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钿合金釵私語處

十一月的京城本是滴水成冰,一片肅殺的時節,因着妙瑛大婚,從禁城到後海公主府的一路卻被裝飾的花團錦簇,司禮監頭幾日便在沿途的樹上挂滿了彩燈絹花,待到傍晚點亮時,絢爛绮麗的燈火把整條街照得恍如白晝,華燈寶炬,月色花光,都在那一片霏霧融融裏,綻放出豔麗堂皇的華彩。

到了出降之日,妙瑛自淩晨便被宮人們圍着,文櫻和綠衣一個給她更衣,一個為她傅粉勻妝。那一層層華麗的衣飾和精致的妝容,配着頭上的九翟四鳳冠,倒襯得她的容色少了幾許活潑靈動,多了一份端麗雍容。妙瑛看着鏡中的自己,說不上高興還是緊張,只覺得有些像是在夢中,那個幼時就識得的人,今日之後便真的成了她的夫婿。從前她總以為這一天還早,卻原來流光容易把人抛,不知不覺間,她的少女時代便已接近尾聲了。

楊慕清晨起便着公服至內東門等候,将雁、玉、幣等物交與內侍各陳于殿中。待妙瑛轎辇至,楊慕上前親自揭開帷簾,迎其登上厭翟車,之後再行跪拜禮,自內東門先出,上馬行于前,妙瑛鹵薄旋即出發,其後跟随着一衆公侯官員命婦,送親隊伍一路浩浩蕩蕩,綿延數十裏,引得京城百姓紛至沓來,道路兩旁一時萬頭攢動,皆為争睹驸馬都尉和公主儀仗風采。

衆人的目光先是被那華貴無匹的赤色厭翟車所吸引,車前方是六匹汗血寶馬,宮人手執紅羅銷金扇,引障花燭跟随在後,可惜那紅羅錦帷太過厚重,偏巧今日又沒風,竟是無法刮開一角,露出公主的玉容令衆人一飽眼福。他們只得伸長了脖子去探尋前方那坐在駿馬上的青年男子,只見那年輕的新郎容止清俊,绛色的公服穿在他身上并不一味顯得華貴莊肅,反而在他如玉般的清和氣度下,生出了溫潤的英挺之氣,他的臉上銜着淡淡的笑容,和悅而明淨,雖是目不斜視,卻未曾令人覺得有驕矜之态。那樣從容的自信令觀者心曠神怡,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上去,看着那清逸隽秀的驸馬一路行來,盛放着他如同棠棣之花般的風華。

謝又陵端坐馬上,緩緩騎行于妙瑛車辇旁,他已進秩為公主府長史,此刻着一身青色公服,面容沉靜如水,他在一片火樹銀花和喧嚣熱鬧中執着的尋覓着前方那一抹挺秀的身影。他不知自己心中是悲是喜,只覺得從今往後,他和那人的距離大約就如同現在這般,不遠不近,可以望得着,卻又觸不到,他只能默默的在那裏等待,看着他踏碎一地的月光,翩然而來,卻在一轉身之後,投向旁人的襟懷。

儀仗行至公主府邸,楊慕先行下馬在旁侍立,待妙瑛下車,再由司禮監內侍引着自己向她行揖禮,之後入府內,由宮中女使在堂中設香案,楊慕與妙瑛在香案前行拜禮。禮畢後,女使引妙瑛進內堂,設座于東首,楊慕近前面東行四拜禮,妙瑛坐受兩拜,起身答兩拜,此禮是為彰顯公主之尊,其位遠高于驸馬及其家族成員之意。

待得大禮既成,已是月上中天之時,一衆賓客在外間領受喜宴,看了一整天熱鬧的人們早已饑餒疲憊,紛紛忙着入席,在輕松歡愉的氣氛下,行酒猜拳,觥籌交錯,喧嘩之聲不絕于耳,響徹于公主府內一隅寧靜的夜空之上。

