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看時間差不多,江月收拾妥當先下樓等着,不多久,一輛深藍色的轎車停下來,駕駛座打開,下來的是一個陌生人,他态度恭敬地道:“封先生和梁大夫還要處理些事情,可能要晚一些,我開車先送您過去。”說完打開了後座的門。

原來是司機,江月有些猶豫,雖然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可畢竟她不認識這人……

猶豫片刻間被打消,因為司機剛打開後座們,封子秀便下了車,沖她微微點頭示意:“咱們先過去吧。”

封子秀給江月的感覺是少年老成,且很少有笑的時候,不知為什麽,這樣的他反而更讓她感覺自在,她覺得自己不會喜歡一個成天笑嘻嘻油嘴滑舌的繼兄,更何況他雖然表現得和自己不親近,卻還算禮貌,也沒有像一些幼稚孩子那樣對她惡意排斥,比如于浩洋。

封子秀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禮儀是必修課,江月安然享受了他的照顧,在他的示意下先上了車,當然,封子秀為她關好車門後轉而走向副駕駛,也在她的意料之中,畢竟算上婚禮那次,這也才是兩人第三次見面,并排坐在後面恐怕會冷場,誰都不自在。

果然,直到在機場停車場下了車,除了司機的引路和示意,江月和封子秀誰也都沒開口說話。

飛機準時到達,在出關口等待的時候,江月微微有些緊張,從來沒見過面,他們會怎麽看待自己這樣一個“親戚”呢?

尤其是父母還離了婚。不過,如果他們不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可以不用那麽在意?畢竟就算他們再富貴再出色,她也沒有攀附的想法,江家的人,絕對不會奴顏媚骨……

江月甩甩頭,及時抑制了自己天馬行空亂七八糟的念頭,擡起頭,發現封子秀正看着自己,依舊面無表情,但江月就是覺得他洞穿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卻在接觸到她的眼神後又淡淡地錯開目光,似乎對她從未關注,也絕不關心一樣。

有什麽關系,江月的心情反而平定了,真要攀附權貴,現成一個封家她都不屑,更何況別的。當時母親梁青可是明确表示希望離婚後女兒能跟着她,是江月自己堅決拒絕的。

還在持續走神的時候,江月感覺旁邊的封子秀輕輕推了自己一把,清冷的聲音小聲道:“看看他們是不是?”

順着他的示意,江月看到了在關口張望的幾人,立刻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走上前去。

對方很快也看到了她,滿頭銀絲的兩位老人先是定定地看着她,江月醞釀了半天的:“外公,外婆”還沒說出口,就被老太太扔掉拐杖摟在懷裏,“是小月吧,我的寶貝,終于見到你了!”

照片裏和本人看起來都是那麽優雅的外婆,竟然對自己如此熱情,實在是讓江月措手不及,好容易等她松開自己,江月發現兩個老人都在抹眼淚,外公更是上下打量着自己,嘴裏除了“好,好。”之外,還未能發出其它音節。

江月也有些激動,眼睛裏有酸意,不過有件事她想自己有必要幫忙解釋一下:“媽媽她有些事耽誤了,但應該很快就能趕過來。”

外婆眼神一黯,不過立刻又抹着眼淚笑出來:“沒事,他們現在都忙,你舅舅舅媽也沒能抽出時間回來。”扭頭招呼身後的人:“阿煥阿冰,快過來見見你們小月妹妹。”

老人身後是一對年輕漂亮的男女,都是照片上的“熟人”,女孩和她打過招呼之後就站在旁邊好奇地觀望,男孩則忽然走上前來把她摟在懷裏,并“啪叽”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大聲贊嘆:“爺爺奶奶,小月妹妹可比照片上漂亮多了,簡直不像一個人,難為你們怎麽認得出來。”

江月被他這一系列的熱情弄得有些發懵,生平第一次被年輕男人抱在懷裏,還親上了,盡管這男人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盡管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十分好聞,可畢竟仍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江月感覺十分不适,下意識地就開始掙紮。

好在被稱為“阿煥”的男人很快就放開她,還一臉傷心地道:“哦,這麽漂亮的姑娘,為什麽偏偏是我妹妹!”可如果你看他的眼睛,會發現那裏面一絲傷心也沒有,反而俏皮地眨了眨。

