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寒山将蘇芷抱上馬車, 這車是葉主簿特地從車馬行雇來接應兩位上峰的。
蘇芷的腳甫一落地,她掙開身上長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揮拳朝沈寒山頰側擊去。
掌風如刀,來勢凜冽。
“啪”的一聲, 沈寒山避無可避, 死死挨下一拳。
郎君頭受力一偏,他的嘴角沁出一道血痕,星星點點落衣上,洇出不大不小的紅暈。
蘇芷恨極了,她殺紅了眼,想要再揍,卻想起沈寒山官場身份,硬生生忍住了。
她切齒, 上前一步,緊緊攥住沈寒山的衣襟, 怒不可遏質問:“耍我很好玩嗎?!”
蘇芷沒沈寒山高,即便脅迫人也只能仰望對方, 帶有一絲滑稽感。
看着眼前怒發沖冠的小娘子,沈寒山莫名笑了。他雲淡風輕擡指, 以粗粝指腹, 輕輕掖去嘴角血跡。
他不疾不徐、不羞不惱, 姿态娴靜,似乎沒把蘇芷的怒火放在眼底, 又似滿不在乎她的惱意。
看啊, 蘇芷最讨厭沈寒山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了。
仿佛世間最狼狽的, 獨她一人;最沉不住氣的, 也獨她一人。
任何時候,沈寒山都這樣得體随性,像個風度翩翩的假人。
他算無遺策、他聰明絕頂、他年輕有為,人人稱羨……蘇芷讨厭堪稱完美的沈寒山。
他作弄她、欺辱她、戲耍她,丢她一人難堪,最終卻沒事人一樣走開了!
是他把她逼到這個地步,是他讓她瘋魔的!
可是所有人都以為她孤高冷傲,她對他不敬,沒人知道沈寒山皮下是個什麽樣子,而蘇芷自始至終都明白——這厮天生是邪骨壞種!
蘇芷越想,血氣越上湧,她死死抵住沈寒山胸膛,将他困于車壁。
蘇芷厲聲喊:“沈寒山,你說啊!”
沈寒山總算開口了,他眸色諱莫如深,探指觸上蘇芷緊繃着的唇,柔聲喃喃:“我救芷芷于危難之中,你不報恩,反倒怪我嗎?”
蘇芷撇過頭,避開他毫無邊界的觸碰。
“胡說八道!你分明是蓄意折辱我……”她不蠢,不會信他的鬼話連篇。
蘇芷咬緊牙關,一聲聲控訴他的罪行:“明明你能尋借口帶我走,你偏不。你留下我,只不過想看我出醜。你知我骨性,還逼我扮嬌娘狀……沈寒山,我早看清了你的險惡心思!”
他無非是想折斷她高傲筋骨,将她從高嶺拽下,伴她堕入無間地獄。
他,從未有過好心。
寥寥幾句,沈寒山明白了蘇芷所思所想。
他從來不知,她的自尊心這樣強。他是想見她不為人知的那一面,懷有微乎其微的偏執。可他驕縱她,不想傷她根本,倒沒有蘇芷說的那樣惡劣。
只是……沈寒山居高臨下,俯視眼前這個如同驚弓之鳥的蘇芷,又滿腹慈悲,覺得她可憐。
蘇芷挺直了脊背,如同尋常日頭裏擺着皇城司使姿儀。
她白皙如雪鶴的長頸微微顫抖,那樣脆弱,那樣不堪一折。
蘇芷在虛張聲勢,她所有的铠甲都被沈寒山撕碎了,故此,她才大發雷霆。
是他錯了,他不該借自己的隐癖,去招她的厭惡。
沈寒山是罪有應得,該領受她這一拳。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抱歉,為我此前的孟浪之舉。”
沈寒山想寬蘇芷的心,他同她道歉,希望她既往不咎,不要躲他。
蘇芷的滿腔怒意,在對方虔誠的歉聲中消散不少。
本是能這句後就中止的對話,沈寒山偏要再辯一句:“我待你,沒有那樣重的險惡心思。我知你意,同你心意相通,費心救你。獻舞時,若非入我懷,芷芷的真容豈不是要顯露于人前?鼎鼎大名的皇城司使成了供人亵.玩的小樂伶,你面上就很光彩麽?”
