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沈肅的到來再次證實神明對她的眷顧,也是對于勇敢者的獎勵。

如今,劉玉潔逃出生天,坐上返回豐水的馬車,那是她前世與今生最溫暖的港灣,沒有長安的紙醉金迷,亦沒有阜南道的錐心刺骨。

這個季節的豐水有蒼茫茫的蘆葦海,甜甜的葡萄酒還有香噴噴的花生。

當然,有什麽也比不過祖母做的婆婆炒蛋,麻香乳鴿,翡翠米卷兒,可惜這回沒帶上九安,她承諾過要帶他吃祖母做的飯,看仙女與牛郎相遇的蘆葦海。

劉玉潔趴在窗邊,安靜凝視一排排樹木不斷後退。

這可憋死了孫潇潇,她有多動症和話唠症,好在沈肅走的急,沒帶上那兩個大鐵錘,否則肯定罰她蹲車頂上舉放、舉放、舉放……

蹲在車廂外吹風的孫潇潇滿目荒涼,壓根就不知自己錯在哪兒?

沈肅個王八蛋,每回都莫名其妙折磨她,她腦子不好使,只好問周明,周明也是個蔫壞蔫壞的玩意兒,總是用一句話回答,“以你目前的認知水平很難理解,十年後若還不懂,我再教你。”

他娘的!孫潇潇跳起來先教周明為什麽嘴賤就要挨打!

現在她努力回憶當時場景,争取獲得沈肅寬恕,從而回車廂吃糕點。

當時的情況是她說了句“我也不求你憐香惜玉啊,至少別,別那樣……”。

僵局就從這句話開始,然後劉姑娘和沈肅的臉色同時變了。

劉姑娘的眼神她一看就懂,跟她看周明的眼神差不多——淫魔,變态!

沈肅的就稍微難懂了點。臉色倒是換了好幾茬顏色,哈哈,跟個變色龍似的。

嚴肅,嚴肅,現在的情況正常人哪裏還笑的出?孫潇潇滿腹委屈,雙手攏在袖裏,要是周明在多好,不管如何捶他,他都想盡辦法護着自己,此人雖然居心不良,但自己也從未在他手裏吃過虧。

現在重新回顧一遍,當時的情況其實并未嚴峻到趕她滾的地步。

沈肅只厲聲打斷她,“孫氏,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

然後她就作死的頂嘴了。

問題好像就出在頂嘴上。

“哈,兇什麽兇,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啊,我還怎麽放心把師妹交給你!”

“這可由不得你。”

孫潇潇被激怒,“沈肅!糟蹋我一個你還嫌不夠?”說什麽也不能把師妹拉他這火坑裏。

糟、蹋?

劉玉潔眼仁兒一縮。

沈肅也一縮。

全場陷入詭異的靜默。

閨房的事怎能……怎能當着外人的面說,這孫氏實在是……實在是……劉玉潔眼底的複雜像尴尬又像是驚恐。

“孫氏,”沈肅嗓音都發顫,“出去。”

“哼,我就不。”她不服。

沈肅拿杯盞的手背青筋都冒出。

真,真生氣了!孫潇潇一個激靈,想起沈肅的警告,要把她賣身契送給周明!

這是要她死啊!

哼,走就走,誰怕誰啊!孫潇潇慫了,噌地跳起,“你,你別欺人太甚啊!我走,我走還不成!”她嚷嚷,人卻麻利的爬起來,迅速滾到車廂外。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他與她。劉玉潔不想憶起不堪的畫面,便打起精神,專心凝視窗外的風景。

沈肅懊惱,目光就沒敢離開劉玉潔。

“潔娘。”他喚她。

劉玉潔回首,目光澄澈。

“孫氏……讀書少,經常亂說話,一般人聽不懂什麽意思。”

所以你也不懂對不對,不懂就問我,我可以解釋。

“嗯。”劉玉潔颔首,但忍不住為孫氏說了一句好話,大概同為女人,同命相憐,“你對她好一點吧。”

稍微好一點,她可能就少挨一頓欺負。

天地良心,孫潇潇不欺負別人就是好事。沈肅張口結舌,“我,我不喜歡她,為什麽要對她好?”