醒過神來的江月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好吧,油嘴滑舌的不是繼兄,而是表兄。

不過經他這一鬧,老人破涕為笑了,笑着罵他:“這孩子,淨瞎胡鬧。”

“這位是?”叫“阿冰”的表姐先發現了封子秀的存在,随着她的發問,外公外婆也略帶疑問地看了過去。

江月正要介紹,封子秀已經上前一步行了禮,然後道:“我叫封子秀,封勇是我父親。他陪梁阿姨辦些事,随後就趕來。”說話的語氣雖然禮貌,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和一臉陽光笑嘻嘻的阿煥表哥,同樣英俊,甚至年齡都差不多,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江月聽了他的介紹,心下則暗暗佩服,封子秀不講廢話是有道理的,人家這短短的一句包涵了多少內容啊:不僅介紹了自己,明确了身份,還點明了兩個大人的遲到原因,內裏甚至暗含了各人的關系和态度——他不簡單,絕對有繼承家業的本事。

在司機和封子秀的幫助照料下,幾人很快辦完手續取了行李,剛走出機場大門,就見到迎面走過來的封勇和梁青。

梁青擡起頭來看着對面的一行人,表情變換了一陣,眼神十分複雜,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話,而外婆外公也沒敢拿出對江月的熱情來對待她。一時場面安靜下來,頗有些尴尬,大概因為面對的是長輩,阿煥表哥也沒敢插科打诨。

還是封勇打破了沉默,他用再正常不過的語氣道:“爸爸媽媽,歡迎你們回國,我和小青在錦都飯店訂了酒席為大家接風,家裏房間也準備好了,我先送您二位回家休息一下再去飯店吧?子秀,你和小月一起招待哥哥姐姐,看是回家還是在城裏逛逛,C城這幾年變化很大。”最後一句半是感慨,半是向海外歸來的人介紹。

在封家父子的周旋下,尴尬的初次會面總算平安度過。兩位老人跟着封勇梁青上了一輛車,倆小的則毫無疑問地跟着封子秀和江月混。

表哥熱情依舊:“小月妹妹,C城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江月因為他這句“小月妹妹”又寒了一下,好在他手腳還算老實,于是她也老實地回答:“很多啊,有公園,有博物館,還有游樂場,你想去哪裏?”

阿煥表哥的笑容僵了僵,想到自己表妹畢竟只有十四歲,原諒了她,接着問:“除了小孩子去的地方,沒有別的地方了嗎?我是說成年人會喜歡的。”

“當然有。”江月立刻點頭表示肯定,見阿煥表哥眼裏光芒乍現,忍着笑答道:“因為是歷史名城,還有很多名勝古跡,單寺廟都有很多座,南宗北宗,藏傳佛教……”

看見阿煥的臉越來越綠,江月快要憋不住笑的時候,阿冰開了口:“小月你別理他,這人滿腦子RUBBISH,他回國之前查了很多錦繡河的材料,就是你們那個中國古代的紅燈區。”

被自己妹妹一語道破,饒是厚臉皮如阿煥也忍不住有些尴尬,他低聲吼道:“梁宇冰,我的那個同學傑瑞,你別想再讓我幫你約他。”

阿冰不屑地撇撇嘴:“不需要了,上次KISS的時候,他居然打嗝,我無法想象和一個總是打嗝的男人做|愛。”說完還做了個标準的美式聳肩。

這兄妹倆是美國來的?不會是外星來的吧!五好少女江月同學臉紅了,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星球的封子秀同學,發現他那萬年不變的表情也顯現出一絲裂紋,才心理平衡了些,還好還好,自己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這倆姓梁的。

時間在兄妹倆的吵吵鬧鬧和江月的不停石化中流逝,最後這幾人只在C城的标識性建築附近走了走,就到了吃飯的時間,等他們來到錦都飯店的豪華套間,發現幾位長輩已經在座了。

金碧輝煌的包間裏,侍者衣冠楚楚,客人正襟危坐,江月有種錯覺,似乎這更像是場商務會面,而非親人團聚。

看了眼幾個年輕人的表情,江月相信有這種錯覺的絕對不止自己一個。

大家都很客氣,梁宇冰和梁宇煥被正式介紹給了他們初次見面的姑姑,而梁青也被江月的大姨拉着,一臉激動地向梁家老夫婦述說往日種種。

大姨已經六十多歲,大半輩子住在農村,近年生活條件好了起來,卻也沒改變終日勞作的習慣,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一些,反而像和梁老夫婦一輩的人。

