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淨無沙
? “聽說了麽?他就是那個當年污蔑齊天大聖的金身羅漢……”
“哎,打碎寶鏡後又丢失了琉璃盞,惹得玉帝大怒呢。”
“這種人啊,就是活該……”
“什麽卷簾大将?呵呵,就是個掀門簾的……”
幾道刺耳的聲音從遠處的角落傳來。寶殿中的朝聽已經開始,他躬着身,默默放下了門口的珠簾,掩去滿室輝光。
“恩公……”轉過身,一位穿着慘綠羅袍的老者正佝偻着背望着他。
“你是?”
“小仙是流沙河的那只老龜啊……”
“哦,恭喜仙友,道身複原。”
“老龜我能起死回生重列仙班,是托了您的福啊……”出了南天門,老頭兒仍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若非您為我守護五百年,以琉璃盞喚回元魂,哪裏有我今日啊……”
“往事不必再提。”沙悟淨望着遠方,淡淡打斷他道,“我不是什麽好人,當不起仁德二字。”
“對,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了,當年的事就算沒有人能理解,老龜我還看不明白嗎?”
“你懂什麽?”沙悟淨冷冷道。
“還不是東西二聖要收拾幾個刺兒頭,東方這位要收拾一個瘋子和一頭豬,西方那位要打壓一個佛和一條龍!您當的是苦差事,裏外不是人,其中心酸又有誰知?”
“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望了望西方愈發陰沉的雲霧,疲憊的合上雙目。
所謂的苦差事,真正的卧底大戲,其實才剛剛開始……
Advertisement
“仙友早些回去吧,這兒的天色越來越暗了。” 卷簾大将淡淡說道。
******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開!”
夜色已沉,寒意已深。這裏卻仍是燈火通明、喧聲鼎沸。
越是熱鬧的地方,往往也越肮髒。花街柳巷如是,賭館煙舍亦如是。
這間賭館鋪面不大,長不過三房,寬不過五丈,統共擺了四條長桌,卻裏裏外外擠滿了睚眦目裂的狂人。
擲色的呼麽喝六,掘錢的喚字叫背。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贏了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 或夾笑帶罵,或認真厮打,烏泱瘴氣,好不熱鬧。
“買定離手!”臺子裏的保官麻木的吆喝着,雙手上下翻飛迅疾如蝶。
骰子在竹盅裏發出清晰的回響,黑溜溜的籌碼高高堆在欲望的盡頭,白花花的銀子正在彼岸招手。圍在桌前的一溜漢子,喊得聲嘶力竭,氣勢如虹。
大小雙方的押注比例懸殊,何員外那廂人多勢衆,而另一頭的大胡子年輕人卻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跟注的。
“咣”骰蠱被扣在桌上。
“一三四,小!”
倪員外撚須而笑:“這位好漢,承讓了啊!”
大胡子笑了笑:“你再看看……”
倪員外手卡在胡子上。
保官也傻了眼,明明是一三四,怎麽眨眼間就變三四六了!剛才集體眼花了?
“你小子出千!”倪員外一拍桌子。
“對,這小子面生,指不定是哪裏來的,肯定耍花活兒了!”
對方聞言也不惱,只哈哈大笑道:“輸不起就直言,何必廢話許多?”
倪員外面皮漲成了李子,紅裏透黑。定了定神,他眯起眼道:“看來遇到行家了,你敢和老夫對賭嗎?”
“有何不敢?”
“好!”倪員外一拍桌,挺着大肚子将籌碼往前一堆,“就比彩頭,一把定輸贏,敢是不敢?”
大胡子也将籌碼一堆,還是那句:“有何不敢?”
“好小子!”倪員外沖保官使了個眼色,“開始吧。”
這一次,四副骰子兩個骰蠱同時搖動。不少人一見有對賭的便跑來湊熱鬧,不大的一條方桌,轉眼就圍了三圈黑壓壓的腦袋。
“那小子膽兒夠肥啊,和倪員外叫板?也不怕死了沒地兒埋!”有人踮着腳探着頭,脖子生生扯成了癟鴨脖。
旁邊人嚼着蹦豆兒嘀咕:“我看他有點邪性,年紀輕輕的就留一大把胡子,搞不好是逃犯,怕人認出來……”
一柄黑銅描金的牛尾刀按在了賭桌上。
“誰是逃犯?”來人頭頂六合小帽,身穿青衣背甲,一雙皂靴往凳上一搭,油光锃亮。
“喲,什麽風把馬捕頭吹來咧……”兩排人一閃開,賭館老板搖頭擺尾,哈巴狗一樣迎了出來,“您這是也手癢了玩兩把?”
