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燕京舊事:八

有些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即便有着山水之隔,也會踏山游水而來, 乾江都距離金珠城幾千裏路,馬車要行十天半個月。

昨夜秦鹿夢醒,坐在院中幾個時辰時也在想,如若她與梁妄一開始就沒來金珠城呢?

水鄉之處風景美如畫,天賜的山河中還有許多西齊過去的影子在,深山野林裏花香樹高, 繁榮城池中人美酒甜,碧水小鎮也有清雅風景,何處不好去, 偏偏來了金珠城,這處恐怕是梁妄最不喜歡待的地方, 但陳瑤的轉世就在這裏。

秦鹿怪自己太過貪玩,梁妄說要來金珠城時她滿心興奮, 沒有拒絕。

可現下她知道,不過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該相見的兩個人終會再見,乾江都便是水鄉之處, 梁妄若去江南,嚴玥就在江南,梁妄來了金珠城,嚴玥也能有理由躍過千山萬水,再次來到他的身邊。

一句嚴小姐, 喊得秦鹿有些懵了,直到丫鬟的臉上出現了訝異的表情,眼神在秦鹿與秦鹿身後款款走來之人之間來回打量時,秦鹿甚至都不敢回頭去看。

她猜測,昨夜所見之人就在身後,但無所謂秦鹿轉不轉身,也無所謂丫鬟詫異的那句:“怎麽兩個嚴小姐?”,梁妄已經回眸看去。

金祺的院中有桃花,開得極繁茂,粉紅的花瓣落了許多下來也堆着滿滿一樹。

桃花芬芳混着青草味兒,風一吹粉瓣翩落,幾片停留在梁妄的肩上,襯得他多了幾分顏色。

嚴玥驚訝,她沒想到會在金府再見昨晚幫了她的人,于是臉上挂着笑,上前兩步走過去問道:“公子怎麽會在這兒?”

聲音清脆好聽,帶着幾分柔軟,像是羽毛劃過,可卻輕易割傷了秦鹿的心。

秦鹿慢慢轉身,這回才真正看清了嚴玥的相貌,實則她們長得并不一模一樣,畢竟輪回轉世脫離了前世身體,長得再像也有差別,但若不是極其熟悉親近的人,乍一眼看過去并不容易區分她們。

嚴玥見了秦鹿,手中原先打算捧進屋裏給金夫人送過去的安神茶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滾燙的茶水飛濺上墨綠的裙擺,秦鹿往後退了一步,心跳亂了,呼吸也停了。

金府忙碌的下人見此情況紛紛停了下來,嚴玥與秦鹿身量相似,相貌相似,相較于嚴玥的驚訝,秦鹿的雙眼中更顯出了幾分慌亂不安與害怕。

任誰見到與自己長得相似的人,這般近距離地接觸一時都難以相信,嚴玥恍惚之際忘了方才松手的杯盞中,熱茶可能燙到了秦鹿。

“兩個嚴小姐……”一位下人開口打破了這片刻的沉默,秦鹿突然伸手捂着臉背了過去,此時她不敢看梁妄究竟是什麽表情,更不敢露出自己的情緒,心中一瞬淌過的酸澀像是浸泡在醋裏的傷口,腐化難消,化成了一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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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妄收回了落在嚴玥身上的視線,轉身朝金祺的房間走去,嚴玥這才回神,跟上對方問:“公子是什麽人?”

