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花人面:四
李傳依舊站在雅間內,有些無措,這一刻仿佛時間靜止,若非開啓的窗外吹進來了幾滴雨水,順着風澆在了離窗近的小爐上,刺啦低低響了幾聲,他便真以為眼前兩人被定住了。
掀開簾子進來的男子很獨特,恐怕就是在人海中都能叫人一眼瞧見,他身量高,雙肩寬,一身藍袍從頭蓋到了腳,廣袖幾乎拖地,看不出身形來。這人一只手上握着羽扇挑起了珠簾與紗簾,另一只手半高地擡着個金絲鳥籠,籠子內立着一只鳥兒,正是藍冠白羽壽帶鳥,壽帶鳥長長的尾羽幾乎挂到了那人的膝蓋處,如兩根孔雀翎。
過肩銀發被一根紅繩紮在腦後,卻有幾縷未達長度的散落着,令人驚奇的是,活了近一百年的男人居然沒有半分衰老的跡象,那張臉看上去依舊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只是膚色白如紙張,像是被什麽洗去了渾身顏色,幾乎飛入鬓角的眉,與一雙丹鳳眼,瞳色極深,像是能将人吸進去,挺鼻薄唇,透着涼薄的味道。
那雙眼冷冷地盯着正欲逃走的女子,羽扇收起,珠簾與紗簾同時垂下,男人走了進來,秦鹿收回了腿,然後老老實實關上了窗戶,抹了一把被風吹在臉上的雨水,轉身時畢恭畢敬喊了聲:“王爺。”
“嗯,你這是在待客呢?”來者瞥了一眼還傻站着的李傳,徑自朝茶桌走過去,鳥籠挂在了一旁珠簾的挂鈎上,走到茶桌邊了,秦鹿立刻走過去拉開椅子讓他坐下,等人落了座,秦鹿才開口指着李傳介紹道:“王爺,這位書生叫李傳,他是來找您的,有事相求,他妻子……”
“沒興趣。”男人打斷了秦鹿的話,看也沒看李傳一眼,只瞥向桌上的熱茶,秦鹿将茶水倒掉,洗了杯子後給他換了一杯水,男人道:“送客。”
李傳愣愣地看向秦鹿,頓時明白了過來歡意茶樓裏的老板說的那句: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未必會幫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秦鹿給李傳使了個眼神讓他先離開,李傳有些摸不準,在這古怪的人跟前不太敢造次,于是對着兩人拱手鞠了個躬,退出了雅間,垂在身側握緊的手微微顫抖,不論如何,他也要撐過三日,三日後,他會再來秦戲樓的。
等人走了,秦鹿才瞧見一旁金絲鳥龍下挂着的茶包,于是立刻走過去,打開了茶包,取了個茶包放入壺中,先洗第一遍,再以淺金色的茶湯沖刷白瓷杯,第二道清茶倒下,将杯盞推到了梁妄的跟前。
秦鹿開口:“一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三伏天裏,就是要喝伏茶、燒伏香、曬伏姜,賞荷采蓮的,王爺請用伏茶。”
梁妄瞥了一眼眼前的茶,端起來淺嘗一口,然後見秦鹿一臉讨好的笑:“無有齋後頭就有荷花池,等會兒我陪王爺回去,王爺焚香賞花,我将那沒抄完的《符術百拟》繼續抄下去。”
“現在賣乖會不會太遲了?”梁妄嘴角挂着淺淡的笑,雙眼微微眯起,秦鹿立刻察覺出了幾分危險,不過還是故作鎮定,為梁妄續上茶,扯開話題道:“方才那個書生,他妻子的臉被人偷了,我知道的不多,哪兒有主人懂行,只需聽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何事,正好最近無事,不如我們就去看看,純當個消遣吧?”