劉玉潔一愣。

是呀,不喜歡,又如何做到一個“好”字,“好”這個字,本就是從心裏生出的。

她一時沉默,不再言語。

吶吶不多話的她懶得問也正常,沈肅油然而生說不出的失落,正常什麽?之所以正常還不是因為根本不在乎,倘若有波瀾,大概也是不解他為何如此好色。

但她還是個小丫頭,還不懂男女之情,又經歷過……他胸口發悶,自我開解,所以好好疼愛她,讓她依賴上他吧。“潔娘,這個,嗯,可以防身。”他從懷裏掏出一只精致的小匕首,手柄纖細,正适合她柔柔嫩嫩的小手一把抓握,大小合适。

這匕首最大的精妙是有一處機關,浸入毒液,一旦紮進血肉就會自動流出,幾乎一擊斃命,刀刃是他親手開的鋒,異常鋒利,吹可斷發。

他知道,她需要一個趁手的武器。

劉玉潔從黑市買的那把匕首一看就是男人用的,抓握時小手根本包不住,此刻忽然握住一把大小幾乎像是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

“你在哪裏買的?”她雙眸生輝,兩只小手攥着手柄反複摩擦,沈肅眼睛一熱,面紅耳赤的驅趕那一瞬間腦中奇怪的畫面。

“你怎麽了?”她眉心微蹙。

還好沈肅性情堅毅,瞬間趕走遐思,淡然道,“市舶司。”

市舶司啊,那裏都是海外淘來的寶貝,可遇不可求,劉玉潔很想收下這個禮物,但理智提醒她男人的殷勤都是別有所圖,而她,根本就不想欠他。

利用歸利用,但物質方面還是劃清界限比較好,這一點前世今生都一樣。

她曾厚着臉皮讨好他,拍過蹩腳的馬屁,但他送她的珠寶首飾,皆被賞給下人,這是她身為一個世家貴女的傲骨。她也時時刻刻告誡自己,可以利用沈肅,但不能依賴他,依賴會使人上瘾,并且暴露自己的軟弱,從而被人掌控鼓掌之中。

“這正是我需要的。”她說。

“這正是送給你的。”

“謝謝,加上镖局的五百兩銀票,我這裏總共還有一千三百兩,不知夠不夠?”劉玉潔利落的收起匕首,同時将懷裏的小荷包遞給沈肅。

“當男人送你禮物,你可以拒收,但不能用這種方式侮辱他。”沈肅目光平靜。

“可是我想要。”

“我不想給了,還給我。”

這……她頭一回見識前頭送人東西後頭就要收走的,一時愣住,忘了反擊。

又是這副表情,讓他失去抵抗的能力。沈肅垂眸,半晌忽然擡手摸了摸她漂亮的後腦勺,“匕首的事下回再說,你且收好了,”不等她開口,忽然轉移話題,“我問你,你身上哪來這些銀票?”

被劫走之前,她應該是去一瓯茶齋的路上,絕不可能放這麽多銀票在身。

這大概不是個好問題,她頓了頓,如實答,“偷的。”

偷韓敬已的,幸運的是他并未追究。

“不是不喜歡欠人情?為何拿他的?”

這能一樣嗎?劉玉潔脫口而出,“他又不是人。”

******

遠在長安的劉玉冉也在面對一個非人類——殺人狂魔方曉恒。

方芳将她看上的花草一一點出,方曉恒點點頭,示意下人一一搬上車,然後付了錢,劉玉冉方才魂歸本體。

可是擡眸四顧,哪裏還有方二郎的影子!

回去之後,她寝食難安,總夢見方二郎騎馬沖進府裏,對阿爹掏出一張借據,揚言她欠了他錢。阿爹震怒,惱她暗地裏與方二郎有來往,便将她許給方二郎,眨眼就是洞房花燭,一身大紅繭綢衣袍的方二郎推門而入,提着一把大刀。

她幾乎要崩潰了,肚子忽然變大。

這,這怎麽一進洞房就大了?!

方二郎問:“你怎麽吃這麽多?”

對對,她是吃撐得。

“不是撐得,是懷孕,四個月?”殺人狂魔兩眼放光。

四個月,四個月!他曾殺了懷孕四個月的通房!

劉玉冉尖聲哭叫,忽然被方二郎俯身吻住。

這離奇荒誕且無恥的噩夢在這一吻中驚醒,劉玉冉的耳朵是紅色的,臉卻蒼白。

熬不住精神的折磨,她找到方芳,手忙腳亂将銀票塞給她。仿佛這樣就能跟方二郎一點關系也沒有。

方芳很受傷,“花是我送給你的呀!”

“但錢不是你的,這個請轉交令兄,而我早已收下你的心意……”

這個……方芳實在不知說啥好,忽然回頭喊一嗓子,“方曉恒,有人還你錢!”

