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摩西再見到在外聲名遠揚的大祭司,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現在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塔希爾這個名字。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大祭司一連專權無數, 連剛繼位的年輕法老都對他束手無策,可謂是風光無限,難有人能與其争鋒。

他應當坐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肆意享受,在至高無上的權利地位金錢的侵蝕下顯得容光煥發——能用多諷刺的語墨,就都往那神人似的身姿上塗抹,自是不會管真相如何。

這話音傳得多了, 漸漸誰都會這樣覺得。連堅定地覺得大祭司不是這種人的少數人都難免受到影響,覺得他再怎麽被誤解,也應當過得不錯。

可誰能想到。

此時此刻, 出現在摩西眼中的人影竟是這般……這般地——

“……塔希爾?這些年,你究竟怎麽了?”

摩西不得不詫異地詢問。

他顯然是被吓到了,以至于剛見面便直接忽略了緊要之事,連忙上前幾步伸手去攙扶。

因為是背着其他人私下秘密見面,埃及的首席大祭司打扮得低調,照常用灰色的長袍覆蓋身體,将極具辨識度的金發遮掩住。

全身上下, 就只有袖下的一點指尖隐約露出。

摩西先看到的就是他的手。

如今的聖人也通過某種奇遇獲得了神力, 雖然能力不同, 但他擁有了一雙可以看穿表面僞裝的眼睛。

就這樣一看, 他看到了大祭司那雙被白布仔細包裹、不将半分皮膚裸.露在外的手,眉心頓時就是一跳,眼中映入一片血紅。

被布條包裹住的皮膚表面……怎麽會是這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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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皮肉反複撕裂後又愈合的疤痕, 能看見的地方,又遍布着像是遭受碳化般的黑色。

摩西只模糊地看到了一點,就不禁觸目驚心。

他跟塔希爾也有很多年未見了,最近一次聯系,還是大祭司突然來信,道出要幫助他與族人逃離埃及之事。

“發生什麽了?你等等,我想辦法試一試能不能治愈……”

上前似乎要攙扶,但其實并沒能做到。因為摩西有些不敢想,也不敢冒昧去看。

僅僅指尖就是這幅光景,大祭司被遮擋住的身體其他地方又是怎樣,到底不敢莽撞地觸碰他。

“不必。”

在摩西嘗試用法術為他治愈似是燙傷又似是燒傷的傷口之前,當事人便出聲阻止了他。

只聽聲音,大祭司的嗓音還是如摩西記憶中的那般清冷淡漠,幾乎沒有變化。

并且,他那向來直接切入正題的行事風格也沒有變。即使分開注意的另一選項與他自己息息相關,也不會分神動搖。

“時間不早了,你的族人都到了約定的地點的話,就從現在開始出發吧。”

“可是,你——”

“我的事情并沒有你要做之時那般緊要。”

塔希爾又一次打斷了摩西。

他說的是事實。

在民間徘徊多年,深深為淪落為奴隸的族人們所受的磨難痛苦的摩西,終于得到了所信仰的神的啓示。

他要帶着族人們逃離埃及,穿越紅海,抵達海對面的土地,在那方的聖地重建家園。

苦難的族人需要他來解救,但這個決定,毫無疑問是一種背叛——背叛的對象是摩西最信任的兄弟,當今的法老拉美西斯。

雖然直接向義弟請求,義弟一定不會拒絕他,但那必然會讓拉美西斯受到衆口指責。

畢竟放歸一族奴隸逃離國土不是一件小事兒,損害的是埃及人的利益,很大程度上會激起民憤,讓社會動蕩,影響法老的神名。

摩西對此十分為難,神也不時下達神谕催促他,他不知該怎麽做才能兩全。

也就是在這般難以抉擇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信件來了。

大祭司在信裏言簡意赅,只道他預知到了此事發生,為了将影響縮減到最小,願意出手相幫。

“可你這樣做,怎麽能瞞過他人耳目?不管是牽涉到你,還是影響到拉美西斯,這都不是我想要的。”

“比起更大的災禍,不過是事後掀起些許風浪罷了,無關緊要。”

塔希爾全程都表現得淡然,仿若一切後果都在掌握之中。

那時摩西還未完全定心,可緊接着又聽到他的一番話,心頭的巨石方才穩穩地落地。

塔希爾說的是:“拉美西斯也更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解決。”

