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面目

房門“吱呀”一聲合上。

只餘一室燭影憧憧,和兩個一瞬不瞬對視的女孩。

臉頰的火熱尚未褪盡,往日那個柔弱又極有涵養的矜貴女孩目光鋒利,呼嘯的耳光啪啪有聲,劉玉茗感覺後腦勺也開始刺痛,頭發似乎被扯下許多。

劉玉潔一定是瘋了!

當她醒來,只聽見表哥的慘叫以及劉玉潔的尖叫,連什麽事都沒弄明白就被一群人圍住,穿衣服的穿衣服,梳頭的梳頭,腳不沾地的被人架回家。阿娘周氏面目猙獰,那憎恨又惋惜的神情與其說是因愛女被人欺負,更不如說精心喂養的肥豬被狼叼走。

周氏無時無刻不盼着她長大,好為劉瑾文的前程鋪路,沒成想竟便宜了周大海。

“毒、婦!”半晌,劉玉茗怔怔道。

燭光下的劉玉潔面目柔和而模糊,側首牽了牽嘴角,“謝謝。”

居然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劉玉茗一口氣沒上過來。

“劉玉潔,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這惡毒的賤人!”她一雙鳳眼幾乎要瞪了出來,“枉我一片真心待你,你竟……”

“所以我才為你挑了表哥這樣的良人啊,”劉玉潔很無耐心的打斷她,“你跟他,天造地設。”

原來她知道七夕節給她準備的驚喜!何時發現的?那麽是不是也知曉自己與表哥的茍且之事!不!不!劉玉茗面色微變,雙手攥拳,胸口劇烈的起伏。

“不願意?”劉玉潔輕落落道,“那就将真相告知天下。”

告知天下?

豈不是讓她去死!

雖然劉玉潔害她不假,但她跟周大海有夫妻之實卻是真的不能再真,如今不嫁也得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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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甘!劉玉茗紅着眼,十裏櫻花飛舞的長安,打馬而來的少年人……前年那場狀元游街就注定她再也忘不掉沈肅。

祖母明明說要給她的!

為什麽變成這樣?躺在床上的人應該是劉玉潔才對!

甚至,她都想好了如何奚落失貞的劉玉潔,字字傷肺,句句誅心,如今……竟成一場空!劉玉茗在心裏尖叫!小娼婦,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而那個黃衫紫裙的女孩只留給她一抹背影,立在門邊微微轉回臉,“你從來就沒放過我啊。”

******

外院板子敲肉聲斷斷續續響起,直到打斷氣為止。

劉玉潔并不覺得那些人可憐,他們既敢放周大海上花船也該知道這麽做的後果。

而周大海被囫囵打了一頓扔進小柴房,待他爹娘與周氏談好價錢才得以放出,但右眼算是廢了。

大概是第一次害人,不,不是,是第一次反擊壞人。綠染和綠衣這才後知後覺的害怕,更不敢想象林嬷嬷知道以後得作何感想。

今日,她倆當真膽大妄為,竟陪着小姐一起……

還沒走出四房的角門,林嬷嬷急匆匆趕來,手裏還抱着件單薄的外衫,一面給劉玉潔披上一面小聲絮叨,“快些回去吧,夫人和大小姐十分擔憂。”

劉玉潔這才想起如今自己不再形單影只,不管做什麽都有人在後面擔心。

劉涉川前腳還沒踏進府中就被宮裏的人召走,這兩年聖上待他越發親切,偶爾還留他在宮中當值留宿。

主心骨不在家,小姚氏唯恐此事牽連劉玉潔,得知消息急匆匆趕到四房,弄清楚原委才松了口氣,但劉玉潔不回來,她還是不大放心。

幸好有劉玉冉陪在身邊,“阿娘,潔娘留下來陪茗娘說幾句話也是應當,那種情況下抽手離開不免被人議論涼薄。”