凡是秦鹿覺得不對勁兒的時候,便要開始說好話了:“主人神通廣大,見識淵博,通古博今的,一個小小的盜屍燒油,偷臉移花接木的案子,在您手中也就是兩日功夫,最多不超過三日便能解決,要我說那李傳碰見了主人,可真是走了大運。”
“自然!主人您這本領,可謂世間活神仙,哪怕是死人也得聽你的話,一個小小的書生李傳,不值得您親自動手,您即便閑暇也時間寶貴。這樣吧……不如便讓我去,您不是一直的都想叫我練練手?”秦鹿眉眼含笑,分明是一張斯文腼腆的臉,卻擺出了奴顏媚骨的姿态,伸出右手動了動手指道:“五鬼也想長長見識的。”
梁妄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她五指上的戒指,戒指各有其色,用料也不相同,纖細如線,正幽幽發着淡光,他用羽扇輕輕掃風,左手撐在了靠椅的把手上,身體歪了個舒适慵懶的姿勢,道:“差點兒被你給忽悠過去,提起五鬼我才想起來,我叫李玲珑看着你寫字,你如何不在無有齋,反而跑到秦戲樓來了?”
秦鹿頓時面色一僵,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正想辦法扭轉局面,又聽見梁妄輕嘆一聲:“看來本王是管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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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有的事兒嘛!”秦鹿幹笑,見了梁妄那似笑非笑的眼,立刻坐直,擺正姿态道:“我錯了。”
“錯哪兒了?”
“不該不好好練字,趁您出門跑出來玩兒。”
“還有呢?”
“不該串通杜夫人通風報信,還想着能蒙混過關。”
梁妄見秦鹿不再繼續說下去,微微挑眉:“嗯?”
“還有不該随意見外人,透露自己的信息。”秦鹿頓了頓,不忘拉人下水:“都是那個謝盡歡說的,是他讓李傳找我來的。”
“就沒有別的了?”梁妄扇上的白羽像是掃過秦鹿的心頭一樣,她看着面前那張俊朗非凡如雪妖般的臉,動了動嘴唇,想不出來還有哪兒做錯了。
“爺這一路可付了不少錢,怎麽?平日裏本王克扣你了?”梁妄反問,秦鹿面上賠笑:“沒有沒有,您大方着呢,是我、是我出門忘帶了,下次絕對不會。”
面上雖妥協,心裏卻沒忍住翻了記白眼,暗暗地道了句:小氣鬼!
羽扇敲桌,秦鹿倒茶,眼睛細細打探梁妄的表情,發現他似乎沒有真正生氣的意思,看來今日出門遇見了好事兒,心情不錯,于是掂量着說:“那李傳的事兒……”
“不管。”梁妄道。
秦鹿為難:“可我都答應人家了。”
梁妄對着鳥籠的方向吹了聲口哨,像是在認真逗着那只壽帶鳥玩兒,漫不經心道:“你字還沒練完,出逃一次,便罰三次,加上先前的,需在無有齋坐練一個月才可出門。”
“可……”
話音還沒出,梁妄便收斂了面上輕松表情,聲音平穩道:“閉嘴,不想聽。”
“是。”秦鹿放在桌面下的手指摳着指甲,嘴角歪着,見梁妄一邊逗着鳥兒一邊聽樓下戲臺上唱的戲,直到一曲結束了,屋外的雨不知何時也停了,梁妄起身,秦鹿提起鳥籠跟上,這是要回去的意思了。
街道上濕漉漉的,檐下還在滴着水,秦鹿抱着鳥籠跟在梁妄身後,被賣女紅的杜夫人瞧見,撲哧一聲沒忍住笑出,秦鹿也就嘟着嘴,一副賣乖的樣子聳肩。
街道上人來人往,凡是軒城本地人,對這對主仆的相處方式已經見怪不怪了。