“表叔表嬸走的時候啊,3小青才那麽大一點。”大姨比劃了個小貓的長度,“又瘦又小,還發了燒,那時候真怕養不活。不過小青啊,你真的不能怪他們,他們那成分,要是不走,後來可就倒黴了,小青幸運,碰上江老師,那些人再狠,也不敢得罪江家……”說到這裏,大姨忽然停住,尴尬地看了眼封勇,後者倒是自然,還給大姨用公筷夾了菜:“大姐,從縣城趕到這裏要好久呢,累了吧,多吃些。”

大姨這才放心,吃了口菜,再開口的時候就又回到原來的話題:“話說回來,當時小青要是真跟表叔表嬸走,恐怕半路上都熬不過去。我爹娘用您給的錢買了母羊,一只羊沒奶了,就賣掉再買一只,一連吃了五頭羊的奶,到了兩歲,小青才會走路,那時候都是我給羊割草,呵呵。”

梁青緊繃的臉扯了絲笑意出來,給大姨續上飲料:“那是,沒有爹娘和大姐,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在座的人都明白,她口裏的“爹娘”指的絕對不是梁老夫婦。老夫婦聽了這話臉上原本刻意的笑容都維持不下去了,松弛的皮膚随着垮下的表情更是墜了下來,顯現出了真正屬于垂暮之年的老态。

只見老頭兒的嘴動了動,長嘆了一口氣終究沒有開口,老太太低下頭,兩只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的雙手扭在一起,扭得指關節都泛了白。

再次說話的還是大姨,她帶些不安地大聲笑道:“也不能這麽說,當時要不是表叔表嬸留下來的銀元,我們全家都過不下去了。後來直到你大兄弟娶媳婦,那銀元才花完,再後來小青工作了,爹娘看病吃藥,養老送終的錢都是小青出的,唉,也怪我們家姐弟沒本事,當了一輩子農民掙不到錢,連她大侄子的工作也是小青給找的,我這才跟着去了縣城,當了城裏人……”

大姨上了年紀,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說了過去說現在,有些甚至是車轱辘話來回轉,嗓門也大,每次開口都像在跟人吵架,不過卻沒有人嫌棄她,大人們都知道她要是不說話,冷場的情形會更尴尬。

至于小輩們,封子秀是不會被別人影響情緒的,他一直在淡定地吃菜喝湯,江月和梁家兄妹則對大姨的話本身很感興趣。

梁家兄妹也同樣好奇那些往事,江月更是存心從只言片語中拼湊某些事情的真相——關于母親的成長,以及她和封勇、江敬之前的感情糾葛。

她十分想弄明白這些往事,至于原因,她告訴自己,她只是想為爸爸讨一個公道。

可惜的是,無論她怎麽軟磨硬泡,爸爸都從不肯滿足她,逼急了會說她小孩子不該管大人的事,母親也不肯說,當然,她即使說了,江月也不肯信。

大姨是個樸實善良的老人,江月以前也想過從她那裏打聽消息,不過她往往從一句“造孽啊”開始,就拉拉雜雜地只說梁青聰明又孝順,又是個大美人,天底下的男人都應該喜歡她,至于父親江敬則更是個大大的好人,大姨嘴裏的他簡直像普度衆生的菩薩。

這麽好的兩個人竟然過不到一起兒去,大姨也不能理解。

于是江月就問她:“是不是那個封勇,他是個大壞蛋?”小說電影裏不都這麽說嗎?男女主人公是好人,有壞蛋分開了他們,就像馬文才之于梁山伯祝英臺。

封勇是壞蛋嗎?大姨緩慢卻堅決地搖了搖頭:“那小夥子人也很好,長得好,體格也好,為人還和氣,下鄉那兩年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一點都不像大官家的孩子。”

他怎麽能不是壞蛋呢!江月急了:“可是他搶走了媽媽啊,他讓媽媽和爸爸離了婚!”

