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百年金盞:八
小巷中的風越來越大, 秦鹿眉頭緊皺,擡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圍牆, 圍牆內顧定晴已經不再說話了,四周無光,陰冷得很。
秦鹿抿嘴,瞧見了圍牆頂上還有幾張謝盡歡畫的供祖符,猶豫了會兒,秦鹿将供祖符撕下好幾張, 黃符于手中撕爛,秦鹿離開小巷前,回頭看了一眼。
巷子深, 白雪堆積得很厚,上面有兩排腳印, 是她留下的,眼前的雪越來越大, 恐怕要 不了多久,腳印又會被覆蓋, 如若不仔細看,應當是看不出的了。
秦鹿回到客棧, 已經是醜時了,梁妄房間裏的燈還亮着。
入客棧上了二樓,她推開房門,屋內只點了一盞燭火,就在桌子中央, 蠟燭已經燃燒大半了,謝盡歡趴在桌上直打盹兒,梁妄則靠在軟塌邊斜着,單手撐在額頭的眉尾處,呼吸很淺,應當沒有睡熟,只是不願睜開眼睛,在秦鹿回來時眉心輕輕皺了下。
房內的三名男子中,只有江旦是最精神的。
見秦鹿回來,江旦立刻問了句:“姑娘此番去周府,可有什麽發現?是否瞧見了顧定晴?她如何了?那周家的祖宗可是個吃人的鬼怪?”
秦鹿見他一連發了好幾條問,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杯中的茶葉泡了半日,水也已經冷了,入口苦澀冰涼,不過好歹能提神。
秦鹿道:“周家的祖宗的确有些古怪,恐怕正因為已經是百年的鬼了,所以有些能耐,我只是在圍牆外看了一會兒,他便立刻察覺了我,不僅引風吹滅了院內的燈盞,更是在途徑院牆的巷子外刮過一陣陰風,似乎是不知道我的身份,想要将我吓走。”
“這也是正常的,朝中不止一人家中有供祖之事,且周侍郎家裏的事兒已經被國師知道了,江旦能聽說,其他官員說不定也聽說了,娶鬼妻這種事兒畢竟不光彩,恐怕也有朝中敵對的陣營會來刺探消息,好以此打壓周家。”謝盡歡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道:“我查探過周家的祖宗,他的确是個溫和的人,比起我見過的其他供祖裏的,陰氣要淡很多,恐怕此舉也是為了護住周家,不想周家出事。”
“他這般在意周家,為何周樹清還會屢屢做噩夢?”秦鹿皺眉,她瞥了一眼梁妄,有些猶豫要不要說出口,梁妄見秦鹿許久沒說話,慢慢睜開了眼。
他的眼裏有些紅絲,白天還在馬車內颠簸,晚間又要熬夜,梁妄的臉色不是很好,緊皺的眉心沒有松開,只擡眸看向秦鹿,從秦鹿的眼神中瞧出她有些擔心江旦,于是開口:“但說無妨。”
“那個顧定晴,不像是被迫的。”秦鹿說:“我見到她時,她還笑呵呵地在院子裏頭玩兒雪呢,與那周家的祖宗說話,過得還不錯。”
“怎麽可能?!”江旦皺眉,他滿眼震驚道:“不會如此!我特地調查過,顧定晴被國師買走時哭了很久,就是坐上花轎也不是自願的,而是被人五花大綁,打暈了放進紅轎內的,又怎會在周家祖宗的院落裏,高高興興地玩雪?”
“難道是障眼法?”謝盡歡道:“我聽人說,厲害的道士的确會些障眼法,也許真正的顧定晴過得不好,只是為了營造出一種自欺欺人的假象,也是為求安心,所以周樹清才弄了個障眼法來瞞過家中孩子?”
謝盡歡這麽說,梁妄便沒再靠着了,而是坐起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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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盯着他,聽他道:“若非精怪,普通人需陣石、符紙、銅鏡、幻香,缺一不可才能制造障眼法,能瞞得過秦鹿的,不會是小人物。”
江旦道:“莫非是國師所為?”