梁妄初來軒城時,好些人都覺得他奇怪,從未見過有人如他這般,年紀輕輕便滿頭銀發,面色如紙般白,就是就卷翹的睫毛也是淡色的,唯有一雙眼黑得出奇,唇也紅潤,加上他天生一雙鳳眼,顯出了幾分妖異來。
後來聽他身後較為活潑的婢女秦鹿說,那是她家主人生了病,軒城地方好,養人,所以就在軒城外買了間屋子,安了家。
時間一長,衆人也就信了這說法,畢竟這位梁公子出手大方,又擅纨绔子弟的消遣,為人也算好說話的,偶爾入城一次轉轉,大家也只覺得他雖是富貴命,卻也可憐生了病。
有時梁妄收到個別老人眼中露出的同情,也沒忍住嘴角抽了抽,然後将一切都歸咎到身後人的身上,忍不住就想罰她。
兩人出了城,沒一會兒便回了無有齋,秦鹿将鳥籠挂在書房屋檐下的金鈎上,自覺入了書房,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書桌後。在梁妄看見自己新買的狼毫筆尖分叉就要皺眉的同時,眼明手快把狼毫放入水中沖刷了一遍,指尖撚了撚,又尖了。
沾了墨水,秦鹿落筆時虛張聲勢地開口:“神、神符者,即龍章鳳篆之文,靈跡符書之字是也。”
梁妄對着秦鹿揮了羽扇,只見秦鹿右手中指上那根墨綠的戒指逐漸起了一層霧,吹入一旁,立身成了個書生模樣的男人,男人手中捧書,瞧見梁妄時,畢恭畢敬地行了禮,然後瞥了一眼秦鹿,滿眼都是‘早知如此’的調侃笑意。
“若有不識的字,問李玲珑。”梁妄說罷,轉身離開,秦鹿高揚一聲:“是!”
滿懷不滿情緒。
梁妄出門後,不在院子裏,秦鹿知道他肯定是去燒伏香了,這人每個節氣當做什麽,當吃什麽,每個節日當買什麽,當用什麽,有何規矩,他全都耐着性子做,便是當初還在當王爺時養成的習慣,這麽多年也改不掉了。
秦鹿放下筆,李玲珑幹咳一聲,秦鹿朝他瞥了一眼,問:“你見多識廣,可知這天下有何偷臉之術?”
“偷臉?”李玲珑翻了翻手中的書,随後搖頭:“不知偷臉,倒是知道易容,只是易容術終有缺陷,不耐保存,也不能完全脫去原貌神型,這可是門技術活。”
“那你幫我想個謎題吧,王爺絕不知道答案的那種。”秦鹿一臉‘指望不了你了’的表情,繼續低頭一筆一劃練字。
“道仙不知道答案的謎題?那可真是為難我了。”李玲珑雖這麽說,卻微微昂首,頗有幾分自信,于是淺笑想着謎題,嘴裏還與秦鹿搭話:“你想以謎題換出門啊?”
“我答應了李傳要幫他的。”秦鹿說:“做人豈能言而無信呢?”
“你明知這些年道仙都不喜歡外來的人,更不願再幫閑人處理這些小事,為何偏偏還要往跟前攬,叫他不高興呢?莫非你是從貪貪姑娘那兒學來了不好的習慣,喜歡虐着玩兒?不受罰,渾身不舒坦呢?”李玲珑說時,嫌棄地撇了撇嘴。
秦鹿瞪他一眼,險些說了髒話,只道:“你懂什麽。”
李玲珑當然什麽都不懂,他不過是五鬼之一,不用時便藏于戒中,見到梁妄的時間統共也就那麽些,唯有她懂,畢竟她跟在這人身後已經有七十七了,整整七十七年的時間,朝夕相對,足夠她去了解梁妄這個人。
他并非是天生的鐵石心腸,至少從秦鹿與他初次相見,倒在雪地裏奄奄一息,在那個人人守着他人等死,好瓜分屍體的年代裏,梁妄送她一碗面,幾件冬衣和幾個果腹的饅頭,已算是大恩了,哪怕後來她還是死了,因為種種陪在了他身邊,也沒少見過他幫助別人。
早年他擁有一身本領,也曾來者不拒過,若非是十年前……若非是經歷了那件事,梁妄也不會如此拒人于千裏之外,少了幾分人情味兒,也少了許多活着的趣味兒。
作者有話要說: 秦鹿(釋放技能):彩虹屁!
梁王(傲嬌):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