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獨倚危欄

皇帝早朝後留了內閣輔臣商議政事,一直議到午時方令衆人告退散去,常喜忙進了內殿伺候,将溫度适宜的老君眉擱在禦案之上,欠身道,“皇上說了一上午話,口幹舌燥的,且喝口茶潤潤嗓子罷。”

皇帝卻不急潤喉,只盯着那茶盞出了一會子神,方緩緩嘆道,“朕說的還不如他們多,他們個個都想要朕将楊潛處以極刑,他們是猜着朕恨楊潛,卻不想想這裏頭還有皇考的面子要顧及,朕不能讓人背地裏說先皇還未入陵寝,朕就清算他的舊臣,罪名坐實也終須留些餘地。”

常喜默默聽着,半晌未敢多言,只聽皇帝吩咐道,“朕答應皇後,今日午膳去她宮裏用,你且派人去通傳一聲,朕這就過去。”

常喜應了是,打發了跟前的小內侍去皇後宮中傳話,一時服侍皇帝起身整裝,低聲道,“公主巳時就進宮來了,此刻正在長春宮中觐見皇後娘娘。”

皇帝眉頭一蹙,道,“她果然耐不住,卻不來找朕,竟是尋了皇後?”他唇邊漸起一撇森冷笑意,“宗人府審出結果沒有?

“王爺這幾日病了,一直在府裏養病,三司的幾位大人審了這些天,都尉還是不肯吐口,只說并不清楚楊潛所為。”常喜回道。

“病了?他倒會耍滑。”皇帝嗤笑道,“三司的人如今也沒個手段,對付一個公子哥竟都問不出結果。”

常喜微微一凜,低聲道,“大人們已然盡力了,訊杖八十,是褫衣受的杖,聽說都尉已是昏厥了幾次,又加拶刑……恐怕一時都尉受不住,大人們也不敢再加刑。”

皇帝皺眉道,“這點子刑罰佑堂就看不下去了?如此婦人之仁,朕素日真是高估他了。罷了,朕且去聽聽,公主如何為她的丈夫開脫讨情。”

長春宮中仍是一片缟素,皇帝入內時,見妙瑛坐在下首處,雖無特別的戚色,但形容已有幾分清減。

皇後與妙瑛見他來了,忙起身下拜,皇帝微笑道,“都起來罷,朕今日事情多,倒忘了小瑛進宮來了,是專程來看皇後的?”

妙瑛起身,含笑道,“臣妹是來給皇上和皇後娘娘請安,等了這會子,可算是把皇上盼來了。”

皇後許氏是皇帝發妻,深知他性情,看着這一對昔日感情深厚的兄妹,如今拿腔作勢的說着客套的言語,心中已有幾分恻然。她陪着說了會話,便借故去看剛滿百天的幼子,善解人意的為妙瑛留出與皇帝獨處的時機。

沉默須臾,皇帝溫言問道,“朕命羽林衛抄檢了楊家,你可看見那些違制的物事了?”

妙瑛颌首道,“臣妹都看見了,楊潛确鑿辜負了聖恩,可嘆這麽多年下來,臣妹竟也毫無察覺,不能勸阻,可謂無能之至。臣妹心中有愧。”

“他的事,你如何得知,原也怪不得你。”皇帝搖頭道,“朕沒有牽連你的意思,你大可放心。”

妙瑛迎着皇帝的目光,道,“皇上隆恩,臣妹感激不盡。可臣妹也有個不情之請,請皇上開恩,還望皇上能賜楊潛一個體面的死法。”

皇帝愣了片刻,沒有想到她首度開口求情,竟不是為了楊慕,而是為了楊潛,他自然不知楊慕曾求過妙瑛保全父親的尊嚴,不禁嗤道,“你替楊潛求情?此人罪大惡極,已有人上疏谏言朕将其淩遲處死,朕緣何要顧全他的體面?”

妙瑛起身,鄭重下拜道,“臣妹并非為楊潛求情,而是為着皇考和皇上的顏面。楊潛是鹹平朝最受皇考器重的臣子,如今皇考甫一仙逝,皇上便将其問罪,知道的說皇上整肅吏治,自是清明之舉,可若是有那等居心不良的小人,定會編排皇上是忌憚其為前朝重臣,恐怕也有忌憚皇考之意。本是名正言順之事,卻禁不住旁人胡亂猜測,若此時皇上再用重典,只怕更會令臣工和天下人猜疑—皇上是為了鹹平朝時和楊潛多有龌龊,才會以雷霆之怒,在皇考仙逝不到月餘,便要剪除此人。”

皇帝待她說完,頗具玩味的笑道,“小瑛是在關心朕的名聲?為君者,千秋功過翻雲雨,朕若是瞻前顧後,那幹脆什麽都不要做,清靜無為最是有效。”

妙瑛搖頭道,“皇上是有魄力的明君,自然也是皇考的孝子。誅殺楊潛,是皇上英明,留他一個全屍,是皇上仁善。此舉是為全皇考顏面,給天下人一個警示,亦是安撫那些不得已趨附楊潛之臣僚。”

皇帝聽她這般言語,倒也契合了自己的心思,卻仍是哼了一聲,道,“這麽說來,小瑛确是一心為了皇考和朕着想了?”

