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淺杏色的真皮沙發上一左一右坐着兩個人。
左邊那人穿了件半新不舊的中式馬褂,灰白頭發,50來歲模樣,一臉慈愛地望着自己身側的青年。
“宋先生不用客氣,就把這裏當成您自己家。”他拍拍青年的手,站起身來,“祁先生一會兒就到,需要什麽您随時吩咐我。”
被稱作“宋先生”的那位聞言,苦笑了一下:“王伯,您叫我小宋就行。”
宋清漪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是來祁家打秋風的,不是來做客的,态度必須要擺端正。
宋清漪今年22歲,大學剛畢業,原本稱得上是位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少爺,誰料風雲難測,宋家不知怎麽的一夜間破産了,宋清漪他爸他哥所有的財産全被銀行收走,連帶着宋清漪自己卡裏的零花錢都沒能幸免于難。
宋爸爸和宋哥哥連夜飛往國外處理商務糾紛,留倒黴蛋宋清漪一個人在國內,揣着微信錢包裏最後的23元1角過日子。
23元1角,連長途汽車站的鐘點房都開不起。
宋清漪憋着股氣在馬路上溜達了一宿,在天亮之前去了自家僅存的最後半處房産。
為什麽說是半處?
那是宋清漪他哥宋清訣前幾年随手買的一個小二居室,期房,建到一半房産公司卷包袱跑路,房子成了爛尾樓,幾年都沒人接手。
因為爛尾樓手續不齊全,反倒成了破産以後宋家唯一幸免于難的財産。
宋清漪之前不知道那房子有多破,過去一看才發現,只有鋼筋水泥架子成型了,整棟樓四面透風,別說電梯,連上下的樓梯都沒有。
破成那樣,居然也有不少人住。
別人能住宋清漪也能住。
宋清訣的房子買在22層, 20樓以下都有常駐客,宋清漪有樣學樣地從樓下的廢棄工地搬了兩個破舊木梯,補上了20和21層缺失的臺階,然後毅然入住了爛尾樓。
沒有牆壁就撿防風篷布擋風,沒有通電插不了手機充電線,就白天去肯德基蹭電。
宋清漪唯一帶出來的家當是一個行李箱,兩件最厚的棉外套被他拿來鋪在地上做了褥子,身上實在沒錢,宋清漪厚着臉皮問堂弟借了二百塊,給樓下的大爺交了份夥食錢,天天和他們一起蹲在樓底下吃大白饅頭就大鍋菜。
宋清漪是做演員的,才剛入行沒幾個月。
做這一行的不講究按月發工資,宋清漪打定主意在爛尾樓裏熬到下一次商演結束、身上能有點錢傍身了再去找別的住處。
好在宋清訣惦記着弟弟,自己在國外手忙腳亂之餘還不忘安排宋清漪。
宋清漪在爛尾樓裏挨餓受凍的第十四天,宋清訣忽然給他發了個地址。
【哥:你最近怎麽樣了,身上還有錢嗎?】
【哥:/地址/】
【哥:先去這裏住一段時間吧。】
宋清訣并不知道自家倒黴弟弟正在爛尾樓裏吹風度日,他還以為宋清漪這些日子是在朋友家借住。
但宋清訣自己的弟弟自己清楚,宋清漪性子獨,從小長到大也沒什麽數得上號的朋友,關系一般的,十幾天過去,也該煩了。
其實宋清漪雖然不善交際,但在爛尾樓裏卻出人意料地混得還不錯。
他年紀輕能幹活,每天幫樓下幾個大爺大媽搬他們撿來的廢舊紙殼箱子去回收站換錢,大爺大媽們喜歡宋清漪,每回看到他都要呵呵笑着誇他幾句,就差當他是親兒子了。
7樓那個大爺甚至還借了宋清漪一床幹淨褥子,讓他的兩件棉衣光榮退役了。
饒是如此,宋清漪依舊想跑。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沒人天生喜歡住爛尾樓。
宋清漪盯着宋清訣的消息發了會兒呆,乖乖聽話來了祁钰的公寓。
祁钰,宋清漪是認識的。
祁伯父和宋爸關系不錯,祁钰是祁伯父的兒子,和宋清訣差不多年紀,比宋清漪大了六七歲。
因為年齡差得多,宋清漪和祁钰自小沒什麽接觸,除了知道對方的存在以外,和陌生人沒什麽區別。
