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那一天, 羂索的心從雲端,跌落至谷底。

他看見雪子用身體擋在他面前的時候,羂索向來清醒的大腦裏, 瞬間化為死寂一般的空白。

雪子在他的面前倒下。

她的向後傾倒的嬌弱身體, 宛若蕭瑟秋風裏的一片小落葉,凄搖無助, 失去所有依靠孤零零地墜落。

雪子替他承下了妖怪包藏烈焰的全力一掌。

他真的沒有想到, 她竟會為他這樣做。

羂索看見她破碎般的身軀, 鮮血殷紅恍如彼岸的曼珠沙華, 剎那晃花了他的眼。

“雪子小姐……”

“我會反轉術式……”

羂索聽見自己語無倫次地對她說,連他自己都能察覺到語氣裏的慌亂與不自信。

他看着雪子的釋然的表情,他想,她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吧?否則她也不會這麽坦然地面對死亡。

她的表情在告訴他,她知道她已無法活下去了。

羂索的腦海裏忽然浮現起一些往事, 細細碎碎的光影與懷中雪子的身影,緩緩地疊合在一起。

那日,他把家中一本珍貴的古舊藏書, 随手點在燭火裏燒了。藏書的封面, 就工整地寫着, “反轉術式”。

那天屋裏燃着梅花香,書童對他說:“公子, 這本是原典。”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當時羂索漫不經心地說:“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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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索性燒了罷。

家中的咒術典籍浩如煙海, 這本藏書對他來說, 也不過是平平無奇的尋常之物。

自然毫不在意, 不會放在心上。

羂索那時只是惱恨。

這世間的咒術, 向來都是只許憑借“天賦”, 只許“與生俱來”,不肯施予後天努力者一丁點希望。

在咒術領域,天賦已經決定一切。

這叫做“生得”,是生來便注定的,當一個人出生的那時候起,一切都已經在冥冥之中被決定好了。

不管那個人後天有多努力,都沒有用。

羂索生來就沒有反轉術式的天賦,他偏要去學習,也只不過是徒勞無功而已。

幾番下來仍沒有學會,不把書燒掉,反而礙眼。

惹得他煩悶。

光影交疊,時空交錯,這番往事令他更加郁結于心。

“我會的,我會反轉術式……”

羂索在降谷雪面前不斷地強調着,一遍又一遍,他的聲音都在顫抖,他的目光、他的手、他的心,已全亂了。

清紅色的鮮血,在少女的唇邊渲染開,勾出一抹絢麗的紅。但原本不染而朱的粉嫩唇瓣,已經愈發變得蒼白,逐漸在褪去所有鮮明的色彩。

降谷雪在褪色,正在變得透明。

羂索在無數遍的嘗試過後,終于握住降谷雪的纖細的手,目光含恨,語氣悶悶:“對不起,對不起……”

“雪子小姐,我……”

羂索坐在地上,形容枯槁而憔悴,衣衫也淩亂。

他的黑色長發已經散亂地掉下來,是剛才的戰鬥造成的。有幾縷發絲飄在他的額前,在風裏微微晃動。

“我知道是這樣做,可是……我做不到。”

明明是這樣的,所有的流程技巧方法他都爛熟于心,可是偏偏羂索就是無法完成反轉術式。

降谷雪面帶蒼白的微笑,虛弱地向他搖頭,示意這不是他的錯。用不着跟她道歉。

她應該快要成功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在慢慢消失。現在只需要等生命力慢慢地流逝殆盡。

“雪子……”羂索仍未放棄。

“你不是說你會反轉術式嗎?”惡羅王站在一旁,原本想等待羂索救活降谷雪,此刻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他到底行不行?

巴衛站在不遠處一言不發,最後才道:

“我去找宿傩。”

巴衛離去後,惡羅王留下來照看降谷雪,順便看着這個穿袈裟的咒術師。

惡羅王蹲在降谷雪面前,他忍不住對羂索道:“宿傩都會反轉術式,你不會啊?我以為咒術師都會的。”

羂索對他吼出聲:“你閉嘴。”

惡羅王讪讪地沒再說話,現在這個局面是他造成的,他也在想辦法補救。只不過他沒想到,雪子會讓羂索的反應這麽大。

羂索跟之前從容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他好像是真心喜歡雪子,而不是單純地因為她的魅惑咒術那麽簡單。