楊慕由宮人內侍引着,進入公主寝閣,妙瑛早已等候在此,宮人例行說了些吉祥話後,魚貫退出,關上了閣門。天地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聽得到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那是妙瑛的手略有些拘謹的攤在膝頭時,腕上的一對白玉鳳紋镯發出的叮铛之聲。

閣內的宮燭燈火将妙瑛的雙頰映出淺淺的粉紅之色,那一對纖長白皙的柔荑此時已放松了下來,她聽着暖爐中紅蘿炭爆出了一個炭花,一聲之後,室內流動的靜谧便更為清晰,她默默的想着,這安靜的天地也需要些輕響來襯托,便如同鳥鳴山更幽是一個道理,可是那安靜的人為何還站在遠處不肯近前,難道他心中也是暗湧着興奮的忐忑,就像她聽着自己胸膛裏隆隆的心跳,直震得她的耳中兀自嗡嗡作響。

不過須臾的功夫,閣內便被炭火蒸烤得流淌起了春意,楊慕的額角已是微微有些清汗,看着妙瑛雙頰浮上來的胭脂色,他的心一陣跳動起伏,亦知道自己的臉上大約也是這般顏色,他不禁低眉輕輕一笑,再擡首時,便含了柔和的笑意道,“這屋子真熱,你要不要換下這身衣服?”

妙瑛笑了笑,颌首道了聲好,旋即擡手,卻忽然覺得脖頸一陣酸痛,她望着楊慕,垂下手臂,輕聲笑道,“我的脖子又酸又痛,像是動不得了,你幫我把這冠子去了罷。”

楊慕一笑,行至她面前将九翟四鳳華冠摘下,露出滿頭的珠翠玉飾,她雲鬓間散發的幽幽沉水香氣,便一絲一縷彌散開來,遷延進他的呼吸裏。

妙瑛也不多話,只含笑道了聲多謝,輕擡起雙臂開始卸發上的飾物,先是發髻後頭的金累絲鑲玉嵌寶牡丹鸾鳥分心,之後是正面戴的金鑲寶珠玉魚籃觀音挑心,最後是兩鬓間的金鑲紅藍寶石掩鬓,只留高髻裏的一支鳳蝶穿花簪,她做這些動作之時,衣袖便倏然滑落至肘間,現出一段雪白細膩線條纖美的手臂。

楊慕将那些頭飾一一放在妝臺前,回身時見妙瑛盈盈一笑,伸手輕輕拍了拍床邊示意他坐下來,他笑着點了點頭,坐定後見她又摘去了金雲霞舞鳳紋帔墜,那霞帔便驀地墜在了身後。

妙瑛身上只剩下大袖禮服,一時未再有動作,隔了一會兒,她笑道,“你不熱麽?還帶着七梁冠,也不嫌沉……從前咱們見面還有許多話說,今兒怎麽反倒沒話了。”

楊慕不由得一笑,依言除去了冠帽,垂首輕聲道,“大概是起得太早,這會兒一放松便有些倦了,腦子裏一片空白,也就不知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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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妙瑛聞到一陣袅袅的木樨清香,知道是他鬓發間傳來的味道,她側過頭來,望着他唇邊淺淺的微笑,道,“原來你也是害羞的,沒到這一日,到底沒法想象,原來我就這般嫁給了你。”

楊慕笑着轉過頭,正對上她的雙眸,龍鳳紅燭的光焰映在她眸心深處,開出了一朵豔麗的嬌花,他心底一陣轟鳴,一股從未湧動過的熱浪在他體內激蕩,頃刻間便充溢的四肢百骸俱是一片躁動的溫熱。

他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撫着妙瑛的雲髻,手指掠過那根發簪,便要将它拔下,卻忽然妙瑛按住,她輕輕搖着頭道,“先不忙,我還有事要你做。”

楊慕回過一些神思,定了定目光,含笑道,“你只管說,我無不從命。”

妙瑛低聲笑道,“些許小事而已,只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的話。”

楊慕輕蹙了眉頭,想着從前他們說過的事,一時之間并無頭緒,只得歉然道,“我不知你指的哪一件,但我應承過的事,總歸會兌現。”

妙瑛心中歡喜,燦然笑道,“好,我就知道你是個守諾之人。那就請你為我舞一回劍。”

楊慕愣了一愣,沖口道,“此刻?”他環顧四周,躊躇道,“我的流光劍不在這裏,眼下上哪兒去尋一柄劍來?”