今天是宋清漪搬過來的第一天,下午六點多到這兒,祁钰不在家,迎接他的只有管家王伯,和一個負責洗衣服做飯收拾家務的小姑娘,姓包。
雖然這裏只是祁钰一個人的居所,但住宅面積實在是非常之大,寬廣明亮的雙層疊墅,一層就有200多平,臨江,落地窗,站在窗邊能俯瞰整個浦江夜景。
宋清漪以前住的地方分明也不差這裏什麽,但經過了爛尾樓那半個月,再進這樣的房子就像是半只腳踏進天堂一樣。
想到那張開嘴就能喝一肚子風的日子,宋清漪明明白白打了個哆嗦,擡頭望向王伯時的神情又溫順了三分。
“您忙去吧,我自己在這兒等一會兒就行。”他說。
王伯背手站在沙發邊,笑呵呵地看着宋清漪,眉梢眼角都溢滿了和善。
這是小宋總的弟弟,王伯以前只是聽說過這號人,今天是頭一回見。
和戴着金邊眼鏡、西裝革履永遠神情嚴肅的小宋總半點不像,眼前的青年說是已經22歲了,模樣看上去卻像個十七八歲的孩子似的。
穿一件藍色的套頭衛衣,身材瘦削,帶着少年氣的單薄。
皮膚白得像牛奶,一雙杏眼水汪汪的,睜眼看人時說不出的乖巧,漂亮得像是個小姑娘。
王伯喜歡得不行:“行,您自己随便轉轉,一層——”
他頓了頓:“一層除了最西邊那個書房,別的地方都可以進。”
說完王伯擺擺手,溜達進廚房看小包做晚飯去了。
宋清漪目送王伯走遠,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剛才裝得雲淡風輕,其實心裏緊張得要死。
王伯說他可以在一層随便看,但到底這是別人家,宋清漪不好意思亂走,依舊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聲,宋清漪拿起來,看到堂弟宋岳給自己發了消息。
【宋岳:今天天氣真好。】
【宋岳:你看天邊那朵白雲,像不像你欠我那200塊錢?】
一目十行地掃過消息,宋清漪差點被氣背過去。
說起來,爛尾樓那種地方,宋小少爺起初其實也并不想去住的。
他認識的人不多,流浪街頭的當天晚上,他先是試着探了探宋岳的口風,問他那邊有沒有閑置可以住人的房産。
宋岳明知宋清漪無家可歸,偏偏不接他的話,朋友圈一條接一條地發,就是不回宋清漪消息。
宋清漪沒法子,又去問了公司負責管他的經紀人,想看看能不能從公司弄到一間宿舍先住着。
結果也被回絕了。
這才迫不得已去了爛尾樓。
後來在爛尾樓實在窮得快餓死了,宋清漪厚着臉皮去找宋岳借錢。
宋岳也是個有錢闊少,宋清漪原本想着,就算他再摳門,起碼也會給他轉個一兩千。
一兩千,在他們這種人眼裏就只是一頓飯錢。
但宋岳只給了宋清漪200。
還裝模作樣地跟他哭窮,說自己最近手頭緊,實在沒錢。
放他娘的屁,宋清漪昨晚才在朋友圈看到宋岳去了夜店,連開兩瓶路易13的視頻。
沒錢氣短,200也是錢,宋清漪憋屈地要死,罵罵咧咧點了收款。
從那以後宋岳隔三差五就要喊他還錢,說白了無非就是想羞辱宋清漪罷了。
宋清漪實在搞不懂,分明以前宋岳和他的關系還算可以,他怎麽能一夜之間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錢,都是因為錢。
宋清漪不想搭理宋岳,瞪着手機生了會兒氣,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宋岳又發來了新的消息。
【宋岳:聽說你哥把你弄去祁家了?】
【宋岳:祁钰這個人可不好相處,啧。】
宋清漪面無表情。
【宋清漪:哦,所以呢?】
不好相處?又能怎麽樣。
他現在只能投靠這個人了。
躍層疊墅和爛尾樓,宋清漪但凡不是個傻子都會選前者。
【宋岳:沒怎麽樣,提醒你小心點,別得罪他。】
【宋岳:哦,對了,回頭記得還錢。】
你媽的!!
