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轉眼四天過去。

按照納蘭茉英的提示,李參将從莊園運回大量的麥草和枯萎的高粱,一時間,營區各個帳篷都回複暖意。

而康敬也正是用她巧妙的辦法連起浮橋,順利抵達對岸得勝而歸。此次一役,不但俘虜叛軍三千人,還帶回不少戰利品,将士們無不歡欣鼓舞,軍心大振。

「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營裏居然沒有一個人再提起你的事,連老爺都不知道哩。」用早膳時,雲草忍不住嘆氣。

滿心以為康敬貝勒會找上門來,她雲草也能貼近地瞧瞧這位鐘鳴鼎食的權貴,可惜,看來機會已失。

扒着眼前的小米粥,納蘭茉英沒出聲。康敬出人意料地沒有任何舉動,她也不免失望。

也許,對貝勒爺來說,她真的算不上什麽。

「雲草,春媽去驿館給娘親送信,你先給爹煎藥吧,我去爹帳裏查看一下營中糧草帳冊。」她放下碗,細心地交代完煎藥的事宜,便出了自己的帳子。

她害怕抛頭露面,專找營帳之間無人的小路行進,來到一頂紅幨帳旁,一襲銀藍緞面長袍攔住去路。

「你是什麽人?」康敬猛然竄出,雙手環胸,碩大的身形占滿整條小徑。

是他康敬貝勒。納蘭茉英一怔,接着恢複表面的平靜,心裏卻掀起波瀾。

他已除下甲胄,再度回到散漫的調性。眼睛裏是暖暖的笑意,臉上又有壞壞的神情。

「我……是納蘭茉英,貝勒爺有禮。」她眼觀鼻、鼻觀心地溫和打揖。

「看來你跟納蘭大人關系匪淺啊,姑娘。」古銅色的面容帶着戲谑之意。

納蘭茉英啞然。她的男兒打扮并未騙過康敬貝勒銳利的眼睛!

「被猜透了吧。」他微彎健腰,拉近與她的距離,自然流露出來的坦蕩,讓她忘記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爺。

他平易得近乎熱情,俊顏上的笑容醒目又特別。

受他的影響,她覺得自己也熱情起來。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卸下了她的心防,她也輕輕地勾起輪廓紅潤的唇。

「幹麽低頭不說話?」

「請貝勒爺保守這個秘密。」她不願引人注意,也不想給身為陝甘總督的爹招來非議。

「姑娘混進營地就很麻煩。這營地是我的地盤,只能公事公辦了,快快将你的底細報上來,今年幾歲?跟納蘭大人是什麽關系?家裏有什麽人?」

納蘭茉英哭笑不得。方才他還笑嘻嘻地嚣張,接着又裝出大惡人似的霸道,私底下的他,真讓人難以捉摸!活了十七年,他的與衆不同,深植入她的心扉,心中既有因他産生的緊張,也有莫名的蠢動。

「貝勒爺是否還需要民女的生辰八字?家住何處?兄弟姊妹幾人?祖籍哪裏?回答這一些還有剛才的問題,是否就能滿足了貝勒爺的好奇心?」她微笑地回答。

康敬眸光閃了閃,浮起欣喜的神情。「你很有意思!」

「過獎。」

「逼供要悄悄進行,如果驚動其他人,就不能偷偷放水給你,要是被別人看到我偷偷放水,一定會說本貝勒以私害公,傳出去會很麻煩。嗯!就這麽定了,我們去遠一點。」他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瘦削的肩頭,毫不避諱。

納蘭茉英楞了楞,還沒來得及提問,就被康敬塞進早已備好的竹篷馬車內。

「駕!」他跳上車頭,大喝一聲驅馬出營。

搖搖晃晃的馬車裏,她無可奈何地兀自淺笑。這個貝勒爺呀,也太霸道了吧!

「你大可以放心,我已經差人幫你傳口信,你的丫鬟知道你要出營透口氣。」行進中,康敬高聲告訴她。

帶她離營,并非他一時興起,而是早有預謀。納蘭茉英想到這一層的可能性,恍然大悟。他在她的身上花費心思,她是該喜還是該憂呢?

