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肩上精靈

“你是誰?”睜開眼睛的懵懂人偶問你。

“我是織生哦。”你回答他, “你叫什麽?”

精致漂亮的人偶停頓了一下,仿佛齒輪停滞,而後搖了搖頭, “我沒有名字,我的創造者沒有給我名字。”

“唔……那你不要難過。”你飛上去摸摸他的頭。

在你的視角看來, 這個人偶真的超級大只。你好像只有他的手掌三分之二的大小。

他的頭發十分柔順,像上好的綢緞。你摸了摸,安撫他的情緒,問, “你現在還難過嗎?”

“……我不知道。”他茫然的回答, “什麽是難過?”

好吧,看來他真的是一無所知的人偶。你想起那個經常來華館的小狐貍, 還有華館的女主人, 她們還會再來看人偶嗎?

你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腦袋也在漫長的黑暗之中變得迷糊。但你還有常識, 你覺得這種場景, 很像是童話裏面的故事。

可能是說謊的匹諾曹,也可能是仙女教母?

你記得, 在很久之前, 父母對你并不好。他們忽視了你,無視你的感受, 不再給你愛意。

你想,面前的這個人偶,應該也需要關愛吧?也需要名為愛意的存在,需要溫暖。就像是寒冷的夜晚需要蓋被子,風餐露宿時需要升起驅趕野獸的篝火。

“難過就是哭泣,你正在哭泣就是難過的證明。”你耐心的告訴他, 就像是教育一個不谙世事的孩童。

你應該給他溫暖。

你不要他重蹈你的覆轍。既然他的創造者沒有給他愛,沒有教會他情感,那就讓你來吧。

你會溫柔耐心的告訴他世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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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胸口很奇怪,在做夢的時候,我夢到火焰,還有黑漆漆的天空。這就是難過嗎?”人偶終于有了願意回答他問題的人,就像一塊海綿一樣開始吸收人世間的知識。

“嗯。”你飛到他的左胸,那裏有一枚懸挂着的金色羽毛飾品,可上面的圓形卻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你穿過飾物的空洞,依附在他的胸口,說,“這裏就是心髒。伴随着你的呼吸而跳動。”

“可我沒有心。”人偶垂下頭,低落的看着你,“她沒有給我心。我本來是被制造出來,存放心的容器。”

“我應該是神。應該有神的心。”

“……神?可你是人偶啊。”你不解。

他伸出手,攤平自己的掌心,你便來到他的掌心,他溫柔的捧着你,把你升到和眼睛平行的高度。

你坐在他沒有體溫的掌心之上,人偶的臉潔白無瑕,沒有任何的瑕疵。儀容絢麗,唇瓣紅潤。

人偶:“我的創造者,是神。”

“她想制造出盛放神之心的容器,但當她看見我,她就閉上了雙眼。或許是對我不夠滿意吧……?還是說,有其他原因呢?”

“織生,她會回來嗎?”

“……”你不能下定論。

你看見,她把這一枚珍貴的黃金羽飾放在了他的身上。

可……你也看見了,她頭也不回的離開。

“我不知道,人偶。”你沮喪的回答,“我不知道,但她的确是離開了。可能會再次回來,也可能永遠也回不來。”

“……這樣啊。”人偶似乎知道了你的為難,“那織生呢?你會在這裏嗎?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不管是每個晨曦,朝露落下之時,還是每個日光逐漸落幕的黃昏……”

“白天,夜晚,你都在嗎?”

你抱住他伸出的一小節瑩白的指節,去蹭他那圓潤的球形關節,“會的,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都會陪着你。一直在你身邊。”

于是,你在借景之館中有了一個人偶做伴。

奇怪的是……明明女主人和狐貍都沒能看見你。

人偶為什麽能看見你呢?

你不知道。

而人偶很快的陷入了沉睡。

他似乎很疲憊,卻一直端坐在柔軟的蒲團上。這次你怎麽叫都叫不醒他。

剛剛才約定好的,但你又成了孤身一人。

……你只能繼續等啊,等。

等小人偶的再次蘇醒。

你答應了他,不會就這麽輕易的離去。

或許過了幾年,或許過了十幾年。也可能是幾十年。

你在夢中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就算想努力想起自己的記憶也無從入手。黑洞将你吞沒,直至你再次醒來。