降谷雪在确信羂索真的不會反轉術式之後,悄悄地松了口氣,不過她看見羂索這樣,還是會

有點不忍心。

但是……她本來就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啊。

降谷雪總歸是要死遁的,她也并不打算跟千年前的人産生過多交集。

只不過她也跟惡羅王一樣,完全沒有想到羂索的反應居然會這麽大。

降谷雪打算想辦法讓羂索好受一點。

“算了,羂索。”她輕輕地說。

此刻的降谷雪顯得那樣虛弱無力,說話都無比艱難,宛如破碎的精致的娃娃。

但實際上她的痛感是完全封閉的,類似于在全息游戲裏将“疼痛值”調整為零。

降谷雪在死遁的過程中,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

“讓我再試一試。”羂索的聲音裏染上一絲絕望。

降谷雪裝作不經意地握住他的手,她擔心羂索一個不留神就突破了,突然學會反轉術式治好她。

那不行!她必須死遁離開。

降谷雪緊緊抓住羂索的手,此刻極致虛弱的她,這點力度并不足以阻攔他的手,但他已經因為她的這一握而停下來。

“雪子。”羂索絕望地看着她。

降谷雪釋然地朝他笑:“忘記我吧。”

她的本意的确是讓他忘記,然而羂索似乎被這句話刺激到了。他看向降谷雪的目光更加深情。

羂索将她抱起來,“雪子小姐,你再堅持一下。”

惡羅王察覺到他要離開,立刻伸手來搶奪降谷雪,他質問羂索:“你去哪裏?”

羂索的速度快得出奇,一抓一閃之間,惡羅王只來得及觸碰到降谷雪的一縷柔軟的青絲。

惡羅王銳利的指甲劃過她的青絲,青絲直接被平直地斬斷,飄在空中,被惡羅王接住。

當青絲仍漂浮在半空,緩緩往下飄落的時候,羂索已經抱着降谷雪遠去了。

惡羅王怔怔地盯着自己手裏的這縷發絲,輕輕攥在手裏,朝遠方喊道:“你等巴衛找宿傩回來。”

“宿傩可以救她!”

惡羅王很肯定,那個名為宿傩的少年,他一定會反轉術式,也一定會救她。

羂索的身影在地平線的盡頭伫足,他聞言停頓了一下,沒有轉身,“如果宿傩回來,讓他去雪山腳下的那個村子找我。”

“你轉告宿傩,我可以求他。”

“無論要我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只要雪子活。”黃昏時分,天際暮色蒼茫。

羂索一襲華美袈裟,消失在地平線那側的金色斜晖裏,背影決絕而凜然。

惡羅王站在原地,他要等巴衛回來,等他帶着宿傩回來。但與此同時,他很好奇,羂索去那個村子是要做什麽?還有別的辦法救雪子嗎?

羂索抱着降谷雪,因為木屐咒具可以提升速度的緣故,他們很快便來到荒雪山底下的村落。

羂索在前行的路上步履平穩,似乎是特意要讓降谷雪感受不到任何颠簸,讓她不會感到不舒服。

也不會加重她的傷勢。

降谷雪知道惡羅王的這一擊她原本是必死無疑的,但惡羅王最後應該是收手了,而且是全力收住本應無法挽回的一擊,這樣一來,惡羅王自己應該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羂索……”

降谷雪想讓他停下來,不要再白費力氣了,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快要發不出聲音來。

但這也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死遁成功了。

前提是巴衛沒有把宿傩帶過來。

“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死的。”羂索的聲音鎮定了很多,但他靈魂裏的絕望情緒已經幾欲抵達頂峰。

這是經歷過深沉痛苦的絕望之後,才會顯露出的一種類似于漠然至極的反應。

他的表情淡淡的。

夕陽的餘晖照在他的背影,羂索帶降谷雪走進了山腳的那個村子。村口處圍了些村民。

“不是說別再來我們村了嗎?”

“你師妹都說了,你學藝不精,非要逞強,會耽誤我們殺兩面怪物的。”

“欸,這不就是他師妹,那位咒術師小姐嗎?”

“她這是怎麽了?被兩面怪物打的麽?肯定都是因為這個師兄拖後腿了吧,唉,叫他別來的。”

“師兄妹這樣抱在一起不太好吧?啧啧。”

羂索抱着降谷雪在人群中穿行而過,周圍的村民都在對他指指點點。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羂索,慈悲之羂,救濟之索。

他像是冷眼看這世間的一尊佛,但他的眼裏沒有任何慈悲,只餘下淡淡的戾氣,與對草芥生命的漠然。

下一個瞬間。

羂索的周圍突然彌漫起強大的咒力,如同滾滾波濤朝四面八方蕩開,以他為中心,所有村民倏然被猛烈地震向四周。

圈圈波紋蕩漾,洶湧咒力如同水中漣漪,那些被羂索視同草芥的人,紛紛然撞在周圍房屋的牆壁,抑或是撞在路邊的樹幹上。

盡數倒地。

死亡。

降谷雪瞬間瞪大眼睛,她完全沒想到羂索會這樣做,他究竟是想幹什麽?

