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燕京舊事:十二

偏野烏鴉啼, 春分的枝丫上都長了黃綠色的嫩葉,夜風降來, 幾乎叫人冷得發抖,入夜,寒露浸着皮膚顫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秦鹿與金風川吵了會兒,後來覺得金風川有些傻,幹脆就不與他鬧了。

她自知憑着這雙腿她是走不回去的,但這裏距離盧陽關還有二十裏路, 再往前走,去盧陽關就得分道了,她不确定自己走的那條路, 梁妄就一定會走,若走了不同的路, 從不同的城門入盧陽關,住了不同的客棧, 秦鹿不敢想。

近百年來,她從未如此與梁妄分開過, 便是有事外出,那都是打了招呼得了許可, 說了自己會去哪兒何時歸的。

梁妄給足了她自由,她并不是一般野道養的屍人,走哪兒都有紅線拴着,如若因為某些原因天各一方,恐怕再想相遇就真的很難了, 所以即便是這短短的一百裏路,秦鹿也不敢走遠。

山匪将他們丢在哪兒,秦鹿就在哪兒坐着,她坐在大路的邊上,這條是去盧陽關必經之路,若梁妄來了,她定能看見。

金風川的外衣還披在秦鹿的肩上,他看着秦鹿那雙不能動,完全紅腫的腿,右腿的腳踝地方已經有些扭曲了,再不就醫,這雙腿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下來。

他嘆了口氣:“秦姑娘,你別太固執,咱們去盧陽關看一下大夫吧。”

秦鹿搖頭,說了句:“我主人能治。”

她的身體,不是什麽普通草藥就能治好的,本來就是已死的身體,小傷口都不能自行愈合,這種幾乎斷了腿的傷一般的大夫又怎麽可能治得好。

金風川無語,只能坐在她旁邊一起陪着。

秦鹿的一雙眼直直地看向左側黑洞洞的山路,兩側山丘将道路擠得很宅,彎了一圈,其實能看到的,只有寥寥幾十步的距離而已。

金風川許長時間都無話,心裏埋着很多想法,他這輩子都沒為一個女人這般憂心過,求而不得,難受得緊。先前說喜歡她,幾分玩笑,幾分調戲,現在說喜歡她,大多是發自內心,頗心酸,頗無奈的感慨。

深林中忽而傳來了一聲獸鳴,金風川吓得縮了肩膀,對秦鹿道:“我聽說深林多孤墳,子夜會有鬼,你怕不怕?”

“鬼有什麽好怕。”秦鹿半垂着眼眸,突然開口:“我也是個鬼。”

金風川幹笑了兩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還真是會開玩笑,這種情況都能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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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是個鬼。”秦鹿望着自己的雙腿:“只是魂魄被封在了一個死人的身體裏罷了,主人不取出,我的魂魄就一直留在這身體裏,像人一樣活着。”

金風川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秦鹿繼續說:“金老板,其實你人挺不錯的,那般混亂沒想着保自己,反而先将妻子送回了金珠城,換做了旁人,一定是把妻子抵押,自己回金珠城拿錢來贖,就是贖人,也不會是親自到場了。”

金風川收了笑容,低聲說:“你若嫁給我,我也會對你好的。”

秦鹿搖了搖頭:“你不了解我,才會說這種話,你先前說我就算是四十歲你都願意要我,但你可知我今年真正多大了?我一百零九歲了,凡是知曉我的人,見我都得叫一聲秦姑奶奶的。”

金風川有些震驚,暫時沒敢說話,秦鹿朝他瞥過去,淡然地問了句:“不然我放一只鬼出來與你說說話?”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想了想,也不知道要放誰出來,金風川見她手中戒指泛着淡淡地紅光,一抹紅煙飄出,轉瞬化為了個豔麗的女人,那女人容貌傾城,任何女子在她旁邊都顯得黯然失色,女人雙腳不沾地,對着秦鹿行禮道了句:“秦姑奶奶好。”

貪貪瞧見秦鹿的腿,呀了一聲:“秦姑奶奶這是出何事了?道仙怎不在附近呢?”