“是,臣妹始終是皇考的女兒,是李家的人。”妙瑛頓了一頓,擡首堅定道,“其次才是楊家的冢婦。”

皇帝一怔,旋即想到她這後一句才是提醒自己,不禁輕笑道,“你說了這麽多,便是要為楊潛求一個全屍,朕亦可以考慮你的建言。只是朕不免好奇,你竟不為楊慕求情?還是接下來亦有話對朕說?”

妙瑛沉默片刻,狠了狠心腸,回道,“臣妹只求皇上這一樁事,至于楊慕,臣妹信他,更信皇上天心明察。”

皇帝挑眉笑了笑,道,“朕知道了,你起來罷。”他撥弄着手中的一串瑪瑙佛珠,含了一絲惡意地笑問,“你能如此為皇考,為朕思慮,朕很欣慰,也不枉皇考疼你一場。朕近日聞得皇後多次建言,要為皇考諸嫔禦請封,嘉太妃乃是皇考晚年位份最高的嫔妃,拟冊封為貴太妃。只是朕想着,嘉太妃終究不算對社稷有大功,若是冊封恐難服衆,今日正好你在,你是嘉太妃所出,朕想聽聽你的意思。”

妙瑛剛剛起身,聞言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五內一陣摧傷,皇帝竟拿母妃晉位之事來做要挾,她咬了半日牙,想着那日楊慕臨去時哀懇的神情,知道自己終是要對不住母妃,她勉強一笑道,“皇上所言甚是,臣妹感念皇後娘娘恩典,卻不敢太過逾制,臣妹自會上奏,為母妃請辭晉位。”

皇帝淡淡的笑着,他想起從前在永壽宮中獨自祭奠母親,那時正值妙瑛滿月之禮,嘉嫔晉位為妃之時,彼時他獨自品嘗的寂寥與不甘,終于可以在今日一掃而空了。

他朗然笑道,“如此甚好,小瑛這般知禮懂事,為朕省卻了不少麻煩,怨不得皇考獨獨鐘愛于你,朕也舍不得不疼你啊。”

妙瑛謝過皇帝稱贊,又強顏歡笑周旋于帝後身邊說笑了一陣才返回公主府。她坐在書案前,鋪陳好奏本,幾次提筆卻只覺得心亂如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這幾日她強忍住心中焦灼,硬是不去宗人府打探楊慕的消息,她知道自己此刻無論做什麽,都會成為衆矢之的,皇帝亦不會為着她對楊家有所垂憐,可她如今卻是連母妃的福祉都一并搭了進去。

再度擱筆,她終是喚來綠衣,吩咐道,“去找又陵過來。”她知道自己寫不出那請辭的奏本,只好令謝又陵代筆完成。過了片刻,綠衣去而複返,卻仍是獨自一人,“謝長史出門去了,臨去時交代了底下人,說是去慶王府了。”

“慶王府?”妙瑛的太陽穴沒來由的突突跳了兩下,也許謝又陵是專程去佑堂那兒打聽楊慕的情形,她一時猜想起楊慕的處境,卻終是不敢細思,只覺得一顆心更是七上八下,竟比适才還要多了幾分惶恐不安。

佑堂确是連日來都躲在府裏未曾出門,他對着外頭稱病,實則心中确是不痛快,自那日見了楊慕受刑的慘狀,他鎮日眼前便恍惚出現那血肉模糊的場景,連吃飯睡覺都不覺安穩。趁着今日午後陽光尚好,他坐在庭中一株西府海棠之下閉目養神,耳邊聽着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柔媚的聲音輕聲道,“王爺,妾給您送些新下的荔枝,湃在冰水裏有一陣了,這會子正是清涼爽口,您且用些罷。”

佑堂睜眼眼,見自己的侍妾朱氏正含情脈脈的瞧着自己,他眼下什麽精神頭都沒有,便只淡淡點頭道,“放着罷,一會兒再用。”

“一會兒就不清爽了。”朱氏嬌滴滴的道,“王爺這些日子都好沒精神的,妾也不知您到底有什麽心事,若是當真無趣,妾給您唱段昆腔如何?”

朱氏入府前是京城有名的小旦,本就是在一次堂會上被佑堂看上的,閑時佑堂最好尋她唱個曲解悶,如今聽她這麽說,佑堂倒是霍地一下睜開眼,怒道,“你敢唱,我還不敢聽呢!眼下是什麽情形,國孝家孝,你敢在我府裏唱戲?真是無法無天了,本王素日擔待你們太過了,還不出去,沒事少來我跟前惹眼。”

那朱氏平日裏重話都沒挨過一句,猛然間聽他大聲呵斥自己,只吓得花容失色,一壁起身已是淚花含在眼眶裏打轉,到底不敢在他面前哭出來,只得抽泣着匆匆告退而去。

待她去了,佑堂頓時覺得天地安靜許多,便又合上雙目任自己不思不想,半晌忽然聽到一個清洌的聲音慢悠悠地道,“王爺好大的火氣,連愛妾都罵走了,這般不憐香惜玉可不像您往常的做派。”

佑堂猛地睜眼,起身定睛望去,只見謝又陵一身白衣,長身肅立在海棠花下,嘴角銜着一抹淡笑,卻是目光冷冷的望着自己。他忽然心中一陣通透的清明,隐隐地明悉了眼前之人到此的用意,他強壓住狂亂不已的心跳,雲淡風輕地笑道,“你怎麽來了?我府裏的人真不濟,堂堂公主府長史駕臨,竟連個通報我的人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偷偷地潛了進來——探我的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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