“祺兒病了,房內不可外人進去,公子若是金家客人,還請會客廳……”嚴玥的話還未說完,梁妄就已經跨步進了金祺的房間。

金風川見人過來了,還有他身後跟着的嚴玥,這才松了金祺的手道:“梁老板來了,秦姑娘坐吧。”

梁妄眉心微皺,只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尚未明白過來發生何事的嚴玥,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金風川道:“三十萬兩黃金的銀票,燕京、良川、南都城、軒城、錦州連陽的票號裏都可取出。”

屋內的人一聽三十萬兩黃金,紛紛睜大了雙眼,金夫人不知梁妄身份,以為他是來與金風川做生意的,金風川定定地看着梁妄手中的銀票,心中五味雜陳。

梁妄也沒等他接,手指松開後銀票輕飄飄地落在了桌案上,他收手朝金祺的床榻邊走去。

此時金祺幾乎奄奄一息了,因為昏迷過去,所以雙眼閉上不能睜開,但因呼吸困難,胸腔起伏得厲害,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吃了就吐,腹部卻一直積水,導致小腹微微隆起,一張臉也腫了起來,嘴唇發紫,額頭上盡是汗水。

梁妄的目光在金祺身上掃了一眼,漆黑的瞳色中透着幾點白光,瞳孔收縮時,眼中的倒影裏,金祺的嘴上正趴着一只渾身瑩亮、玲珑剔透的蝴蝶,蝴蝶有六個翅膀,寬大像金魚的尾巴,每一次汲取金祺身體裏藥物的養分時,那翅膀都會輕輕地煽動一下。

金祺眉心突然皺起,昏迷中的孩子開口說話,聲音沙啞虛弱,張口說了句:“娘……我疼……”

剛說完,金祺便趴在床邊嘔了起來,身體裏藥物的殘渣全都吐了出來,金夫人見狀心疼得撲過去,扶着金祺喊了好幾聲,眼淚又流了下來。

嚴玥見自家姐姐哭得幾乎無力,于是走過去想要幫忙,她只見過金祺一面,偏偏就是那一面反而害得金祺染了病,嚴玥的心裏自責也難過,她剛将金夫人扶起來,梁妄便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拉到了一旁。

金夫人險些摔了,扶着床邊才沒倒,金祺躺在床上面如土色,剛吐完的藥漬還挂在嘴邊。

嚴玥有些慌亂,不知發生了什麽,梁妄卻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後,雙目于空中望去。

玲珑六翅蝶離開了金祺的嘴,正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如若不是梁妄剛才拉那一把,這蝴蝶就又要附身于嚴玥的身上了。

晶瑩剔透的蝴蝶每一次揮動翅膀都能落下簌簌金粉,金風川等人都瞧不見,唯有梁妄盯着那只蝴蝶,單手于空中畫下了一張符,指尖穿過朱砂色的符文時,空中的符文碎成了紅粉,紅粉散落貼在了蝴蝶的翅膀上,衆人眼前漸漸出現了個紅色蝴蝶的輪廓,不過并不清晰,卻能叫他們瞧見。

“這是什麽東西?”陸馨依偎在了金風川的身側,金風川拍着她的肩膀讓她退後些,自己上前看去。

玲珑六翅蝶避無可避,正準備朝屋外飛去,梁妄揮袖,金祺房內的六扇窗戶兩開的房門一瞬關上,門窗上都貼了一張黃符,驚得衆人不敢開口。

玲珑六翅蝶見自己無法飛出,只能在房內亂竄,金風川将自己的女人們都護在了身後,問梁妄一句:“便是這東西一直附在祺兒的身上?”

“是。”梁妄回。

金風川又問:“如何才能捉到它?我看你這紅色的粉末都快落完了,等會兒恐怕又看不見了。”

“你們看不見,本王看得見。”梁妄說罷,一枚銅錢綁着紅線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不論玲珑六翅蝶飛到哪邊紅線都能跟上,直到梁妄手中的紅線到了盡頭,連帶着另一枚銅錢而出時,金祺的房中房梁、桌椅到處都綁着紅線,淩亂交錯。

蝴蝶仿若嘲笑一般懸在空中,将背上背着的最後一絲紅粉都給揮去,金風川正擔憂,梁妄卻突然五指握拳,道了句:“收。”

原先纏在房梁桌椅上的紅線突然像是散了一般,沒有破壞房中的一杯一盞,竟生生穿透了所有被它捆綁的地方,逐漸收成了一個蛛網,蛛網繃緊,兩邊銅錢發出叮叮聲響,紅線的一處震動得厲害,梁妄端起桌上一杯茶潑了過去。