馬捕頭呵呵一笑:“我用得着賭嗎?”
“那是,那是……”老板熱切的握着馬捕頭的手,銀元子跟長了眼兒似的出溜到對方的袖子裏。
“最近忙着找個犯事的,正好路過你這兒,也沒別的事兒…… ”馬捕頭幹咳兩聲,複而高聲一喊,“快宵禁了啊,不過夜的趕緊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該收攤的收攤,該滾蛋的滾蛋!”
一嗓門吼跑了不少人,老板擦了把汗,趕緊又塞了兩錠子。
“行了行了,你們接着玩你們的,我就是歇歇腳。”對方擺擺手,目光随意的掃過四周。
倪員外笑得一口白牙:“那敢情好哇……金老板,勞煩給捕頭大人上壺好茶,記我賬……”
“好嘞,買定離手,一局乾坤啊!”賭局繼續,保官搖了搖骰,兩蠱扣桌落定。
“——開!四個六順江龍!恭喜倪爺!”
“哈哈哈……”倪員外摸着肚子笑成了彌勒佛。
大胡子冷哧一聲:“開我的……”
“——開!……滿堂春?!”保官舌頭差點咬下來。
對方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姥爺……”
倪員外怒道:“你罵誰姥爺呢?”
“我在喊你啊,倪……老爺……”大胡子站起來,衆人這時才發現他高大異常,“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你莫以為買通保官兒就能穩贏,天命無常,人事異變啊!”
“你……你個毛瓜仔少在這血口噴人!大夥兒評評理,我倪梅德差這幾個破錢嗎?”他轉向正在喝茶的馬捕頭,“捕頭老爺,我看這外鄉人手底下不幹淨,難保不是什麽惡徒……”
馬鋪頭放下茶杯,看着大胡子道:“聽你口音像是打北邊來的,哪裏人?”
“洛城。”
“叫什麽名字?”
“沙淨。”
“殺淨?這名兒霸氣啊。”馬捕頭站起身,“洛城剛逃了個死囚,我等州縣奉命追拿歸案,你跟我到衙門裏走一趟。”
大胡子脖子一梗:“我不是逃犯!”
“誰說你是了?”馬捕頭在腰間挂上刀,“你現在一臉胡子拉碴誰認得清?跟我去辨認一番,也好還你清白不是?”
“可我真的……”
“你要是不配合,這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周圍人都附和道:“就是,走一趟吧,馬捕頭不會冤枉好人的。”
“那我的銀子……”
金老板一嗞牙:“這把不算,拿着你的本兒趕緊跟馬爺走!”
“憑啥不算?!你們欺負外鄉人啊?”
“別磨叽!再廢話讓你光着腚出去!”店裏的夥計連拉帶扯,給大胡子推出門去。
“跟我來……”馬步頭催促道。
大胡子冷哼一聲,整了整身上的破麻褂跟了上去。
夜中風寒,星光漸稀。路在腳下,越走越荒僻。
大胡子有些不對勁的問道:“這不是往縣衙去的吧?”
對方擡頭望望道旁的疏桐,扭頭笑道:“沙淨,你就是那個死囚對不對?”
“不是。”
“不是也是了。”對方緩緩抽出腰間的長刀,笑容變得猙獰起來,“臉刮花點,你這人頭就能換不少賞金,沒準我還能晉升一級,幫幫忙吧兄弟。”
沙淨反倒不慌了:“你就不怕報應嗎?”
“報應?哈哈哈……爺不怕報應,只怕沒錢沒勢沒人捧!”
沙淨抱着膀子:“病得不輕啊。”
“哼,死鴨子嘴硬,給我拿命來吧!”馬捕頭眼中寒光一閃,劈刀砍來。
他練刀十餘載,出手講究快狠準毒。那一刀仿佛挾了雷霆閃電之勢,從天而降,劈碎了月光。
沙淨顫抖的倒下。
從未有人能從這必殺一擊中活下來。
馬捕頭收刀入鞘,如勝利者一般,緩緩走向地上一動不動的屍體。
可是,他卻大錯特錯了。
“堂堂金身羅漢,每天除了賭,就是殺,你年終審核還要不要過了?”
倪員外腆着大肚子,愁眉苦臉的站在他面前數落道。
“我這不叫賭,也不叫殺,這叫渡……”沙悟淨麻溜兒的攝來馬捕頭的魂魄,往煉妖瓶裏一扔,晃了晃道,“佛祖不是也玩的挺開心嗎?”