是呀,誰都知道劉玉茗對劉玉潔有多好,倘若不聞不問難免令人心寒。

其實劉玉潔并未在四房滞留太久,分寸拿捏的剛剛好。

劉玉潔回到鴻瀾上房給小姚氏問安,而劉玉筠正在老太爺的楓泰堂回話,将事情複述了一遍。

佟氏一張白皙的面龐陰晴不定,捏着帕子意味深長道,“老太爺,您看潔娘多有福氣,抱着一只貓都能救下咱們的茗丫頭。”

“才抱一只貓,就該弄一群狼,活剮了周家小兒。”沈玄春怒不可遏。命人喊四房一并将周大海帶來。

佟氏橫了他一眼。

沒過多久,劉漢川戰戰兢兢立在楓泰堂,小聲道,“爹,出了這種事,茗娘這輩子算是完了,孬好是我身上的肉,我哪裏舍得送她去當姑子,所以……所以……就答應了周家的提親……”

你、說、什、麽!沈玄春一口老血險些沒噴出來,就連佟氏也面色烏青。

“逆子啊!逆子!你竟要與商賈結親!怪不得你一輩子只能做個七品官,但凡要臉面的人家誰會跟你來往!”劉義方氣的渾身哆嗦,指着他腦門問,“說,周家給你多少錢?”

他還不清楚這個兒子什麽德行?舍不得送茗丫頭當姑子,我呸!

只要給錢,送他老子當姑子都行!

老太爺武将出生,如今老當益壯,發起火來不減當年。劉漢川幾乎要吓尿了,撲通跪地求饒。

******

林嬷嬷親自伺候劉玉潔洗漱。

劉玉潔将事情的始末和盤托出,隐去沈肅那一茬,只說自己無意中聽得的消息。

鏡子裏林嬷嬷為她梳頭的那只手頓住,複又輕輕梳攏。

“嬷嬷,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劉玉潔蹙眉打量鏡中的自己,“看着周大海滿臉的血,我竟一點也不害怕,多可怕啊。”

不害怕這種事情本身就很可怕。

林嬷嬷搖了搖頭,“你不壞,但再也不要這麽做。”

“為什麽?”

“因為你不該孤身面對周大海。無論何種情況,都不該以身涉險。”林嬷嬷凝重道。

原來嬷嬷也支持她,但更關心她的安危。

劉玉潔心頭最後的一絲困惑終于消散,如釋重負一笑。

遲疑了一會,林嬷嬷才道,“我有個小侄兒在永州,三歲就被送進寺廟,學了不少拳腳,十分機靈,年紀雖小了點,但也有小的好處,就讓他在外院給你當個跑腿小厮,以後再有什麽危險的事讓他去做……”

九安!

劉玉潔眼睛一亮,又黯了黯。

九安才不會給她做小厮,他不賣身。

“他不賣身,林家祖訓男丁永世不為奴。你若信得過嬷嬷,我就讓他過來,也不用給他月錢,給口飯吃就行,由我看着,他不敢不聽你的話。只要待個兩三年,把你好好的嫁出去,我也算放心了。”

“我信。”

怎能不信?

那可是九安啊。

前世見到他時已經十七,如今才十二,這麽小,對她還會像從前一樣好麽?

******

深宮之夜,除了多出七夕燦爛的花燈,寂靜如常。

劉涉川穿過長長的鵝卵石甬道,太液池的荷花異常燦爛,就連池邊的兩塊巨大的太湖石都被映出了幾分霓色。

來到殿外,一名小太監陪劉涉川等候,另一名進去傳話。

與此同時,殿內走出一行人,傳話的小太監彎着腰問安,“殿下安。”

被問安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淡淡嗯了聲。

“劉大人,這是承易郡王。”身邊的小太監提醒。

自古以來大臣不與藩王結交,劉涉川知悉承易郡王之名,但從未見過。不過這位郡王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恐怕也沒幾個。

