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滿月的光華傾瀉在遠處的山林間, 影影綽綽的,清夜十分寂靜,兩人仍舊坐在懸崖絕壁之上。
腳底下是萬丈深淵, 氛圍卻爛漫旖旎。
無限寂靜中, 宿傩遙望夜空輕聲開口說:“無論你去哪裏, 我都會追随你。”
“──死亡也是。”
少年在清寂夜色裏牽住降谷雪的手,動作生澀而又堅定,充滿決心。
他緩緩地說:“我不會讓你孤單一個人。”
降谷雪怔怔看向宿傩, 他的眼底帶有笑意與安慰的情緒, 宛若赴死般的坦然。宿傩總是喜歡在絕境中笑。
[檢測到角色有自盡傾向, 請您阻止。]
降谷雪從手心那股溫熱的觸感中回過神來,她斟酌許久才對宿傩說:“我們以後, 還會再見面的。”
她看見宿傩聞言微微動容,便繼續往下解釋道:“我因人類的情緒而誕生, 或許在數年以後, 我将會獲得新生。所以宿傩, 你必須好好活着。”
宿傩皺眉問道:“具體會是多久?”
降谷雪只能說:“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能死, 絕對絕對不能死。”
“你也不必去找那個咒術師為我報仇, 因為……那個咒術師如今已經死了。”
降谷雪本就是憑空杜撰出一個不存在的“咒術師”。
在宿傩提問之後, 她在思考“強大咒術師”的特征時,她下意識地,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個無敵的咒術師五條悟, 便臨時借用了他的特征。
“六眼”數百年才有一例, 本就極其稀少。
Advertisement
夏油在跟她講述千年前的盛況時, 曾經提到過, 兩面宿傩在平安時代未逢敵手, 所有的咒術師一起上也打不過他。
由此,降谷雪推斷出,兩面宿傩時期,很可能并不存在“六眼”咒術師。
如果有的話,應該會與宿傩勢均力敵,那樣的話也不可能沒留下任何記載。
降谷雪說傷她的咒術師有六眼,也會避免宿傩今後誤殺其他無辜的咒術師。
因為他在平安時代,根本找不出擁有六眼的人。
宿傩聽了她的話後,沉寂半晌,才慢慢道:“那你一定不要忘記我,可以嗎?”
他的乞求般的話語,瞬間讓降谷雪心生不忍,這個請求并不難。
“好,我答應你。”
無邊夜色下,宿傩的雙眸盯着她的眼,輕輕說:“我會找到你的,你只需要等我來,就好了。”
降谷雪望向繁星閃爍的夜空,緩緩點頭。
他不殉情的話一切都好說。
在破曉之前,宿傩鼓起勇氣在降谷雪的額間落下一個淺淺的吻,或者不如說是輕微的觸碰更為合适。
淺淡,不敢再逾矩更多。
無限皎潔的月光下,宿傩一副器宇軒昂的模樣,已完全不似最初的少年,他真的已經成長許多。
眉眼之間也已成熟許多,頗有些堅毅的意味。
甚至于,他在短短時間裏似乎還長高了不少,大概是接連不斷的生死搏鬥與磨練帶來的結果。
宿傩身上的稚氣早已全部褪去,所有的青澀都不複存在,只是他對待她的态度仍然是那樣小心翼翼。讓降谷雪誤以為他還是當初那個雪地裏怯弱的少年。
春冰将要解凍,黎明轉瞬到來。
周圍的黑暗逐漸退去,宿傩仰首對着銀光散盡的殘月,再轉過頭時,他看見降谷雪的身體已經開始漸漸消融。
就像在溫暖春天來臨時,便将要緩緩融化的冰雪。
傳說雪女創造出來的雪童子,在春日到來之前會化成雪水回到天上去,短暫的生命僅止于寒冬的最後一日。
在冬季結束之後,雪就會消弭。
在降谷雪徹底消融之前,宿傩鼓起最後的勇氣将她擁入懷中,深深地擁抱她。他想起曾經聽聞過的那樣一種說法──
用一顆最真誠的心去擁抱雪女,她就會在融化後,以人類之軀獲得新生。
宿傩與降谷雪初見之時,他也曾這樣擁抱她一次。
他那個時候身上髒兮兮的,有血漬有亂雪有污泥,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哪裏來的勇氣。而那般幹淨美好的她竟也完全沒有嫌棄他,她還對他溫柔地笑。
那個時候他的雪女姐姐既沒有融化,也沒有以人類之軀重獲新生。
反而是宿傩忽然看見了永夜黑暗裏的一絲光亮,他的封閉的卑微冷漠的心,逐漸地,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被她融化殆盡。
宿傩在想,或許是他那時的心,還并不足夠真誠。
那麽這一次呢?宿傩緊緊擁抱着半透明狀态的降谷雪,心裏懷有一絲明知不可能但卻依舊期盼着的期待。
終究是事與願違。
降谷雪在宿傩的擁抱裏緩緩地融化,她變得像純淨的玻璃一樣透明,像冰霜一樣寒冷。
