敬的母親恩斷義絕,還是讓他無視親生兒子的死?也只不過是平添了他的痛苦罷了。
而且,實情揭露出來對殷覓棠也不好。再怎麽說,也是當成親生女兒疼了四年的孩子。真相大白,可憐了這個無辜的孩子,總是要受牽連,變得處境堪憂。
而若讓她當成什麽都不知道繼續留在殷家,那是不可能的。離開,是她最理智的做法。就算要背負所有人的誤解。
若不是她心存幻想,抱着千萬分之一的可能那孩子還活着,也不會東躲西藏回到鄂南。可她還是低估了那個女人的殘忍和狠心。
馬車猛地停下來,魏佳茗一個不察,頭側撞在車壁。
車門被打開,申屠特拉坐在馬背上,他指着魏佳茗大笑:“怎麽樣,中原不好玩罷!中原人披着張羊皮,骨子裏是黑的。走吧,回家去,回咱們的草原去!”
魏佳茗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下來!”
申屠特拉剛想去拉魏佳茗,樹林裏忽然響起一道詭異的琴音。他回頭,就看見一身紅衣的尤河不知何時坐在前路,悠閑撫琴。
“媽的,你這個戲子能不能不要總壞老子的事兒!”
申屠特拉拔.出腰間的斧頭,朝尤河劈去。尤河神态自若,紋絲不動。斧頭劈下去,幻影破散。哪裏還有什麽尤河。然而琴音仍舊在耳畔。
心中發涼。
申屠特拉循聲擡頭,尤河抱着琴坐在樹端。一片綠葉落在琴弦上,尤河手指壓住琴弦,琴聲嗡鳴。綠葉從琴弦落下,打了兩個圈兒翩翩然而落。申屠特拉的眼睛一直盯着這片綠葉,直到葉子落地,申屠特別忽然驚出一身冷汗,他再擡頭,樹上哪裏還有尤河的身影?
申屠特拉一驚,猛地轉身。馬車裏空無一人,魏佳茗已經不在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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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去哪兒了!一群廢物!”
幾十個手下一臉懵怔,竟然誰都沒注意到魏佳茗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殷覓棠知道出事了。
她乖乖坐在窗下的椅子裏,聽着外面淩亂的腳步聲,和下人的竊竊私語。她知道娘出事了,二叔領了兵去找。她還知道祖母病了,一個又一個大夫被請進來。她在自己小院子裏,都能遠遠聽見祖母還在亂喊亂叫。
她爬下椅子,走到隔壁的小書房。
殷絡青在寫字。
殷覓棠盯着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在發抖。殷絡青寫字向來好看,可是現在寫出來的字卻歪歪扭扭的。
“姐姐……”
殷絡青沒理她。
“姐姐……”殷覓棠又喊了一聲。
殷絡青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沒擡頭,眼睛一直盯着筆尖兒,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別擔心,回屋子裏待着去。”
殷覓棠怔怔望着姐姐好一會兒,才頹然地退出去。她走到院子裏,站在牆角的地方去聽。她聽見祖母在大聲喊着什麽。離得太遠,聽不清。
殷攸急匆匆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見殷覓棠呆呆站在牆角。
“站在那裏做什麽!”殷攸跑過去,牽起她的手,“絡青呢?”
殷覓棠眨了下眼睛,才慢吞吞地說:“在書房裏寫字。”
殷攸看着這個小妹呆呆的樣子,心裏有點不忍心。她也曾鑽過牛角尖,去想那個沒活下來的弟弟,可是娘親曾告訴過她無論将來發生什麽,殷覓棠也都是她妹妹。
殷攸咬了下嘴唇,牽着殷覓棠走進殷絡青的書房。
殷絡青擡起頭,茫然地望着姐姐。
殷攸看了一眼殷絡青寫的字,有些無奈,她嘆了口氣,說:“行了,別寫了。”
她拉着殷覓棠在長椅坐下,又把殷絡青喊過來,讓兩個妹妹挨着她坐着,然後從書架裏翻出一本話本,翻開第一頁,緩聲念給兩個妹妹聽。
些許微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殷攸的臉上。殷覓棠仰起頭,望着大姐。
殷攸卷起手裏的手在她的腦門敲了一下,輕斥:“專心點,一會兒我可要提問的。還有你!”
她又用卷起的書在殷絡青的頭頂敲了一下。
“哦——”殷覓棠揉了揉額頭,仔細去聽姐姐念書。
大太太的情況不太好,一直在胡亂喊叫。幾個大夫想要給她把脈,卻根本不得近身。屋子裏的桌椅東倒西歪,茶具、花瓶也不知道摔碎了多少套。幾個小丫鬟彎着腰,急匆匆地輕掃。
殷争坐在床邊,努力抱着渾身發抖的大太太。
大太太目光渙散,口中呓語不斷:“他該死!我是為民除害!為了殷家!為了殷家的子孫萬代!他該死!啊——不——不要殺我……”
她發瘋了一樣推開殷争躲在床角,她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驚恐地望着虛無處:“不要掐死我,不要!你該死,我不該死!”
