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歸鴻踏雪

太平眼中翻湧着怒意,面色也漸漸泛起了白。她牢牢捏着手中的空杯,喚過一位女官,讓她去将府令叫過來,順帶也将今日那張焦尾琴一同取來。女官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将府令帶了過來。府令懷中還抱着一個琴匣,從外表上看,确實是今日午間見過的焦尾琴琴匣無疑。

太平繼而又轉頭望向太醫,詢問道:“若是将毒源取來,你們是否能分辨出這種毒素?”

兩位太醫面面相觑,終有一人答道:“臣等願勉力一試。”

太平從府令手中取過琴匣,吩咐他在一旁候着,然後親手将琴匣打開,露出了裏頭那張焦尾琴。

一縷幽然的香氣從焦尾琴上散逸出來,有些像是桐香,但細細分辨之後,卻又不像了。太醫們小心翼翼地在手上疊了帕子,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焦尾琴,然後用了銀針滴露等等複雜的手段,折騰了約莫兩刻鐘之後,才又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道:“此琴的琴身上,确實抹過一層劇毒。”

太平尚未發話,旁邊的府令便已失聲說道:“琴、琴上有毒?!”

霎時間大半的賓客都被他這一聲驚呼鎮住,紛紛轉頭向這邊望來。太平面沉如水,正待呵斥,忽然聽見後頭傳來了武後的聲音:“何事喧嘩?”

她轉頭望去,便看見武後已經掀開了珠簾,正在女官的陪同下,朝這邊走來。

太平心中微一沉吟,知道若是武後插手此事,恐怕公主府中要有大半人脫不了幹系。她起身給武後讓出位子,又放緩了聲音說道:“不過是些小事,阿娘不必介懷,女兒可自行處理妥當。”

武後指着府令說道:“但我方才聽他說,‘琴上有毒’。”

武後心知太平多半不會說實話,便也不再問她,而是指着一位太醫說道:“你将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半點也不許遺漏。”

太醫戰戰兢兢地說了聲是,随後便将事情逐一道來。包括太平公主忽然命人傳喚太醫、太平公主身上中了毒、太平公主命人取來那張琴、琴身上正抹着那種毒……他每說一句話,武後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到最後,她眼中已有狂風暴雨在攢聚。

她指着府令,喝問道:“此琴是何人所贈?”

府令哆哆嗦嗦地抖了半日,說不出半句話來。

“廢物!”武後霍地站起身來,又指着府令說道:“将今日的禮單拿來,讓我過目!”

府令哆哆嗦嗦地從懷中取出了那份禮單。

武後接過禮單,逐行逐字地看去,面色漸漸沉了下來。她沒花多長時間就找到了那張焦尾琴,也找到了送出那張焦尾琴的人:臨川公主。

臨川公主這兩年一直在幽州養病,平時也一直都是進退有度,怎麽會忽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武後面色愈發暗沉,指了一位女官,沉聲吩咐道:“去将宗正卿喚來,命他徹查此事。将這張琴從購置到送出,又在路上輾轉,最終送到公主府時所經過的人手,一概查驗清楚。無論經手人是皇親國戚還是販夫走卒,一律都要報予我知道!”

女官領命而去。

武後淩厲的目光掃過府令,又掃過一旁瑟瑟發抖的婢女們,冷聲說道:“公主府令、府丞、錄事失職,交由宗正寺問責;府上服侍的使女仆役,一概騰換幹淨,半個不留。”

周圍又有一名女官應下。

武後繼而又指着那兩位太醫說道:“你二人從此便留在公主府中,照顧公主的飲食起居。若是今日之事再發生一回,我拿你二人是問!你們身為男子,行事多有不便,我會從尚食局中撥兩個司藥的女官過來,幫助你們行事。”

太醫亦唯唯應下。

武後最後又轉過身,狠狠一指戳在了太平的腦門上。

太平被武後這一指戳得龇牙咧嘴,連方才那種濃重的困意也消散了許多。她嘶了一聲,又喚了一聲阿娘,苦笑道:“阿娘這樣做,難道不會打草驚蛇麽?”