金風川望着那女人,又看向秦鹿,背後深林如鬼泣一般的風聲依舊不斷,他的心跳都快停了,猛地起身往盧陽關的方向跑,秦鹿定定地看着金風川跑走的背影,對貪貪說了句:“沒事兒了。”

她不想說話,所以收了貪貪,這時心裏從未有過的脆弱,突然就像是四、五歲在鬧市與家人走散的小孩兒,坐在原地不敢動,生怕從此以後沒了家。

吓走金風川,他還能去盧陽關找個客棧歇下,這夜冷,若陪着一夜過去恐怕得大病一場。

秦鹿心口壓着一塊石頭,怎麽都喘不過氣來,眼眶再度濕潤了之後她伸手揉了揉,擡頭看了一眼繁星密布的夜空,今夜星辰多,明日天氣一定很好,若沒遇山匪,她與梁妄這時恐怕都在暖被窩裏歇下了。

她将陳小姐的身體傷成了這樣兒,梁妄見了會如何?

金風川跑了沒一會兒,又跑回來了,等人跑到跟前了,金風川才說:“我一想覺得不對,你哪怕是鬼,至少你不害我,若這世上當真有鬼,林中孤墳出野鬼,比之你要好相處些。”

說完,他又咧嘴露出了個苦笑,秦鹿望着他,覺得他這人當真是傻。

金風川擦了額頭上的汗,重新坐在了秦鹿的身邊,還是方才那個位置,灰上的屁股坑都沒被風吹散。

金風川伸手捂着還在肆意狂跳的心口,覺得自己這回回來若不是瘋了,那對秦鹿恐怕就是真的喜歡了。

靜夜不過一刻鐘,金風川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真一百零九歲了?”

秦鹿點頭。

“那你豈不是西齊人?”金風川驚訝。

秦鹿嗯了一聲,又說:“我主人是西齊王爺,梁妄。”

“嘩!我賣過他的字畫,價值千金,難怪他這般有錢。”金風川出了汗又覺得冷,往秦鹿那邊靠過去後并未察覺她身上有多少溫度,于是道:“你、你喜歡他吧?”

秦鹿沒有掩飾,點了點頭。

金風川頓時覺得心裏酸得厲害,嘆了口氣:“與我說說你的事兒吧,秦姑娘,這夜太冷,我肯定是睡不着的,你說我不了解你,那你與我談一談,我聽着。”

“便是你了解了,我也不會喜歡你的。”秦鹿道:“我的命是主人給的,身體是主人給的,我發誓會護着他,日後長久的歲月裏,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會永遠、一直陪在他身邊的。”

“那便……說說,讓我死心。”金風川低頭看了一眼秦鹿放在膝上的手,想過去牽,手指動了動,最終沒伸過去。

一夜很短,幾個時辰就過去了,但一夜也很長,若睜着眼無所事事,無風無雨無甚景致,別說是幾個時辰,就是一刻鐘也過得相當緩慢。

金風川想聽秦鹿以前的事,就連他夫人嫁給他之前,他都不知道他夫人是多少歲,便是成親之後第三年,他才知道他夫人有個乳名。

金風川家中三個女人,他很少去了解對方的過去,哪怕有些只需動動嘴,問一下就知道了,他也懶得去動這個嘴,更從未起過這個念頭。

今夜看着秦鹿的側影,金風川突然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碰面的場面,他那時頭暈眼花,從轎子裏下來之後便扶着牆吐得昏天黑地,心裏不知罵了多少句難聽的話,仆人退後不敢靠前,金風川将早飯都嘔出來了,才聽見身邊還有一道幹嘔聲。

秦鹿穿着墨綠色的小棉襖,繡了白蘭的鞋面上濺了許多他吐的污穢,她還有半碗面沒吃完,扶着桌子邊也在嘔,然後她捂着口鼻,指着金風川,分明什麽話也沒說,那雙杏眼中卻把她所有心思都透了出來。