幾十年之中,有些時候,你會觀察人偶的狀況。他在睡夢之中似乎又夢到了刀山火海,眼角滴落晶瑩透明的淚,你就去擦幹他的眼淚。有些時候,眼淚就在他的臉上自然風幹。

有意識的等待實在是太過漫長,偶爾,你也會對他惡作劇。

把他的頭發都聚集起來,編一個小小的麻花辮。可他的頭發實在是太短了,根本綁不起來。

他就像一尊活人雕像。

擁有柔軟的皮膚、精致的相貌。

你用雙手去觸碰他的臉,去碰他的鼻梁。

觸摸赤紅的眼角。

從眼窩開始,一路撫摸到嫣紅的眼角,細細的、耐心的輕撫。人偶的臉,人偶的手。他雖然有球形關節,卻完全不像是人偶。

更像是人。

一個貨真價實的、鮮活的人類。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便不再哭泣。

他的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似乎是遇到了美夢。

你沒有嘗過美夢的滋味,連夢境是什麽樣都不知道。沒有黑白分明的界限,只有吞噬一切的暗。

“人偶,人偶。”

“你可以快點醒來嗎?陪我說說話,陪我玩。”

“好久——好漫長。”

“我等得好久啊。”你在他的面前唉聲嘆氣。

之後,你去窗外,拿了一片紅色的楓葉。借景之館的景色似乎永遠都不會有變化,不管是春夏秋冬,都十數年如一日的掉落楓葉。

你把紅楓放在少年的懷中,自己也鑽進他的懷裏。

人偶不知何時有了美夢。

他所夢見的不再是漆黑的災厄吞噬一切的悲歌,夢之中有溫暖的光芒指引着他,帶他來到溫暖的家。他所遇到的、白發綠眼的人兒正在編織花環給他戴上。

唱着令人難忘的,柔和又溫暖的旋律。

于是,他再次醒來。

他從沉睡之中醒來。

人偶的力量被他的創造者所封印,但這無所謂——

就算沒有神的力量,他也遇到了會溫柔陪伴他的人。

于是人偶少年醒來,看見懷裏的小精靈。

“你好,織生。”他輕聲說。

你因為他人呼喚你的名字而醒來。

是人偶!他醒了!

你把采來的紅楓交給他,“你睡了好久啊,人偶。好像過了好久,過了很多年了。”

人偶:“年……是什麽?”

“是計算時間的單位。你想站起來嗎?”你貼心的離開他的身體,“好久沒動的話,好像要活動一下筋骨的。”

“筋骨?是人類的骨骼嗎?我沒有那種東西。”少年站起身來,金色的羽飾發出聲響。光是看金光閃閃的表面便知道這枚羽飾價值不菲。

“人偶的關節也需要上油呀?身體怎麽樣,會不會覺得很痛?感覺還好嗎?”你在他的身邊轉着圈圈,孜孜不倦的問。

他遲疑了一下,并沒有因為你太過頻繁的問話而感到不耐煩,“身體很好,沒有生鏽的感覺。還有,我夢到你了。”

“夢裏的你比現在要高很多,但還是一樣漂亮。”他向你描繪夢中的場景,“你要坐到我的肩膀上來嗎?”

“嗯!”你應他的邀請,飛到他的肩膀上去,“或許,我有一天會和你長得一樣高。”

他披上伴随着人偶的華服而來的紫紗,半透明的紗把你蓋起來,也把人偶一起遮蓋,他笑了一下,“那很好,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樣。”

“嗯……雖然現在不能和你一樣。”你坐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有些冰冷,人偶的皮膚沒有溫度,“我曾經也是人類哦,雖然現在不一樣,但應該能找到辦法變回去。”

你總是很溫柔的哄着他。

人偶也知道你對他的溫柔。

人偶推開華館的窗戶,伸出手接來一片掉落的紅楓,然後把你撿來的對比了一下,“一模一樣。”

“嗯。這裏的楓葉一直都很漂亮。不過你睡了這麽久,就相當于錯過了多年的景色哦。”你陪他探出窗戶,去見這世間的日光。

人偶:“好刺眼。”

“織生。”他輕輕問,“那我的造物主,她有來看我嗎?”

“在這期間,她有沒有來過呢……?”

……

就像是被抛棄的小孩子,仍舊相信父母會回來一樣。

可是,這數十年來,你從來沒見過華館女主人的身影。

“……她沒有來過。”你告訴人偶,“她一直沒有來。”

“我等了好久,好久。紅楓一直在掉落,窗外日夜更疊,可她沒有來。她也不會來了。”

人偶緘口不言:“……”

一味的沉默、沉默。

少年沒有再說話。

“那我遇到織生,真的很好。我希望你能一直在。”純白無暇的人偶對你吐露了誕生于世後的第一個願望,“不要走……織生。”

“好,別哭啦。”他真是個愛哭鬼,你在心裏這麽想。很久以前你也是愛哭鬼,但眼淚不能呼喚人心,不能讓鐵石心腸的人覺醒愛意,“我會陪着你的。”

