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死者名叫朱逢,年近四十,是個鳏夫,在西市開一間紡織院。
每次年節,朱逢都會設棚布施義粥,接濟窮人,或是分糧贈糖饴,讓販夫皂隸們都沾沾喜氣,過個好年。他的善舉遠近聞名,街坊鄰裏對他都是一個勁兒的交口稱譽,在西市一帶風評極好。
這樣的大善人,卻死于妖邪手上,怎叫人不憤恨?
蘇芷甚至想,這赤鱬殺人還挺會挑的,故意選德高望重的朱逢,一殺便一舉成名。
世上好人不長命,禍害卻遺千年。
她想了想,沈寒山該是長命百歲了。
蘇芷從懷裏抽出一條遮口鼻的巾帕系上,問趙楚之:“屍體在何處?”
趙楚之被沈寒山點撥一回,已經學乖了:“回蘇司使的話,此事要緊,仵作不敢損壞案發地點的布置,故而将屍體挪至耳室檢驗,還用了鮮冰保存,防止腐敗。”
這也是蘇芷吩咐過的,帶上工具,就近驗屍,也好剩下來回查案的腳程,方便分析案情。
蘇芷颔首:“領本司使去看看。”
“請随下官來。”趙楚之公事公辦,領她入了偏房。
蘇芷推開虛掩的房門,屋裏有她熟識的仵作行人老錢靜候此地。
老錢在刑部任職多年,為了唱報驗屍書,時常往大理寺奔走。對外頭來說,他幹的是有一手絕佳的殓屍剖體的讨嫌勾當,晦氣得緊;對大理寺以及刑部來說,他是制勝法寶,又有三四十年的驗屍老經驗,是衆人眼裏的寶貝疙瘩,沒人敢對他不敬,甚至私下,諸位官吏為了敬老,還會親切喊他一句“老錢叔”。
蘇芷同老錢的淵源來得巧妙,一日她将犯人押往大理寺下诏獄,等沈寒山複審的途中,老錢踏入衙門,尋她講話:“閣下是皇城司使吧?”
蘇芷不答話,只側身亮了亮腰牌,供他知悉。
不怪蘇芷嚣張跋扈,她剛吃完大理寺慢待的粗茶,還指望她對這烏煙瘴氣的大理寺官署有什麽好感嗎?沒拆了官司都算好的了。
老錢觀她眉眼,也不惱,只笑了笑,問:“有一事,老朽一直想問。”
“你說。”蘇芷擡了擡眉眼,答。
“如何區分一個人是缢吊而死,還是勒死?”
蘇芷看了一眼老者滿是細刃傷疤的指腹,沒有厚繭子,卻有那樣多的傷痕。一個時常用小型刃具,卻不是習武之人,想來就是仵作驗屍官了。
蘇芷猜出他身份,待他的臉色比大理寺那些眼高于頂的官吏要好上許多。畢竟一個不入仕途的老先生,還專司吃力不讨好的死人活計,不是真有為民洗冤的赤誠之心,也熬不了那麽多年。
蘇芷正了正身形,道:“最簡單的辦法是則看死者後脖有無交叉勒痕,死者要是上吊自盡,鞋尖虛懸半空,頸骨便會被白绫抻長,僅僅下颌留有淤痕;若是勒死,後脖必有一個施力點,淤痕相交于腦後,大多數還伴有頸骨折斷,通常探指摸骨便能分辨一二。”
蘇芷将驗傷一事說得面面俱到,老錢滿意地捋了捋胡子:“蘇司使經驗倒豐富。”
“老先生過獎,不過是皇城司常處置犯錯的宮人,他們心裏有鬼,多數會借屋裏的大通鋪懸梁自盡。見多了,便知章法了。”蘇芷的性格一貫冷淡,此時說起生死也淡然,似是司空見慣。
他笑着行拜儀:“老朽乃是刑部正役仵作,您喚我‘老錢’就是。”
蘇芷客氣道:“老錢叔,久聞您驗屍技法高超,往後若有機會,定要請你指教一二。”
“自然。皇城司吏役見多識廣,老朽也有不少地方,想聽一聽蘇司使的高見。”這話明面上說的好聽,實則是暗示皇城司善用私刑,必知衆多傷法死法,可互相取經。
蘇芷同老錢一拍即合,多年下來,也有幾分亦師亦友的忘年交情。
蘇芷一見老錢,屏退左右,熱絡地問:“老錢叔驗完屍了?”