他提到了拉美西斯,語氣還這樣肯定,摩西便默認了這是他和法老共同商議的結果。

畢竟就算其他人毫不知情,身為法老義兄的他卻是知道的,這兩人的關系并非外面所傳那般惡劣,反而感情無比深厚。

他們私下有過商量,塔希爾再依照拉美西斯的意思來幫忙,是非常合理的,也是他們真的做得出來的事。

聚集在城門口的外族人們拿到了大祭司給予的信物,靠這個信物,他們可以通行無阻地抵達海岸。那之後,就是摩西的事情了。

在這個方案裏,唯一有風險的就是他們走後,大祭司放走他們的事情有很大可能被發現。

可對于摩西的擔憂,塔希爾只道,不需要擔心,他有辦法處理好。

“……好的。”

既然已經說到這裏了,摩西不得不釋然。

只是還有一絲不解,就算是能夠最大理解他一直以來的行為的拉美西斯,從塔希爾那裏得知他完全等同背叛的行為,也應當猶豫一番才會做出決定。

現實之中,怎麽回應得這麽快呢?而且還有塔希爾。

跟他與他的族人們接觸甚少的大祭司,怎麽會這般幹脆地付出名譽可能受損的代價,幫助與其沒有絲毫關系的外族人呢?

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可以說得上是“敵對”的關系。

而且,無可避免地,關注點還得繞回到此時發現的大祭司的雙手上……

“真的沒有關系嗎?”

“是的,請不要為我擔心。如果你有心理負擔,可以這樣理解:我所做的這一切準确地說都不是為了你,或是你的族人。”

大祭司直言不諱,最大限度将摩西心裏的躊躇抹消幹淨。

只聽他冷淡地說:“去向何處由你們自行決定,我之所以做出這個選擇,只是為了拉美西斯陛下。”

“啊,拉美西斯……”

果然是因為拉美西斯。

想到義弟竟會為了成全自己如此寬容,而與他感情深厚的大祭司也願意不問原因地協助他,摩西心中感動,也為這兩人的“友情”動容不已。

他心下決定,就算是為了領這份情,也要帶領族人低調行事,絕不留下會讓暗中幫助自己等人的法老與大祭司受到牽連。

因此,大祭司隐瞞不想說明的問題,摩西自然不方便追問了。

剛好在分別之前,大祭司也對他道:“摩西閣下如果要向陛下辭行,還請不要多言。”

摩西将此認定為塔希爾不想讓拉美西斯知道自己似乎受傷的事,心下嘆息之餘,見到拉美西斯時,果真沒有提起。

不愧是事先跟大祭司串通好了的人,拉美西斯聽他辭行和感激之言,表現得就像是剛剛才知道,而且完全沒跟塔希爾有所商量一樣。

法老皺眉沉吟了半晌,到底不曾阻止他,還問他離去的路線,如果有能幫上的忙,他會看在兄弟情誼盡力幫忙。

“謝謝你,拉美西斯。”

摩西心想,拉美西斯的演技真是渾然天成,沒有半點破綻,如果他沒有先和塔希爾見面,一定會以為他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塔希爾,雖然此前大祭司請求他不要對法老說出自己的傷情,可摩西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委婉地提醒法老幾分。

——只有你,一定要相信他。

——因為,能夠不問緣由便會奮不顧身幫助你的人,就只有他了。

受約定限制,摩西只能說到這裏,但他發自內心希望有當一日拉美西斯發現了塔希爾對他的付出,能夠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就是懷着如此激蕩的情緒和感懷,摩西帶領着他的族人踏上尋找遙遠彼岸的聖地的旅程,從此再不回來。

在分開大海,遠離生活了二十數年的埃及時,聖人曾經回望已被抛在身後頗遠的海岸,仿佛能從這個方向直直望到底比斯。

他離開了,對還留在那裏的親友,似乎也無需太擔心。

就如方才所說那般,只要拉美西斯身邊還有永遠支持他的大祭司塔希爾在,他就絕不會受到挫折打擊。

這不是摩西僅憑自己的直覺妄加斷言的。

而是在與那名大祭司分別之時,他從對方始終孤傲的背影中,看出了這樣堅毅的決心——

“……”

“即詛咒之後,他本要遭遇的最大的危機,消失了。”

一端的海岸線邊緣,面向仿若被無形舉手分開的大海的懸崖之上,被灰袍緊緊包裹的人影在這裏矗立了良久,直到海中拉長的隊伍漸漸行遠,才慢慢地發出這個類似嗟嘆的聲音。

疲憊。

從每個字音裏都透出了這個帶着沉沉壓力的詞語。

可又不能否認,這句嗟嘆尾音綿長,從中能夠捕獲到的竟然還有與疲憊競相矛盾的“喜悅”。

不應當奇怪。

難道讓自己堅持了多年的夙願終于達成,不該欣喜嗎?