人偶少年的眼淚滴落在紫紗之上,把紫色的紗布暈染出一整片深色的痕跡。

之後,你就和他一直在華館之內。

可……在借景之館的日子,實在是有些枯燥。

聰明的人偶學什麽都很快,最初,你為他指明了借景之館的景色,之後是家具。女主人擺放在華館之內的武器、飾物,他都學了個七七八八。

他反複咀嚼着不知道的詞彙,把文字反複在舌尖、喉嚨翻滾,說出正确的字,講出正确的詞。

你們反複觀看借景之館的景色。

重複觀看永恒落下的紅楓。

……

“人偶,我們出去吧。”你告訴他,“看見窗外的景色了嗎?你可以出去的。”

“你會和我在一起嗎?”他小心翼翼的問,“我擔心,一出去你就不見了。你就像一個夢,醒過來就會破碎。”

你戳了戳他的臉頰,“不會的。”

人偶一直覺得,這個借景之館的存在就像是一個結界,當他離開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包括你。

所以,人偶一直不敢提出要離開的請願。

哪怕外面的天空、外界的景色多麽美好,他都不想離開你。不想離開誕生後第一個對他如此溫柔的人。

“我就一直在這裏呀。不是夢,是現實。”你又抱住他的臉頰,“能感覺到我嗎?能感覺到,就不是夢。我不是你的幻想,是真實存在的哦。”

被抛棄的人偶在潛意識內,是無法理解為什麽【你對他這麽好】的。

但他依舊因為你的觸碰而感到無比安心。

胸口處暖洋洋的,和迄今為止在夢中體驗到的空洞感不一樣。

這就是【感情】嗎?

你陪着人偶少年踏出了數十年未曾解封的借景之館。

你也很久沒見過外界的藍天了,你一直在華館內陪着人偶。

這次,人偶沒有披着紫色的紗,用自己的身體接觸到了日光。

人偶:“被曬着,感覺好暖。”

“是熱吧?”你糾正了他對于世間的錯誤看法,“這是你第一次看見日光哦,人偶。感覺怎麽樣?”

人偶少年感受了一番,才認真的回答,“……很奇妙。我不知道怎麽形容。”

“但只要是你和我在一起,只要能聽見你的聲音。我就感覺不會空蕩蕩的了。”

人偶第一次俯瞰人世,行走于人世間,好在有你相伴。

少年想,這就是你所說的【幸運】吧。

“織生,你說你曾經是人。那人類一般會做什麽呢?”

“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你簡單的回答了他,“你要吃飯嗎?”

“吃飯……?”他作為人偶,沒有進食的需求。但他願意試一試。

你見他躍躍欲試,就告訴他,“你可以先摘果子。在這邊……這裏!”你指引他到了一顆日落果樹之下,可你搖不下來日落果,只能告訴他,“你可能要爬樹,因為你沒辦法和我一樣飛。”

人偶鄭重的點頭,“嗯,我會試試的。”

他的身體是源于坎瑞亞的人偶技術制造的,作為【神之心】的容器,肉氵體的強韌程度比普通人類要高出百倍不止,動作也很幹脆利落。

他摘下一顆日落果的果子,坐在粗壯的樹枝上,舉着果子問你,“摘下來了,然後呢?”

“放到嘴邊,然後用牙齒咬。”你循循善誘,“咬完之後,吞咽下去。”

他聞言照做。

他能嘗出來日落果的味道。在他的舌尖蔓延的汁液是酸的,是甜的。他咽下去日落果,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又湧上他的心頭。

人偶想,原來這就是【吃飯】的意思啊。

“織生要吃嗎?我分給你。”他朝你揮了揮手中的日落果。

你點點頭來到他的身邊,卻發現他坐着的樹枝搖搖欲墜,“?!快離開那裏!”

人偶始料未及意外情況的發生,樹枝轟然斷裂,他從日落果樹跌落下去,像只俯沖地面的鳥兒,碰撞到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你沒能接住他,僅僅十厘米左右的身體也做不到任何事。

你只能飛下去焦急的看着人偶,“人偶,你沒事吧?!會不會痛……”你看見他的額頭流下血液,“你、你流血了……!”