老錢看到蘇芷很是歡喜,若不是蘇芷位高權重,不可能接班他的仵作大業,他都想将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蘇芷,逼她當他的關門弟子。
老錢朝人招招手,獻寶似的掀開屍身罩着的白布,道:“蘇司使來得正好,難得見到這樣有意思的屍首,叔想考考你。”
他總這樣,見到死人,能樂得三天不吃飯,外人都稱他是“鬼迷心竅”。
蘇芷無奈極了,只得靠近屍身,應對老錢出的考題。
還沒等她淨手觸屍,屋外便響起了淺緩的敲門聲。
是沈寒山在外喊:“蘇司使?本官既是負責此案的主事官,理應在旁督察。你将我拒之門外,恐怕我不好給官家交差。”
沈寒山是怕她不開門嗎?還拿官家來壓她。
蘇芷同老錢對視了一眼,只得開門放人入屋。
好在沈寒山不蠢,知道屍身腐敗,屍氣侵體,有損安康,故而也拿輕紗帷帽封面,顧全了自個兒。
蘇芷沒閑心搭理沈寒山,自顧自翻動朱逢的屍體,檢驗起傷痕來。
還沒等她揀動朱逢四肢,查驗屍斑色澤,光是看到朱逢猙獰扭曲的笑顏,便深深皺起了眉頭。
老錢笑問:“蘇司使可是瞧出來了?”
蘇芷凝重地道:“他中的是牽機毒,這不是邪祟殺人,而是有人蓄意謀害!”
老錢看了一眼沈寒山,怕他一個外行人不明白內情,于是解釋給他聽:“牽機毒乃是用馬錢子等藥材混合而成的烈□□狼之毒。服之,藥物潛入骨血,頭足牽引如角弓拉弦,頰肉亦抽筋僵化似鬼笑。”
蘇芷不敢探手觸碰,于是以木棍替手,小心翻檢。她看過死者後脊、口鼻、四肢裏外,逐一驗證過後,對沈寒山道:“朱逢唯一的致命傷是腰腹,利刃并非匕首,而是尖刺物,類似簪釵。而牽機毒,該是塗抹于兇器之上,破膚入體導致的毒發身亡。不過有一點,我有些想不通。”
“哦?蘇司使說說看,沈某也幫着參謀參謀。”沈寒山道。
蘇芷看了一眼可怖的朱逢,低喃:“若他是遇刺身亡——無論仰面落地,或是後脊猛烈撞地,前胸以及脊背都該有人血墜積,會形成大片屍斑。偏偏朱逢沒有……”
沈寒山懂了:“也就是說,他死時,很可能就是躺倒的姿态,故而沒有外傷。若兇手是陌生人,朱逢怎可能毫無防備,任人進出宅院,還擺出一副閑适的儀态。要麽,兇手是有備而來的熟人,要麽就是被妖鬼魅惑了心志,不知抵抗。”
蘇芷想到了那個詭谲的畫面——滿頭朱釵的漂亮女子,拖着曳地的鱗尾,緩緩朝朱逢走來。一個素了多年的鳏夫怎可能敵得過美色/誘惑。他落網了,心甘情願成為赤鱬妖女的裙下之臣。随後,女子朝榻上的郎子輕吐毒.煙,魅惑凡人。
她咧唇,露出尖銳獠牙,猙獰地笑。
朱逢再想逃,也來不及了。
他受困于赤鱬的妖術之下,中了凡塵的毒。
他也擺動身子骨,在床榻上扭動,學着赤鱬女的詭笑,眸光漸漸淡去……死于非命。
是這樣嗎?
蘇芷不動聲色摸了摸臂膀,頭一回感到毛骨悚然。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愛大家,所有醫學知識都是作者在寫作前死磕了許多法醫屍檢書籍所學,如有覺得不妥或覺得巧合之處,請多擔待,不要争辯謾罵,技術有限,知識有限,多多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