宋清漪連着深呼吸三次,翻着白眼删除了對話框,這才按捺住拉黑宋岳的沖動。
但随之而來的便是深深的憂慮。
不得不說,宋岳惡心人的目的狠狠地達到了,宋清漪心裏被他弄得七上八下。
祁钰真的有那麽不好相處?
宋清漪開始試圖回憶自己以前聽過的有關祁钰的傳言,然後悲傷地發現,還真是這樣。
祁钰在所有人口中的風評都出奇地一致:無趣、工作狂、脾氣不好、發起火來能直接把員工罵哭。
簡直就是當代黑心資本家典範了。
這種人,真的能接受一個弱小無助的打秋風的他嗎?
宋清漪在心裏默默為自己唱了一首忐忑。
幾分鐘後,門口傳來一陣響動。
有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地響起,在門前停下。
接着響起兩個人的交談聲。
是祁钰回來了?
宋清漪心中一跳,下意識站起身,向門邊迎去。
不管祁钰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反正他這段日子寄人籬下,都得好好表現,給他留個好印象才行。
宋清漪幾步走進玄關,在門背後站定,咬着下唇,努力平複着因為緊張而有着些微失衡的呼吸。
一會兒開門見到祁钰,他要怎麽跟他打個招呼才好呢?
外頭那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說小祁總,聽說宋清訣把他弟弟送到你家裏來了?”
是個帶了三分輕佻的男聲。
他們在聊他?宋清漪挑眉,歪着頭,十分不厚道地偷聽。
門外。
祁钰聽裘戴問出這句話,在公司因為底下員工交上來的稀爛的策劃案而憋了一天的火氣瞬間有了熊熊燃燒的趨勢。
他已經這麽忙了,宋清訣還要給他塞個麻煩過來。
想到宋清訣昨晚給他打電話說的那些事,祁钰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
什麽宋清漪不吃芹菜、不吃蒜、不吃沒有炒過的小蔥;
宋清漪晚上睡覺要留一盞小夜燈,不然太黑了他睡不着;
宋清漪洗漱用的牙刷只喜歡用某個固定的牌子,他要記得幫他買……
這哪是接了個朋友的弟弟來家裏暫住。
這是接了個祖宗。
還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祖宗。
還沒見過面,祁钰對宋清漪的印象分已經直接降到了負值。
他在腦海中就着宋清訣的模樣勾勒出了一個小一號的宋清訣,分明是嚴肅又內斂的眉眼,卻嬌氣、挑食、做什麽都要人哄着照顧。
宋清訣昨天開玩笑似的叮囑祁钰:“把這些都記清楚了,否則我家清漪可是要哭鼻子的。”
于是下一秒,祁钰腦海中那個小一號的宋清訣露出了一個哭唧唧的表情。
惡心得祁钰狠狠閉了閉眼。
……宋清訣,他真的謝謝他。
身邊的人并沒有意識到祁钰的煩躁,還在同他玩笑:“那可是個小美人,祁總感覺怎麽樣?”
裘戴和宋清訣不怎麽熟,但他喜歡上網沖浪,知道宋清漪是個剛出道的小明星,還看過他拍的廣告。
別的不說,長得确實好,但凡有點資源捧着,靠臉大火一把不是問題。
不過宋家父子好像都不怎麽支持這孩子混娛樂圈,并沒有刻意為他在圈內鋪路。
當然,那是以前。
現在宋家父子就算想鋪也沒辦法了。
裘戴絮絮叨叨的聲音和着昨晚宋清訣的電話聲,在祁钰耳畔連成了一片,想到一會兒吃完飯還要開會改那個屎一樣的策劃案,祁钰忍無可忍:“你能不能閉嘴?”
媽的。
小美人小美人小美人,裘戴那麽喜歡怎麽不接到他家去?
祁钰頓了頓,洩憤般低聲道:“老子最讨厭娘炮。”
聲音不大,但門板也不厚,“娘炮”兩個字,清清楚楚傳入門後的宋清漪耳中。
宋清漪頓時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瞪大眼,站着一動也不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宋清漪:其實我真沒那麽難伺候,我哥是個弟控這件事,我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