他說的都是實情,方才一出戲滴水不漏,能騙過縣令,能瞞過衆人,已是圓滿。
沈寒山聰慧,留下了贖金,這樣一來,舞伶的失蹤也就迎刃而解了,世人都當她入了沈寒山的府邸,成了沈寒山的寵婢……
可是,蘇芷仍是覺得哪處不對——于公,沈寒山處事八面見光,善始善終;于私,他為飽一己私欲,犧牲同僚。
平心而論,她就是吃了虧的,任沈寒山巧舌如簧,也不得辯駁。
他道過歉了,再深究下去又有何用?
蘇芷松開他,還沒等馬車到葉家,她便撩簾下了車,飛檐踏壁而去。
她有氣性兒,且不小。沈寒山執意要觸碰她底線,那麽做好一刀兩斷的準備。
沈寒山望着蒼茫夜色,這次是真知道自己過火了。
他落寞放下車簾,随車馬颠簸,架他向明月、向遠方。
另一邊,蘇芷獨自跑了後,又後悔了。
她忘記告訴沈寒山,關于密令裏的內容,此後不還得同他接觸嗎?
明明可以少一事,偏偏又橫生枝節。
煩心。
老天爺都要折騰她。
因着這一樁焦慮心事,夜裏蘇芷烙餅似的睡不着。
她開着窗,深更半夜隐約看到沈寒山路過。這麽晚了不睡,是看她歸府沒有嗎?
蘇芷皺眉,她又不是三歲稚童,不使性子,不搞離家出走那一套。
翌日,蘇芷招來葉主簿,她本想借他的口,把密令一事轉述給沈寒山,豈料那個狗皮膏藥似的男人自個兒就跟過來了。
一見沈寒山,蘇芷的臉沉了下來,打簾進屋裏時,還冷哼一聲。
葉主簿覺察出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他心間惴惴不安,憂心昨晚計劃是否出了差池。
葉主簿給他們沏了暖身的羊乳茶後,開門見山問:“蘇司使,昨夜一切都好?”
蘇芷在外人面前還是一貫冷酷:“都好。”
葉主簿納悶了,既都好,那他們今日又為何不睦?
葉主簿疑雖疑,倒也不傻,不會将心思堂而皇之問出口。
倒是沈寒山一心想冰釋前嫌,開口:“蘇司使昨日查探到密令內容了?”
他彬彬有禮,不似從前那般僭越。
外人看了,也只得罵一句:“該!誰讓他放浪形骸,執意要欺辱小嬌娘。”
蘇芷聽到沈寒山的聲音就煩,又存心打發他,只得不耐煩地道:“密令上寫了,吳通判要縣令雇藥農大量置辦四味藥材,這四味,正是熬煮麻杏石甘湯的藥方子。”
麻杏石甘湯這藥湯,大家都知曉,是用來治疫氣肺症的,即為地方瘟疫。
葉主簿嘀咕一句:“他要這個做什麽?”
沈寒山挑起眉頭:“在籌備賄銀的節骨眼上,吳通判自然是想求財了。既是求財,也就是說這藥能帶給他無上富貴……”
葉主簿不解地問:“藥材若想罄盡所有,也得百姓有所需啊……”
“要是百姓一定會買藥呢?”沈寒山語出驚人。
說到這裏,葉主簿回過神來了,他如坐針氈,望向蘇芷:“瘟疫如何是人能控制的,吳通判這招未雨綢缪太不符合常理了。除非……”
他要做什麽,大家心知肚明。既提早準備了藥材,那麽在藥材籌備好的時候,必有一場人禍将至。
屆時滿州府的百姓染病,吳通判手裏囤積的藥便成了救世良方,他便是衢州最大功臣了。
蘇芷道:“我記得官辦藥局配藥是不收錢的,吳通判囤藥,往後只怕也不能以自個兒名義賣藥賺錢吧?虧本買賣,他那樣奸猾的官吏,不會做的。”
沈寒山道:“賣個藥而已,法子太多了,左右無人知道他手上藥量多少,不必從官府渠道送出去……”
蘇芷何等伶俐人,稍稍點撥便明白其中深意。
她遲疑問了句:“你是說,他對外宣布官辦藥局藥材告罄,實則會把藥材私下裏記挂在私人藥房售賣,賺取差價?”