梁妄看向秦鹿:“去撕下供祖符,如若這周家的祖宗真的想走,沒有供祖符的束縛,他當更能施展開。”
秦鹿猜到了梁妄會如此說,這一步棋也算引蛇出洞,于是道:“回來前,我已經撕了三張了。”
梁妄點頭,又看向江旦:“江大人可否能成一事?”
江旦抿嘴,即便他一開始不信這些人能辦什麽正事兒,但幾個時辰相處下來,江旦也知他們都是有能耐的人,若靠他自己,根本沒法兒救出顧定晴,而且……他明早還得上朝,要找個能讓他們放人的理由才可。
“梁王爺請講。”江旦道。
梁妄說:“朝中國師那邊,江大人看着,周侍郎那邊,也要江大人費心。”
江旦點頭:“如若他們中任何一個有問題,我都會立刻告知梁王爺,只是……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請梁王爺答應。”
還是頭一次,他幫人家救人出來,還得答應對方一個請求的,梁妄眉心皺着,沒有立刻拒絕,只聽見江旦說:“事情結束後,能否請梁王爺為我提一幅字?”
謝盡歡:“?”
秦鹿:“?”
梁妄:“……不能。”
江旦頓時惋惜,表情不太好看,一雙眼仔仔細細地看了梁妄一眼,希望對方能回心轉意,結果對上了對方冷冽的視線,江旦只好收了這個心思,拱了拱手,便起身離開了房間。
那人離開房間後,房內的三個人還能聽見他嘀咕的一聲:“究竟是不是梁妄都未可知,不敢寫字,搞不好就是假的。”
秦鹿無語。
大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燕京的路上又白了,因為昨夜晚睡,早間秦鹿起不來,賴在被窩裏暖和,梁妄這個人不論是幾時睡的,到了點都能睜眼,自己在大堂內用了早飯,又看着燕京的變化,實在無趣。
記憶中知曉燕京,再來看時,燕京的許多房子都是矮矮的,因為經歷過戰争,還未完全修複,即便皇城定居在此,窮人也很多,富者流油,窮者餓肚,兩極分化。
梁妄記得自己是在燕京出生的,那時燕京還是西齊的國都,不能說是如現在這般奢華,但也必是富饒的。
西齊的小王爺,是皇帝的堂弟,出生那日正是上元節,舉國歡慶,西齊北方的戰事吃緊,住在皇城中安然度日的皇帝依舊奢靡無度,舉辦了極盡奢侈的宴席,将宮中妃嫔,皇叔、國舅、皇子郡王等一堆人都邀請到了皇宮的煙西臺上賞雪賞燈。
上元節,花燈猜謎,還有宮中歌舞,片片白雪落下,衆人還得應景作詩,推杯換盞,紙醉金迷,郎朗笑聲不斷中,皇叔的正妻腹中作痛,懷胎十月的孩子就在這幾日要誕生,恐怕是因為奏樂聲太大,動了些許胎氣,羊水破時,她正躺在軟椅上不能動,煙西臺上的雪,還在往她身上落。
那夜太醫來得遲,天氣過冷,皇叔将人親自抱入煙西臺下的暖房內躺着,後來太醫來了,折騰了大半夜。
于煙西臺上賞景的太史院中的一位大人懂些天文之象,天上彎月被烏雲遮蔽,星辰卻極為亮眼,星雨落下時天空的遠方有藍紫色的極光閃過,那大人立刻開口道:“天召祥瑞!有麒麟踏雲之象,西齊來福星了!陛下,北方戰事,必能大獲全勝啊!!!”