快至晌午時分,小馬車放慢速度,緩緩進入離營區最近的天水縣。

「到了,下來吧。」

面前的深藍布簾被掀開,健壯的身形出現在眼前。納蘭茉英站起身來,瞧了瞧他伸出的粗壯手臂,面露淺笑,從善如流地将白淨的小手搭上去,借着他的攙扶落到地面。

「天水縣城不算太大,也沒什麽可看可玩的,你先陪本貝勒去辦點事,然後你請我用午膳的時候,我再慢慢逼供。你知道我事務繁多,糧草、操練騎兵、防備敵兵,樣樣都讓本大爺忙得不可開交,你最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哦。」

大惡人嚣張到不行。

「聽貝勒安排。」唉!明明是他違背男女之防,把她拉了出來,卻像她欠他似的。

拐過兩三個巷口,天水縣的官驿便在眼前。破破爛爛的小縣城裏,這座樸實官驿是唯一高大的屋宇。

「你先站在這裏等。」康敬将她拉到官驿對面,指定一塊地方,讓她不許走開。

「貝勒爺,要請你吃午膳很為難呢,你不怕我跑掉嗎?」啼笑皆非的納蘭茉英對着他的背影輕聲道。理應他請才對吧?她助他渡過難關,一頓飯并不算多啊!

康敬轉回過身,雍容的眉眼迷人地一皺,風流地說:「本貝勒從未見過逃得出我手掌心的女人。」

她泛起漣漪的心湖轉而掀起巨浪。

「貝勒爺!」她羞怯難當地紅了臉。

銀藍長袍一轉,跨着輕松的步子踏進官驿,移上屋宇的二樓。

為什麽要她站在這裏?是戲弄她?還是……有其他目的呢?納蘭茉英擡首,馬上捕捉到官驿樓上的朱窗裏,一雙堆着笑意的閃亮眸子正盯着她。

四目相接時,那雙眼挑逗地對她一眨。

無形的電光石火在她體內狂竄。難怪他會讓她站在這裏,從那扇半開的朱窗,他可以完完全全掌控她的舉動。

無形間,他的每一步設計,都是因為她!

瞥見窗下那一抹清雅動人,又有些局促的身影,康敬嘴角的笑加深。

「貝勒爺,這是皇上的密诏。」驿官避開半掩的窗戶捧出一個用黃緞包裹的密匣。

「嗯,勞煩了。」

「貝勒爺哪兒話,本該是下屬給你送去營裏,實在不該讓貝勒爺跑這一趟。」

「瞧你說的,如果讓你進營,反倒引人側目,還是我自個兒來取吧。」今天與其說是來取密诏,不如說他借此機會親近納蘭茉英。她就這樣,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闖人他的軍營,出現在他的面前,玉手輕擡,雲淡風輕地就解決軍中困頓,難道他不該好奇一下,多探問一些嗎?

他對她很有興趣?

将密诏放人箭袖內,康敬接受驿官的拜別踏出官驿,卻不見納蘭茉英乖巧的身影。

「這一對姐妹真可憐!」

「可不是嗎?」路過的人談論着什麽。

遁着聲音的方向,他看着那女人的身影擠人街邊上一群圍觀的人潮裏。

康敬大步流星地跟進。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牆裏,跪着一對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她們頭上都插着草标,地上攤開的白布上寫着賣身葬母。

「小妹妹,別哭。」納蘭茉英踏人內側,誠摯地握着布滿凍瘡的冰涼小手。

雪已經停了許久,但天氣依舊滴水成冰。

隔着人牆,康敬駐足,鷹眸鎖在素淨的小臉上,此時她的眉角上都是柔柔的溫和。

思及這輩子所見過的女子,此種溫柔風情對他來說,相當難得。

「來,快把餅吃掉吧。」納蘭茉英從袖子裏拿出兩個圓圓的酥餅塞進小姑娘們的手裏。

兩位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大姐姐,烏溜溜的眼睛裏含着淚。

「快吃吧。」說着,她把地上的白布收起來,從懷裏掏出幾粒碎銀子,「今日出來匆忙,只有這些了。」她頓了頓,摸向腰間挂着的玉飾,躊躇半晌。玉飾是宋家給她的定親信物,攸關終身大事,送人恐怕很不妥。