劉玉冉幾乎要暈過去。方曉恒俊美的臉龐自游廊深處繞出,神情淡漠。

我給你就是要你轉交的啊,你怎麽能把他喊出來?此時此刻,劉玉冉跟方芳絕交的心都有。

“錢呢?”方曉恒問。

吶。方芳将銀票遞過去。

方曉恒掃了眼,揣進衣襟,又摸出兩角銀子丢給渾身僵硬的劉玉冉,“我沒零錢,只有這些。”

劉玉冉悶頭吱唔一句聽不清的話,扶着梅妝剛要離開。

“你還欠我三個銅板。”

啊?

******

豐水劉氏的田莊占地兩千畝,乃劉涉川的私人財産,一分為二,将來給冉娘和潔娘一人一半做嫁妝。而他的生母田氏也被安置在這裏,對老人家而言,山清水秀的田園生活遠比奢靡反複的長安要舒适的多。

那是沈肅第一次見到潔娘的祖母。

她荊釵布衣,衣服漿洗的幹幹淨淨,看上去十分精神利落,中等身材,普通長相,笑起來爽朗,有種鄉下婦人特有的淳樸,但也因優渥的生活條件,使她看上去更為年輕幹淨。

年輕的勳國公劉義方為少有的美男子,家中略有幾畝薄田,買童養媳田氏伺候一家老小吃喝,田氏十四歲便出落的窈窕又水靈,劉義方則正值血氣方剛無處發洩的年紀,趁劉母不在家強行要了田氏,此後順理成章成親,然後他就參軍,一路高升,終于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了真愛佟氏,美貌無雙的佟氏讓他對女人有了全新的認識,再看田氏,自然是越看越煩。

“佟氏罔顧禮義廉恥,未婚先孕,逼得祖父要娶她為平妻,呵呵,平妻,只有門風不講究不怕人笑話的人家才幹得出,”劉玉潔無視沈肅的驚訝,對他緩緩道來,“我祖母雖不識字,但亦知廉恥,懷胎五月之時與祖父和離。”

聽說祖父當年還惺惺作态的挽留了祖母一次,第二天便當着族長的面寫下和離書: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鬓,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态。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劉玉潔喃喃。當年沈肅也當着族長的面念下這幾句話。

但終究是男子歡喜了,女人着實艱難了些,好在一切可以重來,她比祖母幸運。

沈肅十分聰明,并未因劉玉潔的說辭而置喙長輩之間的過失。

但他應該聽得懂她的意思。

勳國公劉府,真的糟透了!

“祖母!”

呆板的小女孩仿佛瞬間換了個人,開心的撲向那名淺笑的婦人。

“囡囡,這次怎麽沒通知阿母一聲,倘若提前知會,也就早些腌制你阿爹喜歡吃的鹹鴨蛋,我昨天才從西塘挖來泥。”田氏絮絮叨叨,口音偏豐水以東,并不是長安的官話。

劉玉潔笑道,“突然想念祖母便來了,他們是我的朋友,過一晚便離開。”

她指着沈肅和孫潇潇。

“綠衣和綠染呢,林氏怎麽也沒跟着?”

“她們呀後天就到。”

田氏還想問什麽,卻被劉玉潔嬌憨的抱着胳膊,一會問東,一會問西,問的笑意越來越深,合不攏嘴。

葉氏領着兩名仆婦匆匆趕來,對田氏和劉玉潔施禮,聽明原因,立刻安排人下去準備午膳和客房。

沈肅規規矩矩的向田氏行晚輩禮,孫潇潇也大大咧咧行禮,田氏十分開心,誇他們是好孩子,還讓葉氏将今年新出的花生和果子拿出來給孩子們吃。

充滿野趣的鄉下生活方式令沈肅大開眼界,他并非沒吃過苦的世家子弟,但還真的一天也沒過過這樣自在的日子,不覺生出留戀,可惜劉玉潔壓根就沒有留他多住一天的意思,倒是與孫潇潇無話不說。

其實是孫潇潇纏着她問東問西,高興就笑,甚至大叫,喜怒哀樂完全寫在臉上,可就是這樣一個笨蛋,竟贏得了潔娘的好感。沈肅發現不止一次,她對孫氏微笑。

“哇哇,明年夏天我還要來這裏,你們看啊,好大的鯉魚!”孫潇潇手舞足蹈,拿着網兜在魚塘附近亂晃。幾名仆婦從旁指點哪裏魚多哪裏魚少以及多大的魚才适合捕上來吃。

沈肅趁機接近劉玉潔,“她很無聊的,你不要跟她玩。”

哪有,這樣多好!劉玉潔微微失神。

“哪裏好?”沈肅不解。

“我曾經也這樣……”大約察覺說漏了什麽,她警惕的頓住,指着魚塘道,“我祖母做的魚好吃。”

前世她也是這個年紀,也是這樣開心的在豐水,無憂無慮。

那些歡笑啊,活潑啊,叛逆啊,以及該死的天真全都不見了。

如今,只有一身堅硬的盔甲與倒刺。

兩人一前一後,走至老槐樹下的秋千,劉玉潔頓住腳,側首視他,“其實……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也是。你先說。”

劉玉潔深深吸了口氣,“當今聖上……是個怎樣的人?”