公主出降,新房內自然不會預備兵戈之物,楊慕待要起身喚人去楊府取流光劍,卻覺得衣袖被妙瑛拽了拽,她臉上帶了幾許得意的笑,從容的伸手解開大袖禮服,原來她裏面的白绫中衣上卻還系着根金革帶,那上面正懸着一把清泠泠的長劍。

楊慕不禁失聲笑道,“你居然藏了它,這一路行來,又是拜堂又是行禮,竟不難受麽?也不知那些服侍你更衣的人怎麽想,公主大婚,卻還要随身帶着這個。”

妙瑛不在意的笑道,“那有什麽,便讓他們猜去好了,我只是想好了要在今日看你舞劍。”說着,解下那長劍,遞至楊慕面前。

楊慕接過劍來,發覺那劍鞘觸手生暖,想是還帶着妙瑛身上的溫度,心頭便是微微一蕩,他忙收斂住神思,拔劍出鞘,輕輕笑道,“這裏舞不開,我去院子裏好了。”

打開閣門,一陣清澈的寒氣撲面而來,他連忙回首道,“外面冷,你別出來,就站在門裏罷。”

妙瑛停住了步子,依言立在門旁,這才發現白日裏晴空湛然,到了晚間卻是朔風陣陣,天色晦暗不明,想是今冬第一場雪将至。此刻雖然沒有明媚月色,但院中的燈光依然将楊慕的每一個動作照得清晰,她看着那修長挺拔的身姿在一團白霧裏宛若游龍,翩若驚鴻,正看得出神,忽見空中灑下幾點細小的雪花,如同玉碎一般寂寂飄落,落在楊慕绛色的衣衫上,落在他如刀裁般的鬓邊,也落在那精致的眉目間,只亮閃閃的一晃,讓人幾乎分辨不出是雪粒,還是他晶瑩的汗滴。

妙瑛忽然心中一陣疼痛,她怔怔的望着那道俊逸的身影,心中希冀自己能在此刻化作那細弱的霰雪,将他籠罩在自己的身體裏,又或者變做他手中長劍,由他緊握着輕挑暗提。原來這世間真有這樣純粹的美好,那綠竹如猗的風骨,那如圭如璧的容顏,都真實的出現在她眼前,古人當真是誠不我欺。

楊慕舞了一陣,已慢慢停下動作,定睛看向妙瑛,她的臉被冷風一吹,适才的紅潤已漸漸淡去,惟有星眸裏一片流轉的光暈,比那面上的紅霞更令人目眩神迷,她仿佛知道自己在看她,便沖着他妩媚的一笑,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只覺得那嬌媚的容光如同天上一輪圓月,那清光毫不吝啬的灑落下來,照得他渾身漾起一陣清甜的綿軟。他心中微顫,提起長劍,一個轉身已至妙瑛面前,劍尖微揚,已挑上了她的發髻,手腕輕抖,只聽玎珰一聲,那鳳蝶穿花金簪已被他挑落在地,妙瑛一頭青絲便如緞如水般傾瀉了下來。

他聽到妙瑛先是發出極輕的一聲驚呼,随即便挽過頭發輕輕的笑了起來,半晌,她低低道,“想不到,你還有這麽淘氣的時候。”

楊慕一手提着劍藏于身後,緩緩的走到她面前,用近乎耳語的聲音道,“是見了你,我才變得淘氣的。”

他低下頭,看見了那一抹粉嫩的櫻唇,一片蒙蒙雪霧裏,那嬌豔欲滴的唇,便仿佛是萬丈紅塵中盛放出的最極至豔麗的花,散發着陣陣甜香。他顧不得許多,也不再猶豫,伸手攬過了她纖細的腰肢,一轉身将她帶入閣中,順勢關上了閣門。

作者有話要說:  婚禮主要參考明公主出降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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