與金風川當時心裏的別無一二,都是髒話。

秦鹿的聲音很低,如風一般,幾乎細不可聞,但還是很有耐心地與金風川說:“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遇見主人,天賜王朝立燕京為國都的那一年我出生,但自生下來的這十七年起,西齊逃亡、天賜追趕,九州上就沒平靜過。我跟着哥哥幹過一些燒殺掠奪的營生,就是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那時西齊的難民逃到了南郡外……南郡,也就是如今的南都城。”

“南郡當時是西齊臨時的國都,皇帝都在城內,他們卻将西齊戰亂之地逃亡過來的難民趕出城外,為了不讓他們分割貴族的糧食,進行了屠殺。”秦鹿抿嘴,那些回憶即便已經過去了幾十年,都歷歷在目。

“我哥在另一邊打仗,我看不慣他們殺難民,于是便帶着三百人的小隊殺到了南郡的城門下,把那些屠殺難民的官兵都殺了,還将城牆上站着的狗官也給殺了。”秦鹿說:“當時我餓暈了,見城門開了打算進去找點兒吃的,無力倒在了主人家門前,本來梁王府的人見我受了傷又餓狠了,以為我快死了并不打算管我的。”

“是主人,他将那日午間的面分給了我,你不知道,那樣的亂世中,一碗面裏有青菜,飄着油花,還有顆雞蛋到底有多難得,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糧食。”秦鹿說:“他給了我一個棉襖抗寒,給了我饅頭果腹,于他而言微不足道,于我而言卻是救命良藥。後來我哥知道我帶人來南郡,于是率兵趕來沖城救我,那時我只知道他是西齊的梁王,追逐了他幾年,再見面時我已經死了許久了。”

秦鹿都記得,凡是關于梁妄的一切,她都記得非常深。

梁妄,是西齊的小王爺。

西齊還沒與北跡打仗時,梁妄的爹就是西齊的大将軍,一手将皇帝扶上了皇位,是皇帝的親皇叔,然而西齊銀錢多,皇帝昏庸無能,梁妄的爹也只有勇無謀,只會統兵打仗,對國政一竅不通。

西齊坐吃山空,不與他國邦交。

燕京皇宮占了皇城的三分之一大,西齊的皇帝為了彰顯國之財力,在皇宮兩端蓋了兩棟高樓,一個是臺,一個是閣,因為皇帝去過江南,見過初夏的江南湖景,故而取名煙柳,閣位于東側,名柳東閣,臺在西側,名煙西臺。

北跡對西齊突然發難時,西齊并不放在眼裏,當時北跡國力不夠,攻了西齊一年也未攻下一座城池。

朝中小人慫恿皇帝,說大将軍手握重權,一個小小的北跡都打了一年,恐怕暗藏野心,于是皇帝在上元節前夕将大将軍召回試探,于煙西臺上賞雪團圓。大将軍心懷戰事,但因為他離家數月,家中妻子腹中有孕将要臨盆,大将軍心中挂念妻子,還是回了燕京。

上元節那日,煙西臺上載歌載舞,白雪飄零,滿朝文人酸了一首首詩賦,嘴裏的文墨一個比一個應景。

正是上元節那日,大将軍的妻子腹中陣痛,在煙西臺的暖閣中誕下了梁妄,那時白雪紛紛,本無月無星的夜裏,天上劈開了一條藍光,銀河乍現,竟有星辰呈祥瑞麒麟,衆多大臣都說,這是上天賜給了西齊一個福星。

皇帝高興,梁妄落地便封王,誰知道便是大将軍回上元節壞了事,短短三日內,北跡連攻六座城池,西齊的背面失守,連連敗退。兩年後,皇帝棄城逃離,因為有所準備,大多國庫都搬至了古墓中,偌大皇城裏人群散盡,倉皇而逃。

硝煙四起,最後一批守城的死侍在北跡攻打燕京城的第三日敗下,城門破,燕京成了北跡的領土,同年北跡坐燕京立為國都,取名天賜。

也是那一年,梁王府的将軍夫人和奶娘趕不上西齊皇家的隊伍,于奔走中失散,她們懷中抱着年僅兩歲的梁妄,遇見了梁妄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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