沈肅想過了一百種可能,唯獨不料一個內宅女子竟會問這個!

他錯愕,“……”

“回答我。”

“聖上便是聖上,還能是哪種人。”沈肅的表情從未有過的嚴肅。她蹙眉紅唇微啓,卻被他單手制止,“潔娘,我發誓我會保護你,但你總是讓我做莫名其妙的事,問我莫名其妙的問題,有時候你說的話包括對我的厭惡都讓我想不通,你知道這代表着什麽?你把自己藏起來,卻又要求我找到你,這真的很難。”

“所以……是要我敞開心扉?”她異常安靜。

“是!”

那恐怕你會更莫名其妙。她收回視線,目光投向不知名的一點。

“如果覺得這裏不合适,我們就去個沒人的地方,你清清楚楚的告訴我,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接受。”

“說謊你也接受?”

“我有判斷能力。”

劉玉潔嗤笑一聲,腳步輕移,沈肅聞見了她發髻的馨甜香味,原來她已離得自己這樣近,“潔娘……”唇間一軟,被她的食指壓住,且她不打算收回,就這樣壓着他的唇,仰首視他,美眸半晗,“那我考考你。”

“現在是大周十八年,四年後也就是大周二十二年,我阿爹因為水道貪污案将會被發配俱蘭,死于發配途中。”

所以她那麽關注永州水道。

“阿爹死後,繼母自裁,我與姐姐也相繼死去,劉氏小長房自此絕後。”

他瞪大眼睛,去抓她的手,但她堅持按住他的嘴,不允許他說話。

“至于你,可能也是個短命鬼,會被亂箭射死。”

兩人目光相接,彼此看了一會,劉玉潔松開手,滿含譏諷偏頭審視他,等他斥責胡言亂語。

但誰又會拿一家人的性命來胡言亂語呢?

“所以你在馬車上哭着讓我小心,提醒我是嗎?”沈肅平靜道,“謝謝。”

嗯?劉玉潔神情一凜。

謝謝是什麽意思?

是相信她的瘋言瘋語,還是諷刺她的瘋言瘋語?

沈肅背過身,沉默了片刻,在此期間她也是沉默的,沉默的盯視他背影。“潔娘,”他轉回身,“所以你真的在阜南道生活過?”

劉玉潔驟然雙目圓睜。

“煙霞湖,很美,只有去過阜南道凝霞谷的人才知道它的名字,凝霞谷是恭親王的私人馬場又兼軍事要地,除非他的家人和朋友,誰也進不去。潔娘,你卻在夢呓時清清楚楚的說煙霞湖,會飛的銀魚還有奔馳的駿馬,吹口哨兒,駿馬就會排成排。”

恐怕即便是宮中的皇後也不會知曉的這般詳細吧?

潔娘,你到底是什麽?

“那麽……你又是如何知曉?”她唇色蒼白,語氣鎮定。

“我曾在阜南道的騎兵營訓練,做的工作同……你的朋友九安差不多。”沈肅淡聲道。

真相已然接近,女孩烏黑的瞳仁不斷晃動。

“雖然不可思議,但我要你親口回答我,你到底是什麽?”

“怪物。”

他搖頭。

“一個重新活了一次的人。”

他頓住,似乎在判斷,溫熱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然後點了點頭。

這是相信她?

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絲毫的置喙、訝異乃至惶恐?就這樣相信了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的事情!他真不覺得怪力亂神?劉玉潔攥緊手心。

“那麽現在告訴我,你為何流落阜南道?因為劉大人的過世,小長房坍塌?”

阜南道,仿佛能吸光她的血,他每說一次,她的臉色就白幾分,但他卻不得不重複,如此才能一點一點的去挖掘,挖掘深藏她星湖眼眸裏的秘密。

她幾乎不能自已。

“你這樣厭憎我,我們曾經發生了什麽?”他缜密的推理能力以及一個又一個精準的問題将她砸的潰不成軍。

但他似乎并不着急她的答案,“我還是那句話,我相信你,不管多麽不可思議。這個也許很難解釋,但我理解一些奇妙的東西,比如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莫名的熟悉,雖然想不起曾經在哪見過你。”

劉玉潔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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