轉念又一想,宋家人向來行善積德,思凡哥哥應該不會怪她,方堅決地扯了下來,「這些都給你們,應該足夠了。」

「姐姐,你等等我們,我們回去葬完娘親,跟你走。」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含着滿口酥餅哽咽地說道。

納蘭茉英搖頭,「離這裏五十裏外的青山澗有一座書院,你們葬完母親,可以上那裏去,只要告訴他們,是納蘭茉英讓你們去的,他們就知道該怎麽做了。雖說不算什麽富貴的地方,但書院的人都很好。」回到營裏,她就給思凡哥哥寫信,宋家人一定會善待這些孩子。

「姐姐!姐姐!」兩個小姑娘泣不成聲,不住地給她磕頭。

「你們還有很重要的事,快去吧!」她扶起兩個小孩子,催促她們快快離開。哭成淚人兒的小姑娘們,一步三回頭地看她,最後消失在對街的遠處。

善良的女人!

康敬斂眉細思。他喜歡善良的女人,比任何時候都喜歡……腦海裏不禁浮現急于嫁給他的表妹茹娜格格。那個女人曾經當着他的面,打死一個女仆,個性兇狠至極。

表妹是額娘赫拉氏指給他的新娘人選,雖然兩人并沒正式訂親,但在其他人眼裏,他們遲早會共結連理。

會娶茹娜嗎?不會,他一點都不想,婚事更是一拖再拖。

「貝勒爺,抱歉,茉英的銀子都沒了,今日無法請你用午膳。這裏還有一塊酥餅,是茉英自己做的,就當是我的賠罪。」拍掉手上的塵土,納蘭茉英挖出袖子裏最後一塊酥餅遞到他的面前。

小小的酥餅被擠壓得皺巴巴的,甚至還缺了一半。

掃過淡雅的身影,康敬靜默不語,雪亮的眸光筆直地落在她臉上。

這朵百合花,淡淡的,清新如露。他注意到她微微有些下陷的眼眶滿含柔和味道,濃淡适宜的眉毛順貼在細致的皮膚上,一如她溫和的個性。

巴掌大的小臉粉腮勻細。眉頭與眼睛之間似乎壓着一片纖細的輕雲,似颦還蹙,楚楚動人。

康敬跨前一步,垂眸睇向只到他胸口的頭頂。嬌小的她,拉扯起他難得的保護欲望。

花兒總是很脆弱,他怎能不去保護她呢?

「貝勒爺不喜歡酥餅?茉英倒是餓了,那我吃了。」看他半天不動,她決定自己享用。

「誰說我不吃?但為什麽只有半塊……」他适時地拉住她退回去的手,佯裝不悅地擰眉,「這筆賬我記下了,請貝勒爺吃餅,能用剩下的嗎?」

瞧他讨債似的嚣張,實在令她忍俊不禁。

私底下的貝勒爺真是嚣張霸道得可愛,與那個攻城略地的康敬截然不同!

能貼近他身邊,感覺他的種種樣貌,她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歡悅。

「不如貝勒爺你先借銀子給茉英,這樣即可請你用午膳,回營便還你。」

「好是好,可是……」他咬了半口餅道:「這餅真好吃,還有嗎?」

「此次随爹送糧,行色匆匆,也就帶了這麽多。」

移動蓮足,納蘭茉英開路,朝着城西的客棧走去,打算在那裏享用午膳。

「天寒地冷,一個姑娘家,幹嗎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他随着她的步子往前行進,面有難色地瞧着手上的酥餅。實在是太好吃了!怎麽會有這麽好吃的餅?酥皮入口即化,內餡焦香四溢,齒頰留香……這麽好吃的東西,她竟然只給半塊!真該好好算賬,哼!