武後冷聲說道:“打草驚蛇,總好過我女兒無辜喪命。”

太平垂下目光,低低應了聲是。

武後緩了口氣,繼而又說道:“你年紀尚輕,不曉得世間人心險惡。這些日子你就留在府中,哪裏都不要去。阿娘會留給你兩個女官,助你打理府中事務。切記,除了阿娘給你留下的人,你一概不要相信。”

太平一怔,然後垂首應了聲是。

武後目光逐一掃過周圍的賓客。被她目光掃到的人,全都讷讷地低下頭去,不敢看她。武後目光轉了一輪,又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對她說道:“那位宗正卿,你原也認得,你也可以信他。”

太平細細回憶片刻,卻想不起那位宗正卿是誰。

她正待發問,便聽見外間有人來報,說是宗正卿到了。她朝外間望去,女官帶着一個将近三十歲的身穿錦袍的男子走了進來。那名男子見到武後,遙遙施了一禮,道:“臣宗正卿、檢校太子左衛率武承嗣叩見天後。”他轉而又向太平施禮,道,“參見公主。”

太平有些驚訝地望着他:“武……”

武後指着武承嗣說道:“這是你的表兄。”

太平微垂下目光:“……表兄。”

原來,是他。

昔年阿娘登基為皇,武承嗣、武三思謀求太子之位,很是做了一番動作。

後來武承嗣被封為魏王,又進為文昌左相,榮寵一時。

太平心中不知轉了多少個彎,但面上卻絲毫不顯。她曉得這位表兄權欲極重,為人也有些不擇手段。若是同他沾上關系,哪怕只有一星半點,都是大大的不妙。

她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半步,卻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回頭望時,才發現薛紹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她的旁邊。他面上依然有着淡淡的倦色,眼神也微有些迷茫,但袖中的手卻已經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紹穩穩扶住了她,低聲叮囑道:“公主當心。”

太平低低應了一聲,繼而又問道:“你可感覺到有什麽不适?”

薛紹搖搖頭,指節在太陽穴上輕按兩下,才說道:“除了稍感到困倦之外,未曾有絲毫不适。”

太平稍稍寬心,又轉頭去看武承嗣。武承嗣已經問府令取來了禮單,又取過那張焦尾琴,正在同身後幾個官吏低聲商議着什麽。那幾個官吏不大像宗正寺的人,看服色,倒像是從大理寺抽調出來的官員,專司斷案刑獄的。

她悄聲問薛紹:“依你之見,此事是何人所為?”

薛紹沉吟片刻,緩緩搖頭,道:“臣亦沒有半點頭緒。”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武承嗣帶着幾個人驗完了東西,又同武後說了一些話後,便起身告辭。武後擡眼望了一下天色,亦指着兩位女官說道:“你們留在府中服侍。”随後也回了大明宮。

他們這一走,席間賓客們亦接二連三地起身告辭。今日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誰都害怕沾上一身的麻煩,也不敢同這件事情有過多的牽扯。太平神色如常地送了客,又轉回府中,從容自如地處理餘下事宜。

今天夜裏,那股莫名而來的倦意,倒很是讓她睡了一個安穩覺。

次日一早醒來,太平朦胧地感覺到眼前有個影子在晃。她睜眼望去,看見薛紹正側身坐在她身旁,雪白的中衣微敞,手中持着一盒膏藥,正慢慢地往她額頭上塗抹。

膏藥冰涼,一絲絲沁入肌膚裏,消解了原先火辣辣的疼痛。

昨夜武後下手太重,指甲在她額頭上摁了一個紅痕,還微微掐出了一些血絲。她昨夜有些匆忙,又睡得極沉,一時間竟忘了這件事情。

太平等薛紹替她抹完藥膏,才含笑望着他說道:“你今日倒是起得遲了。”

薛紹擡手替她攏了攏長發,低低嘆息一聲:“今日天還未亮,便有人給我送了一道旨意,說是我剛從波斯回來,舟車勞頓,允我半個月的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半個月的假,哪裏是因為他舟車勞頓,分明就是為了昨夜那一場禍事。

太平訝然道:“……這是,軟禁?”

