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02年9月20日
? 李沛時隔多年再次回到故鄉,已經是父親去世、母親調回總院以後。她至今也覺得男女之間的感情十分複雜,在李沛看來,父母的性格太過相似,對于許多事情都過分認真和執着,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就能争執起來,雖然慢性子的兩個人最常見的置氣方式不過是多日冷戰,但自從李沛略微懂事之後就一直覺得他們并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然而,這種堅信在父親因為事故意外去世之後,漸漸變得不那麽确信了。從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母親就仿佛被抽去了靈魂一般,一直卧床不起,有時候只是直愣愣地睜着眼睛不知看向哪裏,那時李沛才漸漸明白原來他們之間的感情遠遠超乎自己的想象。
當時鳏居多年的祖父因為無法承受長子英年早逝的打擊,被次子接到了自己定居的南方城市,據說那裏風景宜人、四季如春,更适合頤養天年,而二叔家的小堂弟正是招人喜愛的年紀,大家都期待着幼小而充滿活力的小天使能安慰老人受傷的心靈。李沛和母親就自然而然地被接回了外公外婆家。母親很少進食,吃進去一點也多半會全部吐出來,即便有兩位老人悉心的照顧,她整個人仍舊迅速地消瘦下去。有時候她讓李沛想起自己小時候特別喜歡,後來被弄丢的一個洋娃娃,等到長大後她再找到那個洋娃娃的時候,它已經沾滿了灰塵,開線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內裏的填充物,連記憶中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都突然變得陰森森,因為莫名的恐懼李沛将它塞回了雜物箱裏,有次家裏大掃除的時候任由母親将它清理了出去。那時候的母親便像是那個破敗的洋娃娃,空洞的眼神常常讓人後背發涼,很長一段時候李沛都記不起她本來的模樣。外婆為了自己的女兒操碎了心,經常坐在床邊絮絮叨叨說上許多,有時還會哭着打她幾下,可是母親還是沒有任何起色。所有人都說這是心病,但是沒有人有辦法,因為唯一能治病的那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
李沛至今還記得那個傍晚,外婆打發她去看看母親是不是醒過來可以吃點東西。當她輕輕打開卧室房門的時候,沒有預想中悶熱的黴味,而是吹來了一陣涼風。母親就那麽坐在床邊,呆呆地望着大開的窗戶。9月的北方已經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日落時的天空是一種淡淡的橘黃,有種靜谧的美感,偶爾有夏末的微風吹來,讓人無比惬意。李沛順着母親的視線看向窗外,後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竄了出來,不禁慌亂地叫了一聲:“媽媽!”她似乎沒有聽到一樣,仍舊一動不動地坐着。李沛心裏着急,但是雙腿卻像是灌了鉛水一般,只能又叫了一聲,出口的時候語氣裏竟然滿是自己都沒料到的哭腔。像是觸電了一樣,床邊的人慢慢地轉過頭來,那空洞的眼神漸漸聚焦,對上了李沛的眼睛。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她好像才認出李沛是誰,輕輕地沖她招了招手。李沛慢慢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心髒卻像是灼燒般的劇烈跳動着,生怕下一秒就會一腳踩空。
母親擡手順了順李沛的頭發,忽然咧了咧嘴角,李沛下意識覺得她是試圖對自己笑笑,只是幹燥太久的嘴唇因為無法承受這麽大幅度的動作漸漸滲出了血珠,眼角忽然流下的眼淚也讓她的努力化為烏有。李沛忽然眼眶一酸,伸手抱住了眼前形同枯槁的身體。瘦得不成樣子的母親擡手輕輕摸了摸李沛的後腦勺,掙紮着開了口,聲音嘶啞,語不成句,奇怪的是李沛卻明白她在說什麽。
“……誰……你……剪……頭發?”
“門口……的……王老頭……”
“……醜……像……草垛……”
李沛的眼淚突然就止不住:“都是……姥爺……非帶我去那兒……”
“……下次……我……帶你去”
李沛使勁點點頭,長久以來的害怕和無助都化成了嚎啕大哭:“說話要算話!”