大姨茫然了,不過還是搖了搖頭:“你媽媽她本來……唉,算了,跟你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麽,那都是大人的事兒,別問了別問了,都過去了,啊?”然後安撫地拍拍她,“大姨給你炸荷包蛋吃。”

每次都以吃的滿嘴流油而內心苦澀結束,江月慢慢地就放棄了。這次好容易聽大姨打開話匣子追憶往事,江月自然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可惜的是,大姨有了之前失言的教訓,每次開口涉及江敬時都戛然而止,後來為了避免口誤,更是将那段時間的事都略過去了,只提梁青十五歲之前以及近兩年的事。

盡管如此,江月還是了解了不少有用信息。

比如外婆生下母親梁青剛滿月,就不得不面臨着全家大逃亡,前途未蔔,生死未知,可是梁青卻羸弱不堪,帶着一個病弱的嬰兒逃跑,最大的困難不是大人嫌麻煩,而是如何保住那嬰兒的命。

幾番抉擇,梁家夫婦決定把女兒留給國內唯一的親戚,在農村的遠房表弟,并把所有的現錢都留給了他,只希望他能幫着把女兒養一段時間,想着戰争已經結束,老實巴交的表弟應該不會有什麽禍事。等到他們安頓好了,再來把女兒接走。

可是梁家夫婦沒有想到,他們這一離開,就是近半個世紀。

期間他們先到臺灣,後到美國,幾番磨難,幾經掙紮,甚至失去了年僅三歲的小兒子,等到終于站穩了腳跟,想回國接女兒時,卻發現國內恰逢運動,回不去了。

梁家夫婦的心情一時後悔,一時慶幸,一時覺得全家無論如何都該福禍與共,不該把女兒丢下不管,一時又覺得三歲的兒子都沒能熬過去,才滿月的女兒又怎麽能在逃亡中保命?

事實如此,可梁老夫婦對女兒心懷歉疚,而梁青對父母有所怨憤,都是不争的事實,四十多歲的女兒初次拜見父母,實在不是一件讓人完全感到愉快的事。

後來的話題相對輕松,大姨說母親如何的懂事,如何的優秀,如何考上醫科大學,以及又如何撐起來了這個家。

大姨一如既往對母親是全然的偏袒和愛護,大姨的爹娘在江月出生前就去世了,大姨幾乎是母親那邊江月唯一接觸的女性長輩,對她江月自然也是尊敬的,因此面對大姨的這種偏袒和愛護,江月的心情十分複雜。

江月和母親從小就不算親近。她的印象裏,母親是電視裏演的那種“事業型女人”,可是她卻一次都沒評上過先進。

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習和工作上,家務是父親在做,孩子也是父親來帶,可父親還是很順利地取得了一系列事業上的成功。

至于母親,她那麽努力,可這麽多年連個副高的職稱都沒評下來,很多大夫到她這個年紀早就成了專家,不用上夜班,而母親還要和一群剛畢業的住院醫一起鎮守病房,有時甚至主動頂替別人值夜班,只為在入黨的時候別人能為她說句好話。

江月不明白母親到底怎麽想的,又在堅持些什麽。

隔壁張教授家的妻子,只是個普通的紡織工人,可是人家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天天變着花樣做好吃的。

每次飯菜香味兒飄過來的時候,就是江月最羨慕張家小胖子的時候,她無數次地幻想自己也能有張伯母那樣的母親。盡管父親從未說過,可她相信,父親也會希望能有那樣的妻子,而不是現在這樣父兼母職,開完學術會開家長會,講完南北朝斷代史逛南北菜市場,一邊改研究生的論文,一邊則糾正她米字格裏的錯別字。

江月很小的時候就覺得,父親和她都在忍耐,他們為了某種感情,為了某種擔心的事情不發生而忍耐着,并一幫一地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可是沒想到忍到最後,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離婚時的毅然決然,是母親梁青留給他們最後的印象。

那之前的一夜,江敬把自己鎖在書房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江月則跪在主卧的地板上懇求自己的母親,求她不要離開爸爸,不要離開這個家。

在江月的心裏她雖然不是最理想的母親,可她是自己的親媽,更重要的是,爸爸愛她,想留下她。

梁青只是流淚,到最後更是抱着女兒一起哭,可從前者嘴裏說出的仍只有三個字:“對不起。”就是這三個字,錄音機卡帶似的,播放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父母就去民政局離了婚。

三個月後,母親再嫁,成了封家婦。

一年半後,父親再娶了李冰。

四年後,他們坐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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