「貝勒爺應該也知道,準噶爾叛亂,糧草辎重大部分的供給都由陝甘總督府籌措,前線的、各地駐軍的都需要照應着。府裏的小吏、筆帖式都忙得人仰馬翻,爹爹身上的擔子太重,做女兒的哪有不幫忙分擔的道理?

「茉英熟讀賬目,甘肅陝西境內,有多少出糧的地方,有多少可用的稻草,茉英了然于胸。此次跟來,也是因我爹最近染上痰喘之症,需要人照顧,茉英幫忙處理雜務賬目之外,還要照看爹的身體,兩者都不可廢。」

「原來納蘭大人病了。」康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前的納蘭茉英,不僅蕙質蘭心,還聰明過人,實在難能可貴。

「是,爹放心不下公務,身體勞累不堪,做女兒的哪能放心得下?到了,貝勒爺,天水縣好像只有這家客棧,還請你不要見怪啊。」她微微讓身,請跟在身後的他先行落坐。

「但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康敬別具深意地打量起疲憊的她。

本來細白的小手上,有了凍痕。雍容的眉頭不贊同地擰起。

他看得很仔細,也很用心。

納蘭茉英覺得臉快要燒起來。他嚣張之下偶爾顯露的關心,令她措手不及。

「唉,吃好點,給你補回來。小二,把店裏上好的菜都給我上一遍。」他對着小二吩咐。

「客官,馬上就給您上菜。」機靈的小二一見財神爺,腳下跑得更勤快了。

沒到一袋煙的工夫,桧木桌便擺滿各式菜品,雖然菜色粗陋,但也還算可口。

輕聲交談的兩個人,慢慢地吃了起來,其間,康敬霸道地往她碗裏塞入雞腿、羊肝、牛肉。

吃着說着,客棧裏猛地刮人一道旋風。納蘭茉英一擡眼,發現來人就坐在她身邊,與他面對面。

「這位小兄弟,你打算跟他混啊?」此人不知從哪裏變出一雙竹筷,大啖桌上的醬香牛舌。

「茉英別怕,這位是京城裏萬事都不通,奸邪可人,最愛拿別人的不幸當笑話的博卿貝勒。」

康敬對上他,笑得相當的恐怖。

「這菜怎麽沒有味道?」博卿抓來一瓶醋,往一碟小涼菜裏倒進半碗醋,在大吃兩口後,這才滿意地擡起頭來。

「對了,他還有一個專長就是把人食變成狗食。」嗅到嗆濃的醋味,康敬立即對她補充介紹。

「小兄弟,你怎麽能跟這人走這麽近?你知道這是多嚴重的事嗎?你的人生可是會從此一塌糊塗,而且讓他一直自以為籠罩整座京城的淫邪笑容,更加樂此不疲地淫笑下去……」

康敬眼角暗地抽搐了下,「看來你是皮在癢了!」

「我看你也是,練練?」

貝勒爺們相互挑釁,拍桌子起身,一前一後地往店外走。壯碩的康敬邁了兩步後,又轉回來道:「本貝勸去去就來,你先吃,等我回來,你碗裏的東西要吃得一幹二淨。」臨去時,又瞥了一眼,瞧她嘴角上有一小塊醬汁,他沒有多想,很自然地伸手,用粗糙的大拇指擦起那一片醬汁送入自己口中。