“……嗯……”
那天晚上外公和外婆聽到哭聲跑進來的時候,吓得直奪下了母親手裏的剪刀,在李沛混亂的解釋之後,他們才明白母親只不過是試圖給她修修慘不忍睹的發型,而并非他們臆想中的悲劇前奏。只是這麽多年來,李沛一直覺得,那扇大開的窗戶也許差一點就成為她青春記憶中最絕望的瞬間。
母親好像一夜之間身心都自愈了一樣,帶着李沛搬回了地勘院,并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繁雜瑣碎的財務管理工作中,甚至在意識到李沛已經錯過了開學日期的當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速辦完了全套轉學手續,為了配合這驚人的高效,李沛竟然在某個午睡被突然打斷的下午,迷迷糊糊地在教務處參加了一場完全不知所雲的插班考試。
等到第二天,當她懷着各種不滿走進新班級的時候,才明白自己潛意識裏的抗拒其實不是對學習或者學校本身,而是面前喧鬧嘈雜的人群。李沛不知道一個中學生能夠承受的悲傷該有多深,但是那一年在自己經歷了一系列的變故之後,竟然連悲傷的情緒都沒有了,不是因為傷心過度,而是因為太過疲憊,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讓自己沉溺在負面情緒中。母親能從絕望的邊緣重新振作,已經是她當時能想象到的人生最珍貴的禮物,李沛甚至擔心,哪怕一點點對回憶的沉溺都會糟蹋了這來之不易的死裏逃生。那時候她對于家庭以外的世界唯一的要求就是讓自己一個人,安靜地,旁觀。好在老師八成也聽聞了她的種種不幸,貼心地給了一個舒适的空間,将李沛安排在了教室的最後一排,因為突兀的轉學打亂了班裏完美的人數布局,她成了最後一排唯一的學生。當李沛抱着一大摞教材走到教室最後的時候,相當滿意,因為其他人都離她有些距離,而前桌男生的口水已經浸濕了大片桌布,李沛在心裏點點頭,perfect!那時候她也沒想到,最後一排靠窗,後來竟成為自己學生生涯中最喜歡的位置,沒有之一。
中學生的生活說開了也是平淡無奇,尤其是在這個升學率很高、久負盛名的學校,只要你想與世無争,別人也會非常配合地滿足你的願望。有很長一段時間,李沛都過着幽靈般的中學生活,上課對着老師發呆、順便聽聽課,下課就趴在桌上睡覺以免跟同學有過多的接觸。好在班裏大部分人都是地勘院的職工子女,很多事情都了然于心,以不打擾的姿态默契地回應了李沛的消極拒絕。尤其是坐在前面那個叫安甄的男生,上課睡覺,下課消失,更是出乎意料地合李沛的心意。可喜的是,大人們也好像忽然大徹大悟了一樣,竟然常常叮囑李沛不用太過用功,過得去就可以,日子也就這麽快速地飛走了。
地勘院依山而建,原先沒有擴建之前,學校就在院裏,只有子弟在裏面讀書,倒也夠用。後來地勘院辦公地點合并了幾個下屬的支隊,附屬學校的名頭也漸漸打響,院裏就緊巴巴的了,只好沿山左右擴展。地勘院東邊先開辟了家屬院新址,原來家屬院所在的西邊變成了現在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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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和地勘院緊鄰,甚至共用一堵舊牆,上面布滿了積年的爬藤植物。因為牆壁本身年代久遠,有些斑駁,和現代化的新學校多少有些不搭。因此這些繁盛的爬藤植物倒成了美化環境的利器,得到了園丁們悉心的呵護,甚至又種植了一些可以開花的薔薇之類,成為附中有名的風景。
李沛第一次發現爬藤下的秘密,也是一個小小的意外。那天自習課寫完作業,李沛照例把課本們壘成合适的高度,擱上腦袋就進入了夢鄉。等醒來的時候,眼見太陽馬上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上了,李沛擡頭看看空蕩蕩的教室,滿意地擦了擦口水,心想,今天的睡眠質量真高,放學時的□□都沒吵醒自己!可惜,等晃晃悠悠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這滿意的好心情就消失殆盡了。因為,學校大門緊閉、保安室空無一人,只有電子屏上滾動的紅色字幕在傍晚的微風中嘲笑着她……
因為建校的目的本就針對內部子女,地勘院附中一直只接收走讀生,也沒有晚自習的安排,肩負保衛重任的老大爺也總是愉快地享用完晚餐再回來值班。李沛看看手表,只怕他老人家也是剛走。翻?學校正門,太過顯眼!李沛四處打量了一下,将目光鎖定在了東邊的爬藤上,雖然高度帶來了不小的困難,但茂密的爬藤卻妖嬈地勾引着自己。李沛心想,好的,竟然你們這麽熱情,我也就不扭扭捏捏的了!
李沛撸起袖子,東拉拉西拽拽沿着牆根搜尋适合的落腳點,可惜爬藤植物的枝幹到底還是柔弱,實在讓她沒有膽量一試。李沛吹吹額頭的碎發,準備打道回府乖乖去等老大爺回來。沒走幾步,就聽見身旁傳來咔嗒的一聲,像是金屬撞擊在一起發出的響動。李沛吓了一跳,懷疑是不是肚子太餓,腦部供血不足而産生了幻覺,只能警惕地盯着那些茂密的枝葉。沒過幾秒,面前的爬藤竟然慢慢地動了起來,冷汗嘩地一下從後背的毛孔湧出,吓得李沛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命運下一步的安排。果然,命運從來不會叫人失望,那片詭異的爬藤突然裂開了一個大縫,從裏面鑽出來一個人來,因為離得太近,連呼吸都噴在了李沛的臉上。李沛下意識就想往後退一步,沒想到腿一軟就那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來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一步邁了出來,立在了李沛剛才還在站立的地方。沒了爬藤的陰影李沛這才看清來人,是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圓臉姑娘,驚魂未定的臉上這會已經帶了一絲竊喜,她眼神亮晶晶的,盈滿了天邊已經快要散去的晚霞,只聽她未語先笑,換上了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友好表情,俯身伸出了一只手:“你也從這兒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