當然要喜悅,還得徹徹底底地感到欣慰才行。

懸崖上的風呼呼吹拂過來,雖未能掀開矗立于此之人的兜帽,卻将他的衣擺和長袖稍稍地向上掀起。

仍然有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東西”,不加掩飾地顯露出猙獰地一面。

似是燙傷又似是燒傷,總之是遭遇了極高溫度才能留下的碳化般的疤痕。

原本晶瑩如玉的皮膚被這般侵蝕,簡直是暴殄天物。

被衣物這樣的其他地方是什麽光景,一時間果真難以想象。

不知是多長時間積累下來造成這樣的傷害,但可以确定的是,這一定是常人難以忍耐的……不,應該是幾乎不可能長久忍耐下來的痛苦!

可靜靜在此處眺望遠方的這個人,就像對無時無刻不在燒灼己身的痛苦一無所覺般,反而在帽檐投落的陰影裏,時隔數年終于輕輕地勾起了嘴角。

“……笑什麽笑!這幾年都是要死不活的樣子,偏偏這時候笑了出來,你都要死了,難道很高興嗎!”

有一個将他多年來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裏的存在不知怎麽大怒,實在看不下去了,在他耳邊不符形象地嘶嘶咆哮。

蛇杖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一定無聊死也不跟名叫塔希爾的愚蠢人類簽訂契約。

在這對人類而言并不算短的三年裏,它親眼見證了一個有智商、有情商、有計劃的聰明人,面不改色将自己逼上誰也拽不回來的死路的全過程。

蠢蛋大祭司自己把自己逼死不管蛇杖的事。

但這也不影響蛇杖只是旁觀,就能被他給氣死。

看看這家夥做了什麽?

——他為了解除法老小鬼的詛咒,二話不說背叛了原來的信仰,當場遭到反噬的神罰,沒立即橫死算運氣好。

——他完全不管自己本該清正的名聲,以近乎冷酷的手段,把現在及未來對法老生出二心、有可能影響法老執政掌權的大臣全部弄下臺。

——他的膽子到最後就越發大了,竟然直接幹涉了本來必将降臨的“神罰”!讓埃及免受了一次傷筋動骨得無比慘重的災難。

前面兩個就不說了,重點是後一個。

那可是“神罰”啊!雖然前後都叫做神罰,但這跟他背叛信仰遭到的反噬程度根本不一樣。

涉及到了宗教與宗教,神與神之間的沖突,蛇杖忌諱猶深不願多說,可對塔希爾此人的無言卻是實打實的。

它跟着他三年多,大致知道他是怎麽來跟本該發生的“未來”做交易的了。

不外乎就是等價替換。

轉換的契機在于“背叛”,因為他能看到的未來只與“背叛”相關。

改變一個與背叛相關的“未來”,根據這個未來正常發生造成的影響大小,改變未來的代價就化作詛咒全部返還到他自己身上。

從發現了這一真相的那一刻起,蛇杖就在對白皮雞蛋說,這個人類,怎麽就有這麽大的膽子?

膽大就算了,他什麽都不喜歡,什麽都不想要,也不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被那法老小鬼知道,這到底求的是什麽?

別說什麽都不求,它覺得他就是活膩了,想找死。

——雖然說完這句話它就被白皮雞蛋踢飛了,但蛇杖還是堅定不移地這麽認為,塔希爾就是在找死。

在塔希爾因為神罰逐漸瞎了眼睛,只要接觸到陽光就會被燒灼血肉的時候,蛇杖就說,看吧,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在塔希爾給摩西寫完那封信,就立即開始整理收拾自己房間裏的東西的時候,蛇杖就說,看吧,還不用等到油盡燈枯,他自己又在找死。

這世界上最愚蠢的聰明人将唯獨該知道這一切的法老瞞在鼓裏,至始至終瞞得死死的,不讓他發現半分端倪。

就算有一天這個蠢貨真的死了,法老小鬼趕過來尋找線索,也不能發現。

因為在那之前,蠢貨把所有能還原真相,亦或者略微、略微表露出他的某些心聲的東西,全都找了出來,燒掉了。

也許是錯覺,那一日将無數事物燃燒殆盡的火焰,升騰得無比激烈。

被燒掉的有他與法老二十多年來留下的所有信件,他謄抄下來多次描摹的某位法老的詩集,還有別的都與“拉美西斯”這個名字有關的東西……

其中還有一樣東西,因為材質特別燒不掉,在用別的手段破壞掉之前,被大祭司握在手中,停滞了好一會兒。

他的眼睛的确早就看不見了,可用手指去細細摩挲那事物的輪廓,還是能夠做到的。

應該是……多少年前?