她的微笑是溫暖的,但宿傩看不見。
降谷雪順着他的擁抱,緩緩擡手,用最後的力氣輕輕揉了下宿傩的發,他的短發幹淨又柔軟,她柔聲對他說:“對不起啊,宿傩。”
降谷雪是真心感到愧疚,但真正的原因她無法說出口。
如果可以的話,降谷雪從來不希望任務結束後在這些角色面前死遁,在她的眼裏,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會傷心,會痛苦,會絕望。
但降谷雪沒有別的選擇,她必須這麽做。
宿傩的懷裏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清風拂過的懸崖之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仿佛從來沒有降谷雪存在過的痕跡。
仿佛這裏自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
降谷雪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瑰麗的曙色在天邊浮現,黎明又黃昏,宿傩在這冰雪消融的懸崖絕壁上枯坐了數日。
這是一個烏雲的陰郁的春。
惡羅王與巴衛不常過來看他,但他們吩咐了下屬,每日要給他送些吃食,精致的菜肴放在一旁,宿傩一口也沒有碰。
天氣逐漸開始晴朗起來的那天,羂索來山崖之上找他。
“我聽說雪女死了。”
這位貴族咒術師的語氣裏沒有絲毫情感。
宿傩回頭去看羂索,他面色枯槁,語氣不善:“她沒死。”
宿傩的聲音已經啞了。
他的唇既蒼白又幹枯,還泛起輕微的褶皺。
羂索站在他不遠處:“雪女說咒靈可以複生,對嗎?”
宿傩皺了皺眉:“惡羅王告訴你的?”
羂索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從容不迫地說:“特級咒靈的誕生條件苛刻,你怎知雪女複活,不會是百年以後、千年以後,那時你當如何?”
宿傩不耐煩地問:“你有何事?”
羂索姿态優雅,款款而笑,說出了他的目的:“我想跟你簽訂一份契約。”
“在你将來死亡以後──”
“你的身體的一部分,會化為特級咒物。”
“待到一定時機,你将會以詛咒的形态,在千百年以後獲得新生,并且終将找到你期待的那個人。”
宿傩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問他:“為什麽這麽做?”
羂索笑得蒼涼:“我想要讓一個人複活。”
岩崖之上,大風吹起他優雅的袈裟,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這一日,宿傩答應了羂索的請求,與他簽訂契約。羂索列出的條件他都能接受。
在她離開後,沒有什麽是他接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宿傩還補充了一些條款,羂索也同樣接受了。兩個人都沒有任何遲疑。
咒術契約締結,束縛産生,兩人之中誰也不得違背。
哪怕是宿傩終究還是成為那個流傳千古的一代詛咒之王,他也必須履行這份在年少時與羂索立下的契約。
但兩面宿傩從未後悔過。如若羂索是在雪女死後很久才來找上他,宿傩也都一定會願意簽下這份契約。
在漫長的一生裏,兩面宿傩時常想念在年少時遇見的那位雪中紅衣女子,并且無時不刻期待着與她的重逢。
他從未停止過尋找她的蹤跡。
在那個咒術全盛的平安時代,一位名為宿傩的詛咒師橫空問世,驚才絕豔,轟動了當時的一整個咒術界。
那時風雲色變,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位兩面宿傩。他并不來自于任何一個咒術大家族,也找不到他師從何人的痕跡。
他們只知道他常與妖怪來往,完全不似正常人類的行徑,甚至會在戰鬥中變成兩面四臂的怪物的模樣……
被稱作是詛咒之王的兩面宿傩,在突然問世之後即挑戰過無數有名的大咒術師,傳聞他的目的是尋找一個擁有“六眼”的人。
“雪女不是說六眼已經死了嗎?”
“我總覺得,那個人還活着。”
黑漆描金的名貴案幾旁,宿傩與羂索偶然相逢對坐,兩人的周圍奏起聲樂悠悠,氣氛祥和。
但那些奏樂的樂師,全然早已害怕得汗流浃背,他們冷汗涔涔而下,唯恐得罪了中間的這兩人。
羂索含笑道:“六眼百年難遇,我查到,傳聞是五條家的特征。”
宿傩手中的茶杯微頓,疑惑:“五條家?”