“争兒,你快來救救娘啊!你兒子要掐死我!”大太太驚恐地望着眼前。在她的眼前,一個六七的小男孩戴着長命鎖,沖她咧着嘴笑個不停。他伸出小小的手,笑着來掐她的脖子。明明那麽小的人,那麽小的手,卻有着大太太根本掙脫不開的力氣。望着他的笑臉,大太太只覺得毛骨悚然。不久,他的臉又變成殷覓棠的臉。殷覓棠一會兒甜甜笑着親昵喊她祖母,一會兒沖過來嚷着要報仇想要掐死她。
殷争疲憊地站起來,吩咐下人:“把大太太的綁起來。”
幾個老媽子去抓大太太,大太太胡亂抓了一通,把幾個人的手抓傷。幾個人費了不少氣力,才把大太太終于綁了起來。
大夫這才将早就煮好的安神湯灌進大太太的嘴裏。
殷争走出去,大太太的哭嚎聲還在耳畔。他站在庭院裏立了許久,才轉身去了柴房。王媽媽遍體鱗傷的躺在地上。
管家急忙迎上來:“大爺,王媽媽她說什麽都不知道……”
殷争看了管家一眼,王媽媽是大太太的忠仆,可管家又何嘗不是大太太的忠仆?
其實也不必問什麽了。
殷争不發一言去了女兒的小院,他站在書房門口,看着三個女兒挨在一起,殷攸在給兩個妹妹講故事,兩個小女兒安安靜靜地聽着。
他悄聲将垂簾放下,囑咐院子裏三個女兒的下人悉心照顧,然後離開了殷家,趕往兵部。不管怎麽樣,他要先把魏佳茗找到。
至于別的,一切等找到了她知道她無恙之後再說。
大太太被灌了一肚子安神湯之後終于安靜安靜,皺着眉睡去。只是她睡得很不安穩,睡夢中不停地驚慌大叫。若等她醒了,又是鬧個不停。
殷争又不在家中,幾個下人只好繼續在她亂喊叫的時候繼續給她灌安神湯。
三天下來,不管是大太太,還是幾個下人,都是筋疲力盡。
這三天,大太太若是醒着,眼前便是幻覺,若是睡着,便是噩夢不斷。那個時不時出現在她夢裏的小男孩,這下賴着不肯走了。
他笑嘻嘻地纏着大太太,親昵地将身子往她身上蹭。
“祖母,你看我的嘴好不好看?祖母,你瞧,我的小尾巴多可愛。嘻嘻嘻嘻嘻……”
乖巧可愛的小男孩嘴巴一點點變形,像一只兔子。他轉過身,長長的尾巴纏在大太太的手腕上。大太太毛骨悚然。
她推開他,大喊大叫:“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了!你怎麽不死透!”
小男孩歪着小腦袋,無辜地望着她:“祖母,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是很想抱孫子嗎?我是呀。嘻嘻嘻嘻嘻。”
“你走開!”大太太沖過去,瘋狂地掐住他的脖子。
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大聲喊:“祖母!祖母!”
他的聲音又變成殷覓棠的聲音,大太太愣了一下,有些看不清被自己掐住的孩子倒是誰。怎麽一會兒變成小男孩的臉,一會兒變成殷覓棠的臉?
小男孩和殷覓棠一起喊她祖母,兩道不同的聲音混在一起。聲音交疊,聲聲不止。
第四天的清晨,被折騰得身心疲憊的丫鬟端着湯藥進屋,她掀開床幔,看着大太太睜着眼睛。丫鬟一驚,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生怕大太太再發狂。
“太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喊了一聲。
大太太轉過頭來,平靜地看着她。那眼神不似前幾日的情景,仿佛和正常人無異。
小丫鬟松了口氣:“太太,您是不是感覺好多啦?”
大太太動作緩慢地點了點頭,撐着身側的床榻想要坐起來。小丫鬟見狀,急忙把湯藥放在床頭的小幾上,上前去扶大太太坐起來。
“太太,您餓不餓?這幾天也沒吃東西。奴婢去廚房吩咐一下,讓他們給您做些您平時愛吃的好不好?”
大太太緩慢地又點了下頭。
小丫鬟剛想走,大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小丫鬟一驚,怕不是太太又發病了吧?擔心地望着她。
“大爺和二爺在哪兒?”大太太聲音沙啞,尖細幹癟得不似尋常語氣。
“回太太的話,大爺和二爺這幾日都很晚回來,白日裏都是兵部,滿城搜人呢。”小丫鬟本想說滿城找大奶奶,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把四姑娘叫過來。”大太太擡頭,悠悠望着眼前虛無處。兔子嘴巴長尾巴的小男孩懸空蹲在她眼前,在對她笑個不停。
“诶,奴婢這就去!”小丫鬟心想大太太果真是最疼四姑娘,醒過來第一個想見的就是四姑娘。
殷覓棠聽說大太太醒了過來喊她過去時,欣喜地踩着小鞋子就往祖母的屋子跑,把過來接她的小丫鬟遠遠甩在身後。
“祖母!祖母!”殷覓棠一溜煙跑進屋,踢了小鞋子爬上床,盯着大太太的臉,“祖母你病好啦?”
大太太看着眼前對她笑的小男孩,慢慢低頭,看向身側的殷覓棠。好半天,她擡起手摸了摸殷覓棠的臉。
“是,祖母的病好了。”
祖母的聲音又幹又澀,殷覓棠聽了心疼。她抓着祖母的大手貼在臉上:“祖母要不要喝水?”
大太太的眼眸慢慢轉動,眼睜睜看着漂浮在半空的小男孩坐下來,歪着小腦袋盯着殷覓棠看。大太太盯着小男孩四處晃動的長尾巴,緩緩摸着殷覓棠的頭。
“棠棠,陪祖母去寺裏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