只見水從蛛網上淋下,居然勾勒出一只蝴蝶的形狀來,那蝴蝶渾身如寶石,淺淺的丁香色身體,六翅黏在了蛛網上不得動彈,被一杯茶水澆得落魄不堪。

“好個妖東西,害得我祺兒大病一場,命都去了一半!”金風川從桌上拿起了水果刀,正準備朝蛛網上的玲珑六翅蝶刺過去,梁妄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不可殺它,我要帶走。”梁妄道。

“這害人東西不殺了還留着做什麽?”金風川不悅。

梁妄難得解釋:“帶給天音吃。”

“那只鳥兒?”金風川皺眉,想不通什麽鳥會吃這種東西,梁妄又說:“它不喜歡死物。”

便是被金風川殺了,是暴殄天物,難得浪費了一個亡魂鳥愛吃的食材。

床上金祺又咳嗽了起來,金風川這才丢了小刀,跟着金夫人一起去看自己的兒子。

梁妄收了紅線,蛛網将玲珑六翅蝶包裹在其中,被梁妄重新收到了長袖裏,再轉身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低頭看去,自己不知何時一只手都牢牢地抓着嚴玥的手腕,嚴玥悶不吭聲,已經被他拉着在房中繞了好些地方了。

梁妄恍然,松手将手背在身後。

嚴玥臉漲得通紅,她的心跳紊亂,怯怯地朝梁妄看去,也不好意思地解釋了一番:“我方才不敢動……怕、怕打擾了公子做法,所以才……”

“抱歉。”梁妄打斷了嚴玥的話,便止了這個話題,左手微擡掌心朝上,收了門窗上的黃符後,門窗再度打開,屋外的淺光透了進來,伴着幾朵桃花瓣。

金祺醒了,像是噩夢一場,看見爹娘便哇哇大哭,金夫人也跟着哭。

金風川松了口氣,雖說他不待見梁妄,但這人畢竟是救了金祺的,于是他起身朝梁妄走去,道:“梁老板與秦姑娘午間便留下用飯吧,也算我的答謝。”

“不必。”梁妄說完,擡腳準備朝外走,金風川卻一把抓住了嚴玥道:“那秦姑娘留下來也可以,我家好吃的有許多,廚子是從燕京過來的,會不少好菜。”

嚴玥被金風川抓着手,吓了一大跳,她連忙甩開金風川,臉色蒼白道:“姐……姐夫你、你認錯人了。”

金風川臉色頓時青了,回想起來昨晚在街上遠遠看着的一眼,他古怪地眯起雙眼盯着嚴玥:“你是嚴小姐?”

嚴玥點頭,又想起來方才在門外看見的女子,于是指着門外道:“你說的秦姑娘,可能是外面那位。”

金風川本想跟着梁妄出去見秦鹿,金祺看見了他,叫了一聲爹,金風川沉默了會兒,還是走到床邊将金祺抱在懷中,好聲好氣地哄着兒子說了幾句話。

梁妄從金祺房內出來後,便看見了坐在門外小景假山旁石墩子上的秦鹿,她背對着房屋,雙手撐着下巴,簪着長發的簪子有些歪,墨綠長裙拖地也沒發現,從背影看過去,有些落寞似的。

假山旁有一株桃花,風一吹就能落一片,秦鹿不知在發什麽呆,身上被落了幾片花瓣也不知道,梁妄朝她那邊走去,身後嚴玥跟出來喊了聲:“梁公子!”

梁妄與秦鹿幾乎是同時回頭,嚴玥對梁妄淺笑了一下,道:“方才吓到我,才忘了對梁公子說一句謝謝,上次也是後知後覺……好似在你面前,我總是這般冒失……”

梁妄臉色冷淡,眼神卻有些複雜,他沒說話,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再轉身時秦鹿還在盯着嚴玥看,梁妄走過去,伸手将落在她發上的一朵桃花摘下,道了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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