麒麟踏雲的祥瑞一出,煙西臺暖閣內的夫人便生了,六斤七兩,男孩兒,皇帝高興地跑來,那孩子自己的親爹都沒來得及抱一下,就被皇帝搶了去,小孩兒見人也不哭,後來皇帝給起他了名字為:梁望。
誰知曉雖天降祥瑞,兩年後西齊還是被北跡破了燕京城,逃亡之際,皇城中的人誰也顧不上誰,梁望的名字,也因為皇帝的一句嘲笑,改成了:梁妄。
望,是希望,是對未來的期待與憧憬。
妄,卻是妄想,是因為一個祥瑞而将剛出生的孩子封為梁王的可笑諷刺。
即便皇帝将國破之事怪在了當時只有兩歲的梁妄身上,卻也抵不過梁妄的爹,皇上的皇叔親自上戰場殺敵,連着三次在敵人破城之前,讓皇上安全撤離,所以即便是梁妄,也占了親爹的不少光,得了優渥的環境,從未吃過苦頭。
梁妄記得,自己是成了不死道仙後,才再度回到這個生他的地方的,故土面目全非,故人一個不剩,已過百年,再想起這些,他都沒什麽感覺了。
秦鹿醒時,天已經大亮了,她洗漱好了之後先是去了梁妄的房間,沒瞧見人才從二樓客房的地方下來,走到客棧一樓大堂內,瞧見梁妄筆挺着腰背,坐在一處吃糕點的背影,他略微側過頭透過窗戶朝外看去。
一個上午的雪又小了許多,街邊還有人在掃雪,只見好幾個大夫裝扮的人快速地跑過雪地,其中一個還險些摔了。
“哎喲,等等我,也不扶我一把!”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在前頭等了會兒,說:“周侍郎現在躺在家中神志不清,我們等得,病情如何等得?也不知是怎麽搞的,他們府上的人來時急得都快哭了……”
“我聽人說,似乎是因為他府上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那站穩了的大夫連忙跟上,嘀咕了一句。
另一人回話:“這你也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難道還能有鬼魂索命不成?快些走吧!為了配藥,已經耽擱許久啦!人命關天啊李大夫!”
三個大夫帶着兩個藥童跑過了客棧前,幾人說話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周侍郎病重一事周家也沒刻意隐瞞,否則也不會将城東的幾個大夫都叫上了。
秦鹿幾步走到了梁妄跟前,沒坐下,只是皺眉問:“主人可要我跟過去看看?”
“自然是得去看看的。”梁妄說:“昨夜你才撕了供祖符,今日周侍郎便一病不起了,謝盡歡卻說周家的祖宗毫無戾氣,當真是古怪。”
秦鹿點頭,拔腿就朝外頭跑:“我這就去打聽打聽!”
人才跑出客棧,身後就傳來了梁妄的聲音:“慢些,爺也過去瞧瞧。”
“主人你……”秦鹿一怔。
卻見梁妄雙手微微展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雙眉挑起問:“怎麽?我看上去不像大夫嗎?”
“不……”秦鹿話還未說出,便見了梁妄的眼神,她立刻改口道:“哪兒有您這般貴氣的大夫?說是宮中禦醫,也是說低了您的身份。”
梁妄嗤地一聲笑出:“貧嘴。”
若是秦鹿自己走,還能帶着點兒跑,帶着梁妄,便如同兩個人吃飽了早飯街邊閑步,不疾不徐,那幾個大夫都跑沒影兒了,他還氣定神閑地順便看一看沿途兩旁的風景。
兩人到了周家門前時,已經過去許久了。
秦鹿與梁妄到了周府前,就見周家的次子周禮正在門前拉人,他眉頭不展,眼神憔悴,問大夫:“林大夫,您可是號稱在世華佗,家父這病症,真的沒法兒治了嗎?”
那林大夫搖頭道:“周大人噩夢纏身,不斷呓語,口中念叨的都是未聽過的人名兒,還說什麽要走,要去地府,要投胎,這就像是鬼上身,我一個大夫怎能看得了?周公子不如去請些道士做法吧!”
林大夫說完,便推開了對方走了。
周禮氣急,跺腳道:“國師被太子找了去,誰敢去請?!不是說昨日那謝道長來過?人怎麽還沒找到?我這又去哪兒找道士啊……”
秦鹿瞳孔收縮,兩步小跑到周府前,她擡頭看了一眼周府匾額上挂着的八卦銅鏡,開口:“你這家中不幹淨,可需要道長瞧瞧啊?”
周禮一愣,怎麽才說找不到道士,就有人找上門兒了?還……還是個挺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