轟隆隆,納蘭茉英整個人呆若木雞,沾染醬汁的嘴角一片火辣,仿佛送進他嘴裏的是她的芳唇。

花了好半天工夫,她回過神來,兩個高大的人早已不在眼前,只聽見離她不遠的客棧西窗外傳來模糊的打鬥聲。

怦!有力揮拳的聲音。

咚!重物撞擊的聲音。

「沒腦子!善捕營的事就夠你忙的了,還來甘肅做什麽?」

「要不是某個愛淫笑的家夥快凍死、餓死了,本貝勒才不來呢。我告訴你!糧跟炭我都給你送進軍營了,別太感謝我。」砰!又是一拳。

「要你多事!下大雪,你就該好好在京……啧,玩陰的!」

「說好不許打臉。我都聽人說了!殺敵你比誰都勇猛,出征的那天,你不是答應我,不會拿命去搏嗎?嗯?你那天竟敢差點受傷!」

「這麽大雪天,山高路遠,你也不想想要是出了什麽盆子,你善捕營的差事怎麽辦?你被拖去午門斬首,我一定笑着看。」

耶!這兩人是在打架還是在……

京中的貝勒爺都跟他們一樣嗎?明明心裏擔心着對方,卻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按捺住被康敬拔亂的心跳,納蘭茉英對感知到的一切懵懵懂懂。

窗口外霍然安靜下來。

「總算把那個小鬼打發走了。」沒一會兒的工夫,銀藍色袍服迅捷地再次回到她面前。

門外響起馬蹄聲,她朝外一望,只見臉上挂彩的博卿貝勒在店外揮手,向他們道別。

「小兄弟,不準和他拜把子交朋友,要不我連你一塊兒教訓。」風塵仆仆送糧而來的他丢下狠話,一揚馬鞭揚長而去。

分明是吃醋嘛!納蘭茉英心底暗笑。

「啧,這小子皮還在癢。」康敬握着拳頭叫嚣。

「你受傷了!」他挺直的鼻梁邊有一塊淡色的青紫,吓了她一跳。

「我沒有。」

「這裏,都青了。」她指指自己眼下的位置,提醒他。

「本貝勒怎麽可能會受傷!別扯了,吃飯。」

他是戰無不勝、智勇雙全的康敬,受傷?他絕對不承認。

剛一擡手舉筷,他頓時僵了僵,暗叫不好,他肩上的舊傷複發,整條胳膊酸痛不已,甚至牽連後背也痛了起來。

「貝勒爺?」

「我說我沒受傷。」微帶威脅的銳利目光殺過去,好似在說「有膽再說一遍,我就翻臉」。

明明就……呵!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納蘭茉英輕咬唇瓣忍住不笑出聲來。故意逗一逗他,還真是蠻有趣的……

跟他在一起,她永遠不會無聊啊!

「我是問,如果用好午膳,我們可否回營了?」

「嗯!本貝勒準了。」

她向店小二要了件東西,便跟着康敬坐上馬車回到軍營外邊。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之時,氣氛突然變得有些依依不舍。

「康敬貝勒,就到這裏吧,營中人多嘴雜,就此拜別。」纖纖素手藏在腰後,她來到馬車前,仰起頭凝視俊朗的他。

雖說臉上挂彩,可絲毫不損他健康清爽的形象。他很高大,與他相比,她實在顯得有點過于嬌小。

「你欠本貝勒的錢別忘了,還有半塊餅。」他雙手盤在壯闊的胸膛上,煞有介事地提醒。

「一定不忘。」她伸出手,将一個小皮囊遞到他的手裏,「這裏面我裝了些雪水,你用它按住肩,就會舒服很多。噢!我不是說你受了傷,只是解解乏。」她在他變臉前,連忙補了一句。

「本貝勒勉為其難收下了。」話雖然說得半推半就,但康敬臉上浮起可疑的暗色。她竟然關心他呢!

納蘭茉英淺笑着轉身走遠。

掂了掂小皮囊,他望向夕陽下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裏一片黯然。

突然天邊的紅霞變得那麽的傷感,四周的積雪也比平時顯得森冷。

這一切只因為她走出他的視線。

怔忡之中,康敬回到營地,忙完公務後,徑自來納蘭大人的帳房不遠處散步,只希望能再一睹芳容。

結果,等來的,卻是五十開外的春媽。

「貝勒爺有禮了。」

康敬微微點頭,示意她不必拘禮。

「貝勒爺,明日一早老身跟我們家小姐要動身回蘭州了。」今日她也在天水縣城裏,姑娘的行蹤剛好被她暗地裏撞見。她偷看到自家小姐跟這位貝勒爺并肩而行,別提有多高興了。

她也知道姑娘跟宋思凡少爺的親事,可她橫着看、豎着瞧,這康敬貝勒爺可是人中龍鳳,錯過這一村,再到哪裏找這麽好的夫婿?