出于尊敬,劉涉川側開身,為郡王讓道。

韓敬已從陰影中走來,象牙白的肌膚有種奇異的光澤,細葛布襕衫,前襟繡着精致的銀絲木槿花暗紋,行走之間,暗紋忽明忽暗。穿最普通的衣料,卻用最講究的譚記刺繡,只掃了一眼,劉涉川對此人性格略有判定。

“殿下安。”劉涉川颔首。

承易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駐了幾息,劉涉川擡眸,冷不防對上他的視線。

驚訝在所難免,劉涉川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

“今年的降雨依然充沛,皇兄又為河道上的事發愁。”韓敬已唇畔一彎。

劉涉川颔首而笑,并不接話。郡王殿下說這些是關心黎民百姓,他說了不免落下與藩王議政的口舌。

一名年老的太監将披風搭在韓敬已身上,沙啞道,“殿下,夜涼了,您身子還沒大好,就讓老奴伺候您早些安歇吧。”

韓敬已收回目光,在衆人的簇擁下大步離開。劉涉川臉上的笑意隐去,這位郡王殿下為何要挖坑引他跳?看上去很随意的一句話,殊不知稍有不慎就能被卷進風口浪尖。

“喲,小十七叔吶,今晚又陪父皇下棋。”一道洪亮又油滑的聲音傳來。

衆內侍紛紛斂衽施禮,“三殿下安,四殿下安,五殿下安。”三位殿下在嚴經殿抄經書為國祈福,這才剛好聚到一起。

油滑的聲音是四皇子韓琢,二十有六,瑞莊皇後所出,生得魁梧高大,身手不凡,如無意外,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他不免有些倨傲,在“十七叔”之前加上一個“小”字,充滿調侃,大約是見韓敬已年幼,歲數還不比他的外甥大。

韓敬已平靜的眼底一片清明寬容,微微颔首。而三皇子與五皇子則神色端莊,規規矩矩的喊了聲“十七叔”。

四皇子負手哈哈大笑走過去與劉涉川攀談。

三皇子目露不屑,太子之位八字還沒一撇就迫不及待結交外臣。

四皇子還想纏着劉涉川多說幾句,殿裏通傳的小太監宣他觐見。劉涉川揖禮告辭。

方才那位伺候韓敬已披風的老太監輕聲道,“殿下,四皇子從前并不是這樣。”

但是現在這樣啊。捧一捧就不知天高地厚。韓敬已笑着正了正左肩的披風。

“現在更為爽朗親和……”老太監笑着不再說下去。

“劉涉川是個聰明人,此刻皇兄正等着他回話呢。”

老太監一驚,“聖恩竟已如此眷顧劉家。”

誰說的,皇兄何曾信過誰,這樣的眷顧不要也罷。韓敬已眼神一掠,老太監辨色知意。

雖然名義上韓敬已由平泰長公主撫養,但真正住在公主府的時間遠遠比不上皇宮的安喜殿。他本來就是個身份尴尬的質子,住哪兒都一樣?

兩名宮女迎上去,一個為韓敬已解披風,令一個伺候他淨手。

老太監見他曲起右膝,一派惬意的斜倚羅漢床,便貼心道,“需不需要安排侍寝的……”

這事不着急,韓敬已擺擺手,“她還沒長大。”

她?

她是誰,在哪兒?老太監一頭霧水,但主子不需要侍寝的宮女這件事他還是聽懂了。

******

偏殿內,劉涉川将事情原封不動回禀,聖上聽了點點頭,“這韓琢确實有點二。小十七沒生氣吧?”

哪能生氣,郡王殿下寬和溫潤。劉涉川的回答從不添減半個字。

君臣二人說了一會體己話,送劉涉川離開後,那個始終立在不起眼角落的木讷內侍才緩緩上前,對聖上揖禮道,“劉涉川所言屬實,并無添減。”

哦。聖上笑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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