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瑪麗(上)

夏波沒走幾步,發熱的腦袋就徹底醒了。

他停住腳步,涼透心的山風從身後送來來隐隐的說話聲,秦望舒沒有追上來。

他知道這事與秦望舒無關,秦老爺子擺明不會放過張雪,不管是理争力據還是魚死網破結局都是一樣的,他們保不住張雪。如果換位思考,他也會做出一樣的決定,但他無法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麽放棄,甚至沒有努力掙紮過。

他一直都認為秦望舒和他是一類人,一樣的思考方式,一樣的處事原則,就連一些小性子都格外相似。乃至現在,他也這麽認為。

或許他應該轉過頭,問問秦望舒的打算。他在這一瞬間想了很多,林林總總都是為秦望舒開脫的理由,但不絕的說話聲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抿直了嘴角,重新邁開步伐。他越走越快,人高腿長的優勢盡顯,到最後幾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屋子裏。他突然闖進讓原本屬于屋子主人的憨厚夫妻一愣,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心怦怦跳得厲害,但又穩定在一個範圍區間內。他牽強地扯起嘴皮子,俊美的面容成了對外最好的一張社交名片。“她會怎麽樣?”

夫妻倆面面相觑,最後還是主外的丈夫站了出來。他道:“平息山神的怒火。”

“怎麽平息?”

丈夫一下子不作聲了。

半晌,夏波啞聲道:“我知道了,謝謝。”

丈夫或許是善良的,他沒有因為火滅了這事橫眉冷對,甚至在夏波放棄後,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他憨厚的臉上帶了一點笑意,似乎不忍,他想了想又寬慰道:“她不會出事。”

他剛說完,妻子就從廚房帶了把砍刀回來。似乎許久未用,刀柄與木頭相接處生了一片鮮紅的鐵鏽,細看之下刀刃已經有些鈍。丈夫似乎對鈍了的刀刃有些不滿,妻子操着一口聽不懂的方言嘀嘀咕咕說了什麽。

丈夫面帶嫌棄,拿過砍刀在手上比劃了幾下,最後對着手指一劃。他做慣了重活粗活,手指粗大有一層厚厚泛着黑黃的老繭,刀刃割不破。他皺起了眉,正要說話時又被妻子搶先。

依舊是聽不懂的方言,夏波明确地知道他們在防他。看見砍刀時,他眼皮子跳了跳。殺人不過點頭落地之事,軍隊裏閹髒事雖不少,但也極少會用上鈍刀子。

“這個刀——”他出聲打斷道。

丈夫面色有些奇怪,妻子直接躲在了他身後,只露出小半張臉和一只眼睛。怯生生的,如果不是長相實屬普通,倒也算是一番風情。

“砍樹的。”丈夫不願多說,回答完夏波後就拉着妻子要離開。

“只是砍樹?”夏波手比腦子快,攔住他們。

“對。”丈夫不耐煩起來。

夏波實相的收回手,退了一步。沒了阻擋,夫妻兩人看了他一眼,便走了。他坐回了條凳,木桌空蕩蕩的只有一個茶壺,他用手貼上去,冰冷一片。

他又起身去水缸裏舀了幾勺水倒大鍋裏,就着竈臺旁邊的幹草抓了一把,随身掏出打火機,喀嚓一聲火星子落在上面,瞬間燒起一把火。滾滾的熱浪撲面而來,他撿起一根柴,推聳着進了竈臺,又丢了幾根細些的柴火在上頭。

大火卷裹着幹燥的木柴,泛白的枝幹變得焦黃,最後成功着落火種,轟——的一聲,火像是完成了某種進化,不論是溫度還是形狀都遠超從前,噼啪的火花聲時不時炸開,又被竈臺限制的沉悶悶,像是在耳邊低語的回聲。

他在等秦望舒下一步的舉動,這個精打細算滿嘴謊言的女人是不會做無用功,若是她從開始就放棄了張雪,完全不用和秦老爺子撕破臉,偏偏她撕了,撕了又示弱了。

這不是她的風格。

夏波所認識的秦望舒是張牙舞爪的,有人喜歡形容女人為貓,看似可愛弱小,實際上在你伸出手那一刻會立馬亮出爪子給你撓一下,證明她并非看似那般溫順,但他知道還有一種動物叫做豹子。