“蘇司使聰慧。”沈寒山故意留話給她接,待蘇芷說完,又油嘴滑舌贊她。谄媚心計淺顯,遭了蘇芷一記白眼。
蘇芷轉頭,又問葉主簿:“吳通判就是要制造一場瘟疫,也得尋到病源。疫氣肺病來勢洶洶,需以人身養病竈,幾乎每回瘟疫,都要設病坊隔離大批病人,以免人人相傳。待最後一名病患痊愈,方可解封地方州府。既是如此,吳通判又如何尋到早已消失無蹤的病竈,再次引發一場瘟疫?”
說到這裏,葉主簿像是想起了什麽,道:“半年前,衢州曾有過一次疫氣肺病!若是那時,吳通判便把病患養起來,留作後用,不就能得償所願了嗎?”
若真如此,吳通判此人心機深沉到可怕。
沈寒山道:“都忘了問,你們衢州州牧是哪位同僚?為何近日招待本官與蘇司使的,唯有副官吳通判,卻不見州主官?”
葉主簿嘆了一口氣:“您是問林州牧嗎?他在七個月前赴任衢州,僅僅過了兩月,便死于河禍。仵作去查驗過,林州牧口鼻腹腔皆飲水,确實是生時落水、溺水而亡,不是他殺。林州牧一死,知州之位又空缺了。朝廷因吳通判半年前扼制衢州瘟疫有功,還沒派新一任知州來地方赴任,主官之位就這般空了下來。也有同僚猜測,官家有心扶吳通判上位擔任州牧,掌一州之政.務,這才遲遲不派新官上任。也是因着這個,各縣知縣都對吳通判言聽計從,生怕他登了高位,會記住手下人的‘慢待’。”
這樣說來,就能明白為何吳通判被縣官們衆星捧月奉承着。
萬一他成了朝廷委派來的“知州”,那權力可就大了。
蘇芷道了句可惜,沈寒山卻拿捏住其中端倪,問了句:“林州牧之死,是瘟疫前,還是瘟疫後?”
葉主簿不懂沈寒山為何這樣問,仍是老實回答:“是瘟疫前。林州牧死後不足半月,衢州就來了一場瘟疫,死了不少人,最後就是州府設病坊隔離病患,再用麻杏石甘湯悉心調養,這才勉強控制住瘟疫。”
蘇芷忽然想到了什麽,她毛骨悚然,說了句:“我記得,密令上,吳通判讓桔花縣縣令‘同此前一樣當差’,也就是說,這一回的囤藥之事,他不止辦了一次。”
沈寒山笑了聲:“哦?那就有點意思了。吳通判總不能回回事先囤藥又遇上瘟疫,全都推說是未蔔先知吧?”
“你疑心林州牧之死不簡單?”蘇芷問。
“沈某又如何能知道這樣的辛秘事呢?不過世上,巧合并不多。”
蘇芷了然,轉頭問葉主簿:“林州牧可有家眷?”
“有。林州牧被官家授命知州以前,乃是事職刑部侍郎,家眷應當都在京城。”
蘇芷暗下颔首,同沈寒山道:“我回京一趟,去查一查林州牧的家事。你留在此地,同葉主簿一塊兒盯着吳通判。”
沈寒山知自己攔她不住,再有昨日的荒唐事,他沒遭人嫌都不錯了。
由此,他只得無奈應下:“是,那你路上一切小心,我等你回來。”
蘇芷看着殷切期盼她早日回衢州的沈寒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但她心大,懶得計較,此刻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嗯,我省得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