薛紹微微搖頭,目光中隐然多了幾分笑意:“大約是天後不相信金吾衛,所以才讓我貼身護着公主。公主雖然食邑千餘,府中卻并無親兵護衛,想來還是有些兇險。”

他擱下那盒膏藥,又溫聲說道:“臣服侍公主起身。”

眼下公主府中已空蕩蕩的不剩幾個人,昨夜武後留下的那幾個女官,又在忙着挑揀新的使女仆役進府,無暇顧及到公主和驸馬。太平盥洗過後,索性圍上幂籬,同薛紹一起去東市用膳。

薛紹今日不當值,便依從太平的意思,牽了一匹馬,和她一起慢慢地在市肆上走着。東市上熙熙攘攘,很有一番市井的熱鬧。太平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

她透過幂籬的薄紗朝薛紹望去,薛紹正牽着馬,慢慢地在市肆走着。他察覺到太平的目光,便轉過頭來望她,溫聲問道:“怎麽了?”

太平的聲音透過薄紗,朦朦胧胧地傳了出來:“你曾允過我一件事。”

薛紹停下腳步,凝神望着太平,等候她的下文。

太平低咳一聲,道:“你允過我,陪我去踏青。”sk

薛紹一怔之下,憶及自己确實答應過太平,陪她出去踏青。只是他們在西域時走得匆忙,在波斯又是聚少離多,這件事情就這樣耽擱了下來,遲遲都沒有兌現。

他擡眼望着空中飄飛的薄雪,笑問道:“公主今日想要出去踏……唔,踏雪麽?”

時下已經是初冬,薄雪紛飛,草木衰敗,連河面上也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若是此時出去,恐怕找不半點青蔥來踏,只能是踏雪踏冰了。

太平轉頭望他,朦胧的聲音中透出些許笑意來:“可好?”

薛紹緩緩點頭,應道:“公主有命,微臣定當遵從。”

兩人略用了些朝食,便又牽過馬,慢慢地朝郊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飄了薄薄的雪,一股又一股的涼風吹得人遍體生寒。太平不自覺地朝薛紹旁邊偎了偎,與他并肩走在市肆上,慢慢地和他說一些話。他們兩人都是一身的錦衣,走過市肆和坊門時,不少行人都紛紛避讓,生怕沖撞了貴人。

太平擡手壓了一下幂籬,笑道:“看來下次出門,該換一身布衣才是。”

薛紹側頭望她一眼,想象了一下太平荊釵布裙的樣子,禁不住失笑出聲,道:“很是。”

公主面容姣好,生來妍麗,只怕就算是褪下一身華裳,也依舊掩不住她的姿容。薛紹擡手拂過太平的肩膀,替她摘下一片雪,心中隐然有些期待起來。

兩人又慢慢地走過了一處道觀,太平忽然停下腳步,道:“我想去求兩枚簽。”

薛紹低低說了聲好,便陪太平一同進了那間道觀。

太平對道觀并不陌生,早兩年吐蕃派人來請求和親時,高宗還将她送到道觀裏住過兩年。她和薛紹在道觀裏轉了兩轉,找到了一個白須白眉的老道士。太平遞足香火錢之後,便說自己要求簽。

老道士半睜半眯着眼睛問道:“求問什麽?”

太平側頭望了薛紹一眼,道:“姻緣。”

老道士手握簽筒,猛然抖了兩抖,抖出一支竹簽來。那支竹簽恰好落在太平手心裏,背面整整齊齊地刻了十四個字: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

太平手一抖,竹簽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正面赫然寫着上上二字。

老道士煞有介事地說道:“是上上簽。”

太平透過幂籬,瞥了薛紹一眼,發現他神色如常,便俯身迅速拾起那支竹簽,攏入袖中,淡然笑道:“甚好。”

幂籬之下,她的耳根已漸漸紅透,心跳聲亦有如擂鼓。

她曉得這是一曲鳳求凰。但這曲鳳求凰……這曲鳳求凰……

太平捏着那支竹簽,裝作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的樣子,慢慢朝外間走去。薛紹上前兩步,低聲對那位道士說了兩句什麽。道士眉毛一撇,連連搖頭,一副老道不知的表情。薛紹無可奈何,只得轉身朝外間走去,和太平落下了三四丈的距離。

太平渾然未覺,在經過一處轉角時,她忽然聽見了兩個女子交談的聲音。

其中一人說道:“昨夜太平公主府上的事情,你可聽說了?”