羂索微微點頭:“你沒聽說過,很正常。”
“沒有六眼的無下限術式,就算遺傳到了也無法使用,如今的五條家早已經沒落絕跡了。”
“只是在歷史上出
現過驚世天才而已,但那也只是傳說,沒有留下任何足夠的證據。”
兩面宿傩點點頭,若有所思,眼神隐晦。
他們的談話并未持續多久,在羂索離開之前,宿傩喊住他,問道:“你想要複活的那個人,是叫雪子嗎?”
羂索向來從容的步伐微微一頓,他攏了攏身上的袈裟,站在那裏沒有回頭。只是他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輕微的顫抖。
“是的,她叫雪子。”
“我想要複活雪子小姐。”
羂索緩步離開之後,兩面宿傩也站起身來,掀開門簾往屋外面走,屋內的樂師們紛紛長出一口氣,劫後餘生。
後來,兩面宿傩沒有再見到過羂索,但聽聞他與許多咒術師簽訂了契約,甚至……不止是咒術師。
兩面宿傩并不清楚羂索的完整計劃,他對此全然不感興趣。
他也沒有問過羂索,任何有關複活雪子的事情。
兩面宿傩絲毫不關心這些,他只需要從羂索那裏獲取自己想要的結果就可以了。
他要在千百年以後依然能夠存活于世間,以詛咒的形式延續自己的生命,直到他找到那個他期待很多年的人。
或許在今後的某一天裏,她真的會重獲新生。
就算她失去所有關于他的記憶,他也會慢慢地告訴她,直到她想起來。
或者想不起來也不要緊,他會跟她重新開始。
到那個時候,他早已經長大了,是一名很成熟的男性,而她或許還是個新生的小咒靈。
在兩面宿傩剩餘的生命裏,除了尋找雪女之外,他時常令自己迷失在接連不斷的戰鬥之中。
用那些咒術師的鮮血與生命,來刺激自己麻木的靈魂。如果他可以足夠強,他就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
但最諷刺的是,他最想要的那個人卻已經早早地失去了,他那時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消失。
他在午夜夢回的時候都會念那個人的名字,但他發現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
他一直是稱呼她為雪女姐姐。
他以為她是傳說中住在雪山上的妖怪雪女。
兩面宿傩如願以償地成為平安時代最強的人,所有人都強烈地懼怕他,視他為怪物、妖魔。
他逐漸地開始嗜殺,在漫長的歲月裏将其他所有生命視為草芥,最終只順從自己的心意。
宿傩聽說羂索終于還是學會了反轉術式。
盡管沒有任何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他依然在浩如煙海的典籍裏尋找到線索,學會了這個術式,并且水準極高。
他一定耗費了許多心神吧?不知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宿傩聽見傳聞後只是笑。
他這樣跟他又有什麽分別呢,在已經無法挽回也無法彌補的後來,即使是能夠做到了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宿傩如今站在這咒術的巅峰,也同樣只不過是虛妄而已。
兩面宿傩死去的時候,他并不知道羂索複活雪子了沒有,但應該是還沒有的,羂索的這項計劃似乎延展得很長。
或許那是在千百年以後的事情了。也對,想要複活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談何容易。簡直是天方夜譚,無妄夢想。
宿傩不關心真正的雪子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也不關心羂索如何活到千百年以後的那個時候。
他只知道在這一次徹底的沉睡之後醒來,他或許真的可以再次感受到那個熟悉的氣息的存在。
那個紅衣白發的身影他尋找了一生,但自始至終她就像是他年輕時候的一場虹影般的幻夢。
有時候宿傩甚至在想,她大概是虛浮飄渺的,從來便不存在的。
或許是因為少年時代太過煎熬,有太多的苦難,他便假想出來了這樣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美好的人。
人們喜愛風月之事,即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詛咒之王,世間也流傳着許多關于他的風月傳聞。
世人都說,兩面宿傩與雪女相逢于大雪紛飛之時,雪女是他追尋一生也無法得到的摯愛。
她是專屬于他的“求不得”與“愛別離”,是上天為了懲罰他的殺戮,給他安排的世間八苦之二。
再後來甚至發展到,有咒術師為了對付兩面宿傩,将年輕貌美的白衣女子往他跟前送,試圖令他沉淪或耽于美色。
也有肯下功夫、探聽到真實消息,假扮死而複生的雪女之人。對于風光無兩的詛咒之王,仇家與嫉恨之人的手段可謂層出不窮,無所不用其極。
然這些人全被他冷眼殺盡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那位純淨的雪女,那時穿着的竟是一襲緋紅絢爛的華美衣裳,她給他的,才是白衣。
宿傩此後一生都穿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