倪員外大臉一紅,默默摘下帽子撕了胡子,正是如來。
“你那渡法有問題,引誘對方作惡行兇,屬于釣魚執法!”如來搖着頭道,“本是羅漢身,偏行修羅道。”
沙僧搖了搖瓶子:“得嘞,我明白。一會兒就把這匹黑馬賣到妖界回收站,四六分?”
如來大掌一拍:“有悟性,我喜歡。”
沙僧淡淡的疼了。
“你說這馬妖披着人皮活了多年,為何半點兒沒學好呢?一點人性都沒有。”
“就是來了人間才學不了好……人比妖壞多了。”如來扣着指甲道。
“佛祖,你偏頗了。”
如來眼皮不擡,呵呵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衆生芸芸,皆為刍狗。三界之中,當屬人間最熱鬧有趣。蒼生萬物,也只有人對利欲最為執着。無論對神佛還是妖靈來說,人性是可怕的東西。就跟這賭一樣,一旦沾染,萬劫不複。”
沙憎表示反對:“欲望有好壞之分,人性也有善惡之別,正因人心可由意念雕琢,我們佛家才勸人向善啊。”
如來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好天真……”
“我今年一千零三十歲了。”
“嗯,果然小屁孩……”
“……”
如來捏了一朵雲,拂拂塵,又吹了吹才坐上去。自言自語道:“最近這空氣真是越來越差了,天界都沒人敢坐敞篷雲了。”
沙僧也跟過去站在他身後,吹着飒爽的涼風,腰板挺直,眉目威武,氣宇疏曠,倒也有幾分金身羅漢之相。
俯瞰着東方地平線泛起的魚肚白,如來上指天,下指地,悠悠說道:“很久以前,天地本空,混蒙一片,萬物皆無。沒有人,沒有人性,更沒有利弊好壞,善惡正邪。直到有了生存立場,有了利益争端,才會有是非黑白,才會編出那麽多冠冕堂皇的道理。”
“衆生之初,人性根本,乃是利己。”
沙僧真誠的說道:“不懂。”
如來閉目:“你想想,狼要吃羊,羊要吃草,哪個善?哪個惡?”
“狼對羊是惡,羊對草是惡。”
“那羊到底是惡還是不惡?”
沙僧:“……”
如來攤手:“所謂的惡,只是你的利益損了我的利益,你的欲望礙了我的欲望而已。”
從懷裏掏出一包瓜子,他閑閑磕道:“衆生芸芸,利字當頭。我佛門懲惡揚善,以煉獄酷刑恐吓惡者,以西方極樂利誘善人,到頭來還不是利用了人性之中最根本的欲望:趨利避害,成全自己嗎?”
沙僧想了半天,問道:“難道神佛沒有立場?不追逐利益嗎?”
如來笑了:“當然有,佛又不是真的無欲無求,只是不會像凡人那麽執着。再說無欲無求本身也是一種欲求。”
“人與佛最大的區別,就是我們比他們看得透,想得開,放得下。”
沙僧道:“這麽說來,神佛與凡人其實也無甚分別。”
如來摸了摸肚子:“這九字真訣看似容易,實則比登天還難。所以億萬蒼生往複回輪,修得正果,成仙成佛者,古往今來,寥寥無幾。”
沙僧自豪的笑了:“嘿嘿,我是羅漢。”
如來斜着眼看他:“不想再進一步?”
“想啊!”沙僧滿眼放光,“領導有何指示?”
對方滿面慈祥,笑意深沉:“有這麽個活兒,玉帝要整治幾個刺兒頭,你去卧個底……”
雲海如潮,朝霞似錦,将前方的天際染出一片奇谲的橘紅。
如來将瓜子皮往下一丢,正好砸在剛冒出頭的太陽上。太陽星君一縮頭,左右望了望,忍不住罵了句娘。
聽完東行的計劃,沙僧擡起頭,莫名感覺天色暗了許多。
“佛祖,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金身羅漢望着迷茫的前方,有些呆愣的問道。
如來嗤笑:“天塌了我頂着,你怕什麽?”
“不是,我是說我們走錯方向了,這不是回西天的路……”沙僧看了眼朝陽,指着來路道,“後面才是西。”
如來回首。
身後空空,一個人也沒有。
一不留神,竟做了個五百年前的夢。
夢醒之時,羅漢已是卷簾人,佛祖亦化如來天。
種種機關,不如不算。
蒼穹上空傳來一聲長笑。雲止風息,天淨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