豹子和貓很相似,某種角度來說是大了好幾倍的貓,但危險程度不可約同。秦望舒是豹子,貓再怎麽桀骜不馴終究是被人抱在懷裏的消遣之物,而豹子不同,會吃人。

它們極有耐心,一旦盯上目标便在暗中跟蹤盯梢,不眠不休,等到獵物一旦松懈便立即出手。貓咪亮抓,這是玩鬧,豹子亮爪,是要殺人。

鐵做的大鍋發出了滋滋的水汽聲,他半蹲在竈臺面前,時不時拿着根柴火在火裏攪幾下。躍動的火光映在他臉上,襯得面如玉冠,越發的豐神俊朗。

秦望舒有所圖謀。

他另一只垂下的手掩在袖子裏,偶爾晃動一下,細看才發現他手指在地上勾畫什麽。

他無意去窺探秦望舒與張雪兩人之間的關系,這與他無關,也與這次目的無關,更不會作為能參考的線索,他只是在思考,盟友這詞對于他和秦望舒而言,意味着什麽。

一致的目标,暫時的友方身份,偶爾的消息共享,以及——可以利用的對象。是了,利用。他心中一片清明,把自己當成了秦望舒來思考,再看夏波的身份,便變得雞肋。

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果他是秦望舒,他不會要這樣的盟友,那秦望舒需要他做什麽?

葉大帥和教堂。

這是秦望舒的答複。他當時并未多想,整個巴蜀都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也不會懷疑,但現在回想卻又覺得漏洞百出。葉大帥與教堂的勢力并不對等,他知道,并且從秦望舒口中得到了準确的回複,所以他才不懂,若是一人能稱皇稱帝,還會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讓人一半?

他不信,但兩者間的差距又讓他不得不信。他想到了聖母瑪麗亞,想到了在城中每周都布施窮人的教堂,他腦子裏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或許這個世道并非他理解的那般肮髒。

但下一秒,秦望舒的身影又在他眼前閃過。他低低的笑了起來,笑聲充滿了嘲諷,覺得自己真是養尊處優已久竟然越發的天真,若教堂真是純善之地,又怎會教出秦望舒這樣的人呢?

他開始抽絲剝繭,努力回想他們信息交換時,秦望舒說的每一句話。

“葉大帥身體不行了吧。”——葉大帥被下毒了。

“據說葉大帥與金家達成交易那天,府上鬧鬼了。”——下毒之人在葉大帥身邊,并且與政權有關。

“繼承人已經動手了,葉大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葉大帥與早年原配的兒子有恩怨。

“教堂已經攔截了幾次。”——葉大帥身邊有教堂的人,并且手深得極長極深,如果教堂或是秦望舒想,葉大帥的命也與那路邊的野狗并無區別。

“所以這個女孩一定非金依瑾不可嗎?”——金家與葉大帥的交易是秘密,當天就是金城和葉大帥,還有一個他。他不可能說出去,葉大帥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只有金城!

金城。

他勾畫的手指一頓,最終握緊了拳頭。他與金城打過不少罩面,也曾聽聞過此人早年經歷。當初金城不過是個只有臉尚可看的窮小子,但油嘴滑舌又會見風使舵,所以窮歸窮卻也混得不錯。這樣的人夏波本應該是欣賞的,但怪就怪在金城極其勢利,心狠手辣之上。

金城有過一個妻子,按理說是發妻,生有一女。本該是平淡的日子,突然不知哪天街坊裏傳起了金城被戴帽子一事,妻子與人通奸,還被抓了個正着,此事轟轟烈烈,當時還登了報紙的頭條。他那時年歲還小,不知其中細節,可若是如此倒也不值得他記。

妻子與人通奸,被抓下場便是浸豬籠,雖吓人卻在這世道也不少見。麻木過日,不如荒唐享受,甚至夫妻一起玩的也不少,他聽了也只當一件這女人偷吃沒擦幹淨嘴,稀松平常的風月之事罷了。妙就妙在這事沒過多久,金老爺突然大擺宴席,慶祝女兒結婚。

金府在城中紮根已久,看似不過一介商人,暗地裏卻盤根錯節。葉大帥不在時,金府與當時掌權人交好,葉大帥上位後,金家已久屹立不倒,這其中沒有貓膩,他是不信的。他甚至有懷疑過,葉大帥的上位就有金家的手筆,不然一個軍隊裏的窮小子靠那點工資怎麽招兵買馬,揭竿而起?