是因為對村民的出言不遜而感到不滿嗎?

她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羂索有些陌生,說起來,她其實也确實并不了解羂索這個人。

惡羅王出現在羂索的背後,他問:“咒術師,你要做什麽?”

羂索面無表情道:“屠村。”

他的體內忽然祭出一個咒具,懸在半空中閃閃發光,暗金色的璀璨光華內,竟還泛着絲絲縷縷的黑氣。

那些黑氣原本纏繞在咒具之上。

在羂索念動咒語之後,黑氣忽然往村落裏的各個角落,四處游走而去。

與此同時,一個強大的結界在村落的周圍升起。

像是沾滿夜色的巨大帷幕,黯淡而陰沉,阻卻了這附近所有的光明。

想要逃出去的村民都被擋在結界之前。他們驚慌失措,哭喊着,叫喚着,四處躲藏着。

羂索依然面無表情,無動于衷。

“你還會這種東西?”惡羅王有些驚訝,他一直以為羂索是那種光明咒術師,以祓除妖怪與詛咒為己任。

羂索淡淡道:“禁術而已。”

他擁有很多咒具,而這個泛着黑氣的咒具,屬于陰邪之物,可以奪取其他人的生命力,以此延續雪子的生命。

這是羂索第一次使用。

用過以後,咒具就會碎裂。

“哈哈哈哈哈!好,屠村!”惡羅王在羂索身邊大笑道,“我陪你!”

羂索冷冷看他一眼:“不需要。”

惡羅王似乎是覺得羂索拂了自己的面子,剛要發作,卻聽羂索問道:“宿傩來了麽?”

惡羅王道:“我給巴衛留了記號,他看到後,會帶宿傩來這裏。”

羂索緩緩地從村口處,朝着村落裏面走去。

他平靜地說:“雪子等不了。”

“宿傩,也未必願意救她。”

惡羅王張了張口,沒把真相告訴他。

這位平安時代的咒術師自始至終不知道,降谷雪與中原雪子是同一個人。直到千年以後,他依然不知道:

所謂平安時代的白發咒靈,兩面宿傩身邊的雪女,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雪子小姐。

降谷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對他說:“羂索,不要……”

“不要……屠村。”她虛弱而頗為艱難地說。

這些人,不應該為此蒙受劫難,是她的到來導致了他們的死亡嗎?如此想來,降谷雪心中難免沉郁。

她聽見系統冰冷無情的聲音響起:

[這些人的死亡是歷史上注定的,如果羂索沒有屠村,這些人将會死在兩面宿傩的手裏。]

[宿傩,更為殘忍。]

降谷雪緩緩地閉上雙眼,她的身體正在緩緩消失。

她無力阻止羂索,而這位平安時代強大的咒術師,如今已經背負上整個村落的殺戮。

他真的那樣做了。

荒雪山底下的村落,此刻已是滿目狼藉,鮮紅的血液與鋪陳的屍身,舉目皆是觸目驚心。

羂索在屠盡一整個村落後,無力地跪坐在地上。

他的懷中是他的雪子小姐。

充滿黑氣的生命力量湧入降谷雪的身體,她發自內心地在抗拒着,她不想要接受這些生命。

“雪子小姐……”

羂索的聲音裏染上更深的絕望與無力感,他跪在地上,懷中抱着降谷雪逐漸透明的軀體。

降谷雪的手被羂索抓在他的手裏,她向他露出最後一絲寬慰的笑容,旋即化作點點螢光消失在羂索面前。

羂索失神之後拼命地往前撈。

但他無論如何也挽回不了,雪子的身體宛如缥缈的淡淡霧氣,宛如袅娜不可捉摸的輕煙。

他伸手只能抓了個空。

“怎麽會這樣……”

惡羅王将雪子的一縷青絲遞給他:“節哀順變。”

羂索跪在深雪地裏,仰頭看向暮色蒼茫的穹宇,他身披佛性的袈裟,他的周圍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那一日,羂索屠了一整個村。

那一日,他的雪子小姐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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