再說,姑娘跟宋思凡少爺根本談不上任何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兄妹之義,大可不必為了這份親事而放棄貝勒爺。

她要回蘭州了?康敬沒露聲色,狀似不在意地聽着,心底迅速地運轉,一時間想了十幾條留住納蘭茉英的計劃。

見他沒有反應,春媽只得使出激将法道:「我家姑娘定親了,本來在兩年前就該嫁過去,但戰火一起,兩家都沒轍,所以一拖再拖。」

該死!她為什麽不早說她定了親?康敬只覺得心底焦急了。前一刻他還想着,那文靜的身影擺在他的家中,該是何等的美好?那時,他的寝房不會再冷冷清清,他的內院裏會充滿生氣,怎知……

「此次我家夫人急着叫我們回去,可能是又要開始準備婚禮的事情!覓勒爺,我家姑娘也不小了呢。」春媽加油添醋一番。

「是,是不小了。」他眼皮抽了抽。

耶?怎麽貝勒爺冷着臉呢?而且越聽越讓人看不出點感情?難道這位皇親貴胄對姑娘沒有意思?那他今日拉姑娘去天水縣做什麽?

左右思量之後,春媽只得說:「時候不早了,老身退下,就此別過。」

「嗯。」很敷衍地應了聲,康敬僵着臭臉大步流星地轉回軍中大帳。

好個納蘭茉英,她欠他好多好多餅,欠他好多好多錢,竟然不還想溜?等着,這筆債,他要讨一輩子……一輩子!

悄悄地,讓她還上一輩子!

養心殿飛檐上的琉璃神獸挂着積雪,而殿下的青磚路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深冬,被召回京城的康敬貝勒,踏進紫禁城。

「臣康敬給萬歲爺請安。」他身披朝服,跪在養心殿的偏殿內。

「聖躬安,你就起來吧。」當今聖上親切又不失威嚴地擡手。

「謝皇上。」康敬從青花石上起身,挽起撣開的箭袖。

「甘肅那邊朕已派別的大臣代替你,京中有更重的事需要你來處理。」

「請皇上示下。」

「準部叛亂之後,準部貴族爾撒納便領軍投誠。朕予他雙俸祿,賜順親王頭銜,世襲罔替。然而善捕營那邊有些關于爾撒納不好的消息,說他意圖不明。」皇上端起桌上的羊奶吹了吹,心事重重地說:「眼下南疆不得安寧,這京中也讓朕擔心啊。朕要你替朕好好地查查這個爾撒納,看看這個狗東西,到底有沒有與準部裏應外合之心,若是有……」萬歲爺的眼底浮起一股殺氣。

「臣,接旨。」咚的一聲,康敬再次跪伏在地上,「臣不忍見皇上操勞,定将爾撒納的事査個水落石出,給皇上一個交代。」

「好!這事交給你,朕就少幾分煩憂。瞧瞧這鄭郡王府,你爹和你那幾個弟弟要是有你的辦事能力,朕也不會連夜傳你入京了。路上還算順利吧?」由他接下棘手的案子,皇上的臉上平添一絲放心的笑容。

「回皇上,只要皇上需要臣,任何艱難險阻也擋不住康敬。」他在朝堂上的地位,是鄭郡王府的榮辱興衰之所系。多年來,他殚精竭慮,拯救漸漸衰敗下去的鄭郡王府,讓這個破落豪門因為有他,而重回權貴的行列。

「別跪着了,站起來說話。」

「臣有一事請皇上恩準。」康敬嵌有紅寶石的頂子,深深一拜。

「說吧。」

「請皇上賜婚,将陝甘總督之女納蘭茉英指給臣下。」

「看來甘肅發生了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皇上頓住,想了想道:「也該選秀女了,陝甘總督之女哪裏配得上貝勒?」雖說陝甘總督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但康敬畢竟是宗室子弟,這婚配顯得門不當、戶不對。