他當上了葉大帥眼前的紅人後,這種猜測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肯定。葉大帥很善待金家,這種善待超過了上下屬的關系,絕非利益捆綁可比。他撲風捉影地得到了一些消息,葉大帥上位的原因是因為金老爺的妹妹要被當時的掌權人抓去做小妾。

歷史似乎又再次重演了一遍。金老爺的妹妹生得貌美,是父母老來得女,一家子寵得無法無天,金老爺說是兄長卻更像是父母一般把妹妹養大,凡事親力親為,以至于有一些小道消息流傳,金老爺對自己妹妹起了歹念。無事不會空穴來風,他無意中見到了一張照片,是金老爺妹妹的,與金老爺日後娶的妻子格外神似。

金老爺娶妻那年,是為妹妹守孝三年後。子女對待父母三年盡孝尚且都少,更別說一個兄長,名不正言不順,卻硬是被金老爺都壓下了。金老爺娶妻後,兩人年歲相差較大,衆人都說老夫少妻所以他對妻子格外寵愛,不過一年兩人便有了金依瑾的母親。

金家遲遲沒有男兒,旁支蠢蠢欲動,不少小門小戶家女兒投懷送抱願意做小,都被金老爺一一拒絕。金老爺愛妻子之名越傳越烈,一時間成了絕世好男人的代名詞,而金夫人也成為了所有女人羨慕的對象。

夏波可以想象,這樣千寵萬愛下長大的女孩有多驕縱,所以她會看上金城,似乎也能理解。所有愛情的開始,無非是色,或是隐藏在骨子裏的賤。金小姐是金家繼承人,只招婿不外嫁,有頭有臉的公子哥都拉不下臉,小門小戶的男兒争相巴結,從小衆心捧月的金小姐自然看不上。

金城入贅,在當時像是一顆地雷。兩人之間或許真有天賜的緣分,都姓金,不存在男子尊嚴的問題。夏波在宴會上也遠遠的見過幾次金夫人,盡管年老色衰,但他仍是一眼就認出金夫人與照片上金老爺已逝的妹妹長得一模一樣,她似乎完美地繼承了自己母親的樣貌又結合了父親的長相。

這張臉,讓夏波心裏所有的疑問迎刃而解,他對金老爺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光鮮亮麗的舞會,歌舞平生,暗香浮動,奢侈靡靡,這是上流貴族才有的待遇,旋轉搖曳的不只是華麗的衣冠,更是一張張醜惡的臉。

他第一次真正的認識到,污穢生至最華麗的地方,就像是陽光下才會有陰影。

他對金家徹底沒了好感,所謂重情重義的金老爺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對自己妹妹別有心思的畜生。他之前與蔡明開玩笑的話不是假的,金老爺可以允許長得與自己妹妹一模一樣的女兒擁有金家的一切,他甚至能心安理得地認為這是妹妹的轉世,世人皆認為金老爺視自己女兒為掌上明珠,若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金老爺也會費盡心思找來博她一笑。

這段故事裏的金夫人呢?那個甚至就連名字都被剝奪只有金夫人這個稱號的女人呢?話本子裏的旁人總是這樣,主角詩情畫意的過着幸福美滿的日子,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其他人或許連情感與人的身份都不被允許。金夫人自嫁入金家後,再也沒出過門。

他也曾懷有最深惡意地想過,金夫人發現了金老爺的心思,一個女人怎麽會甘願當一個替身?魚死網破罷。金夫人去世的那天恰好下起了鵝毛大雪,金城已經入贅生下了金依瑾,他那時父母還尚在。那時的金小姐不哭不鬧,聽聞她對金夫人并無多少感情。

夏波想不明白,女兒怎麽會對母親沒有感情呢?直到他随着葉大帥踏入了舞會,見到已到中年的金小姐,他恍然大悟,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并非天生注定。金老爺在妹妹年幼時代替了父母的角色,過多的情感投入讓他分不清親情與愛情乃至占有欲,所以她到死也終生未嫁。金老爺的妹妹或許是恨的,但人對父母的情感如何割舍?

不過是如法炮制,金老爺把對妹妹的方式重現在了女兒身上,父親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女兒對母親的情感自然會轉移到父親身上,金夫人的去世,不過是金家可有可無的點綴。擁有一座山蝴蝶結的金小姐,哪裏會在乎一朵蝴蝶結的消失?

如今的金家依舊是多年前那個金家,龐然大物,但又有什麽不一樣了。

夏波聽着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是刻意放重後的輕,一下又一下,停在了一個與他很近的位置。他本來想問張雪的事,開口卻不知怎麽成了那個已逝的金夫人。

“你見過金夫人嗎?”他說得沒頭沒尾,還沒等秦望舒問上,就自己先皺起了眉。“金依瑾外公的妻子。”

“見過。”秦望舒沒有猶豫,她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語氣平常道:“教堂有一張她的照片,不過是躺在棺材裏供人吊唁的。”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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