被用心雕琢成荷魯斯模樣的神像護身符,出于種種顧慮,沒有送到真正的主人手裏。

他将它留下來,留到了今天。

可能蛇杖和默默在旁邊注視着他的梅傑德都以為,只有這一樣東西,他不會忍心摧毀。

但事實正相反,細細摩挲了一陣後,這個笨蛋、蠢貨、白癡、腦子一根筋的家夥就把這麽重要的東西給砸碎了!

碎塊跟莎草紙燃燒後的灰燼混到一起,再也看不出曾經的痕跡,也不會有人發現,這塊護身符的底部曾經刻着某個人的名字:

——願光芒永不熄滅,拉美西斯。

……

“好了!”

“現在好了!你開心了,也要死了,我就要恢複自由了!又不是沒人勸過,誰管你就這樣凄慘地死在外面,先是□□被燒掉,靈魂脫離出來,也在陽光下融化——嘶嘶!”

今日出奇聒噪的蛇叫嚣到一半,又被一道白色身影橫沖過來踢飛。

在塔希爾緩慢地往回走,似是走累了,動作遲緩地停下來,靠在一旁的樹下休息的時候,一蛇一神就在他身旁激烈地扭打。

塔希爾知道,此次離開,他就不會再回底比斯,自然更不會重回神廟。

大概明天,或者後天?刻意留下的“證明”就會昭顯于世,讓所有人都知道首席大祭司塔希爾是個勾連外族,貪婪且狂妄之輩。

他亵渎神明,蔑視法老,玷污了卡納克神廟的名號,所有知曉他的人都應當将他唾棄,所有親近他的人都應以他為恥,恨不得不曾誇耀過他,不曾與他有過關系。

……幸好,跟他算得上“親近”的人幾乎不存在,唯一的一個也容不得別人去辱罵。

倚坐在樹蔭下的大祭司緩慢垂眸,開始反思自己這些年的籌備。

因為時間匆忙,有些事情的确做得太倉促了,落入他人眼中,這就是把柄。

不過,也無所謂。

他的名聲會變成什麽樣,現世之人乃至于後人會如何評價他,這些都與現在的他無關了。

只要唯一的目的達到就好。

蛇杖的罵聲倒是聽到了。

塔希爾想,确實不是沒人勸過他,相反,勸他不要這麽做的人還很多。

第一次是在那神奇論壇的樹洞帖中,不曾謀面卻感到親近的不知名之人勸他:

【雖然不知道具體會發生什麽,但我能感覺到,你要去做一件相當——相當艱難的事情呀。會很痛苦,每走一步都會感到絕望,這樣真的不會後悔嗎?】

當時的他若有所覺,對自己将要做的事也有了預感。

所以他回答:【不會後悔。在第一次主動走進黑暗的那一天,我就做好這個覺悟了。】

【唉……是這樣嗎?】

不知名之人有點失落,但似乎又因此振奮了起來。

【我果然還是不太懂人類的這種感情啊。是‘……’吧?因為我沒有體驗過,不禁有些羨慕……不過!要加油,一定要堅持下去呀!】

塔希爾不曾回複他是或不是,但他确實如其所言,真的堅持了下去。

第二次是在面向邪神所化的巨大神像面前。

應當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聽見了真正屬于神的聲音。

那聲音問他,是否做好了覺悟。

——改變明日之王遭受詛咒侵蝕是功,不加猶豫放棄敬畏打破神像是罪。

——功與罪可以相抵,但也只可抵極少的一部分。

——真正的罪過就在汝身上。汝的存在,已讓拉美西斯的未來出現了偏離。汝會得到怎樣沉重的懲罰,除卻背棄吾的寵愛的那一部分,全看汝的存在促使拉美西斯做出了偏離原本軌跡多少的抉擇。

神到底是公正的,不一昧為愚昧又無知的人類定罪,還願給他一個機會:

只要在此放棄在人世的生命,用以抵去現下的罪行,他的靈魂就還能前往冥界,進入只有最純淨的靈魂才能得以進入的衆神之所。

對于已然傷痕累累的人類來說,神的仁慈是恩賜,也是他能選擇的最好的一條道路。

然而。

——對于您的恩賜,卑微的仆人萬分感激,可是,如果我就這麽走了……

——之後還會遇到挫折的拉美西斯怎麽辦?

在神的注視下,如此卑微的人類露出了絲毫不顯怯懦的表情。

他那時還能看見一點的雙眸明亮之極,帶着一時無法熄滅的火光,仿若從身後之人那裏借來的陽光墜落在了裏面。

——神啊,請您允許我背負罪行茍延殘喘,再多走一步,再多走兩步。

‘即使再多一點也好……’

‘我也想為他掃清障礙。’

作者有話要說:  快死了,不過塔希爾還沒死

然後,發出魔鬼一般的聲音:寶貝們,雖然這倆明天都要死,但我從來沒說過是塔希爾先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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