皇上若是不應允,茉英就要嫁給別人了……康敬心頭一縮,默不作聲,低垂着頭繼續跪在硬質的青花石板上。

「康敬,你可知道上次有人來求朕賜婚,是什麽下場?」皇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賜婚事小,但若開了這個先例,動不動就有宗室子弟要求賜婚,必将出亂子。

「臣知道,革去爵位,永不複用。」

「你不怕?」

「康敬只知道,假若娶不到納蘭茉英,臣将抱憾終生。」簡短時日的相處之下,他動了心,無時無刻不懷念她的溫柔,和她眼眉之間似有輕愁般的神韻。她的聰明、她的善良,偶爾逗他時藏不住的淺笑,今生他要是再也看不到怎麽辦?這些美好被另外一個男人收藏下來,他一定會瘋掉。

「哈哈,原來你康敬還是個多情種。」皇上笑着搖了搖頭道:「不如這樣,就說陝甘總督助戰有功,朕替他家做個媒,将她女兒指婚于你。」見他如此地堅持,皇上便改變了主意。出征準噶爾部,陝甘總督的确做得很好,不如讓這件賜婚變成激勵前方将士的策略,讓那些為他出生人死的人清楚,遠在京城中的皇上絕對不會忘了他們的戰績。

「謝皇上!」

指婚的聖旨很快便傳到了鄭郡王府,鄭郡王接完旨意不到半個時辰,鄭郡王福晉——康敬額娘的小廂房裏,就流瀉出滔天的怨氣和哭聲。

「姑媽,姑媽,我都在王府裏住了十年了,你老說表哥會娶我,這下怎麽辦?他要娶個鄉下丫頭了,姑媽!」茹娜格格發瘋似的跪在鄭郡王福晉赫拉氏的腳邊,抓住她長裙的繡花滾邊,張狂地哭着。

赫拉氏黑着一張臉道:「你急什麽?擦幹你的淚!」她與侄女茹娜都是來自科爾沁草原的格格,她們能騎善射,說話元氣十足,天生帶着一股蠻橫之氣。

她的母族這些年來既無戰功也無實權,家境每況愈下,要不是靠京裏的鄭郡王府周濟,早就滄為破落戶。康敬向來不喜歡蒙古的母族,她原想着只要把茹娜嫁給大兒子做福晉,裏外都是自己人,她的母族就依然能受到完全的庇護。

但,皇上的指婚打亂了她未來的計劃。

「姑媽,我愛表哥,你不能讓他娶別人。」

「皇上的旨意誰能違抗?」

「姑媽,你不是答應我,讓我做表哥的福晉嗎?你答應我的。」茹娜野蠻地哭喊。

「給我閉嘴!」

「怎麽辦,怎麽辦?」茹娜瘋狂地扯着自己的頭發,歇斯底裏地大叫。

「蠢丫頭,面對狼群你也用哭的嗎?」赫拉氏冷冷地挑眉。

什麽意思?茹娜鎮定下來,胡亂擦了把腮邊的淚。

「不過就是一個陝甘總督的女兒,她嫁進來,無疑是只待宰的小羔羊。」陰沉沉的聲音透露出兇殘的味道。

茹娜徹底不哭了。

「她是福晉,你難道不能是側福晉嗎?」

「姑媽!」她站起身子道:「我不要做側福晉!」

「蠢丫頭,你康敬表哥糊塗,可有姑媽在,她那個福晉之位遲早是你的。」

「那女人要是不讓呢?」

「就讓她站着進來,躺着出去!陝甘總督一家都在蘭州,她進了這王府,就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康敬又常常在外,你我的機會多得是。」陰毒的笑在老婦人的臉上盤旋。

「姑媽,我的好姑媽。」茹娜開懷大笑,抱住赫拉氏龐大粗壯的身子搖啊搖,「姑媽,你對茹娜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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