“我沒事……織生。”他忍耐着疼痛回應你,【痛】這個詞也被他反複咀嚼,原來他所感覺到的是疼痛。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液體,紅色的液體在他的指尖浮現。

赤紅色的液體是血。

“沒事的,很快就會好的。”他安慰着焦急得團團轉的你,露出一個寬慰的微笑,“你看……平時都是你在安慰我,現在輪到我來安慰你了。”

“別哭,別難過。很快就好了。”

人偶的身體有着出色的自愈能力,哪怕他的力量被他的創造者所封印,那也是武人潛心制造的【永恒守護者】,不會輕易倒下。

“可……可你會痛……”你傻乎乎的擦拭自己的眼淚,“你掉下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要死掉了……你要摔壞了!”

嗚嗚。人偶才剛剛出來,要是因為你的失誤而死掉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不會的,我還在這裏。你不放心的話,就繼續過來吧?像平常一樣,觸碰我,就像你經常倚靠我,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一樣。我的手,我的肩膀,我的臉頰。你都可以碰。”潔白的人偶實在是沒能找出來安慰人的辦法,只好笨拙的安慰你。

“……嗯。”你飛到與他的眼睛平行的位置,用手去撫摸他的傷口。

人偶說的話的确是真的。他的傷口已經快速愈合了。

他額角的血都被擦拭幹淨了,你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我好擔心。”

“……”他沒有回話。

人偶能感覺到額間你的觸感,就像是一團溫暖的光。

他想,更多的靠近你。

人偶和你有意識的在借景之館附近徘徊。深埋于地下的華館不為人知,直至你們遇到了第一個旅人。

他暈倒在路邊,因為過于強烈的日曬。

你沒辦法放任路人不管,他的身體還在日光之下暴曬。人偶看出了你的擔憂,于是把路人拖拽到陰涼的地方歇息。

你和他一起看着這個路過的人。

路人長着一頭棕色的頭發,頭上包裹着頭巾,應該是勞作之人。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莫過于紅色的那一簇挑染,與棕色的頭發格格不入。

你仿佛能從他的身上嗅到泥土的氣味。

他是幹什麽的呢?

“你要不要藏起來?”你問人偶。

“為什麽要躲起來……?”人偶不解的問你。

“因為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的身上還有關節,他們是人類,你是人偶。”你漂浮在空中,努力的比劃比劃,“我不确定他會不會對我們好。”

或許是曾經與父母的經歷,你對人類的觀感并不好,但你不會遷怒于無辜的路人。

人偶思考了一下,“他不會像你一樣陪着我,是嗎?”

“我不确定……”你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未知數。所以我才問你,問你要不要躲開。”

他看起來有些失落,“嗯,那我們走吧。不要讓他看見了。”

你和人偶一起離開了那個地方。

醒來的路人困惑于自己為什麽會莫名來到斷崖下的陰涼之處,他名為丹羽久秀,是踏鞴砂的造兵司正,身負一心流的鍛刀技術。

可他只認為這是一個惡作劇、或是意外,沒想太多便轉身離去。

而你的蘇醒,被【深淵】所捕捉到了。

無處不在的魔物窺視這踏鞴砂的一舉一動,對于借景之館的附近更是嚴防死守。由于【公主殿下】的命令,他們暗中守護着這裏。

【公主殿下】曾有命令,倘若在此看見仙靈、或是白發綠眼女孩的身影,便要彙報給她。

深淵的法師看着人偶肩膀上的、那個小小的精靈。銀白的發,嫩綠的眼。完全符合公主殿下的描述。

于是,它将其彙報給了那名公主。

只是,要趕到那位忙碌的公主殿下身邊,還需要些許時間。

“附近的景色也快看膩了吧?”自從你和人偶能出來閑逛之後,你就經常坐在他的肩膀上,“要不要去更遠的地方看呢?”

他靛色的發絲恒久不變,身高也沒有變化。似乎定格在了這最完美的時刻。人偶少年問,“要離開這裏嗎?”

“不是離開,是走得更遠。我們還是可以随時回來的,這裏的景色是不會改變的,我們什麽時候回來都一樣。”你向他解釋,“……但是離開這裏,應該就會碰到人類了。”

“上次那個有一抹挑染的人,我們沒有接近他。是源于我的意願……那人偶,你呢?”

“你想接觸人類,去看更遠的地方嗎?”

人偶沉思,微妙的沉默。

“……”

“……”

你看向他和發色相同的、绮麗的眼眸,“倘若你願意,你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間。”

“……”他還是沒有回答,“可上次,你讓我離開了,我不想讓你為難。”

彼此之間拉拉扯扯,你推我拉,你只好說,“沒事的,別擔心。”

“只要你在,我就會存在。一直。”

人偶終于下定決心,“那我要去看看。像你說的一樣,看人世間。然後……”是否也能更接近你一些呢?

可就在你和人偶少年一同離開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 走了不遠,原本坐在他肩膀上的你不見了。

人偶少年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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