另一人嘆息一聲,道:“只怕整個長安城都傳遍了。”

最先那人亦嘆息道:“臨川公主這大半輩子,都跟随驸馬在河朔一帶抗擊突厥,幾個兒子也都是投筆從戎的少年英才。這回攪進這種渾水裏,可真是……晚節不保。”

另一人嗤笑一聲,道:“哪裏是晚節不保,簡直就是一石二鳥。”

最先那人驚訝地說道:“一石二鳥?夫人何出此言?”

另一人聲音略略壓低了些:“你還猜想不透麽?一張抹了毒的焦尾琴,要麽太平公主死,臨川公主獲罪;要麽臨川公主死,宗正寺又查出此事并非臨川公主所為,太平公主污蔑姑母,亦獲罪。無論如何,太平和臨川兩位公主,終有一人要獲罪,另一人死。”

太平微微皺眉,轉過那處彎角,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道觀中灼灼地開了一片紅梅,紅梅林中站着兩位夫人,一面采摘着紅梅花瓣,一面側頭說着一些話。一位夫人穿着大氅,亦戴了幂籬,看不清容貌;而另一位夫人,從绶印服色上看,似乎是一位王妃。

今年皇帝改元,又恰逢千牛備身大選,所以不少王妃夫人們都從封地裏來到了長安。

那位戴着幂籬的夫人說道:“長安城今時不同往日,你又許久不曾回長安,還是仔細一些為好。阿姊這些話,只同你一個人說,你可莫要往外傳。無論天後還是太平公主,你切記,能避則避。”

那位王妃皺眉說道:“可我卻不明白,為何臨川公主一死,太平公主便要獲罪?畢竟這件事情,太平公主亦是深受其害。”

那位戴着幂籬的夫人嗤笑一聲,道:“臨川公主一聲清清白白,到頭來竟要以死明志。她是太平公主的姑母,還不夠讓太平公主獲罪麽?”

那位王妃一驚,喀擦一聲,折斷了一枝紅梅。

太平慢慢地走上前去,取下幂籬,柔聲說道:“夫人聰穎,實在令太平佩服得很。”

她走得悄無聲息,又是在距離兩人極近的地方取下幂籬,竟教人避無可避。那兩位夫人沒料到此間有人,更沒料到聽她們說話的人,就是昨夜那起禍事的主角之一,太平公主。

她們齊齊愣在了那裏,許久之後,那位頭戴幂籬的夫人才最先反應過來,取下幂籬,朝太平施施行禮:“參見公主。”

那位王妃亦擱下手中的花籃,朝太平施禮道:“公主。”

雖然方才她們不曾說過太平公主半句壞話,但背後議論別人,總不是什麽好事。更何況她們議論的主角之一,已不知站在身後聽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

太平擡了擡手,道:“不必多禮。”

她望向那位頭戴幂籬的夫人,忽然發覺那位夫人有些眼熟。

她又望向那位王妃,赫然發覺那位王妃同樣有些眼熟。

只是這長安城中,世家大族皇親貴戚們統共就那麽幾個,轉來轉去不過是那幾張面孔,就算她覺得眼熟,多半也不過是些沾親帶故的姑姑或是嬸娘。太平略加思忖之後,便轉頭詢問那位頭戴幂籬的夫人:“敢問夫人,家從何處?”

那位夫人目光一緊,卻依然垂首答道:“本為柳氏女,現已嫁為崔氏婦。”

崔氏,又是崔氏。

太平淡淡地笑了開來:“原來是崔夫人。”

她目光在崔夫人身上轉了兩轉,又柔聲說道:“方才夫人所言甚是,若是姑母一生清清白白,卻平白為我所累,我的确逃脫不了這樁幹系。只是崔夫人,您方才那番說辭,怕是有些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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