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都說佛家人慈悲為懷,可有的時候,慈悲也是無情。

渡遠在那花樓裏呆的時間久了,才明白——這屋門前點了藍色小燭燈的,都是那些還沒接過客或者是暫時還不能接客的。

也是後來才曉得,這只他看護的鷹靈溪衍之所以會在這裏,是來報恩的。

——蛇主當年對她有活命之恩,她們同族裏內鬥又兇,她在族裏頭常受欺負,法術也不高,受了那蛇主活命之恩不久之後,就又被她知曉了這個情況,随後被蛇主私找,索性便出來跟了她了。

渡遠不解,那你不知道你來了是要做甚麽事的麽?

再說了,她能讓你來做這種事,又怎麽會是拿你真認作了一個妹妹那般看待?

她低着頭喏喏的答,知道的……

知道你還來?!你心甘情願的?

渡遠又想到她門前燃着的藍燈,心說莫非是那蛇主心底也存了幾分私情,於是不忍她出來接客?

……可是蛇主對我有恩,她看到我來了就好開心的。

廢話,你能來替她害人了,她可不開心麽。

只不過我又沒甚麽姿色,所以……也幫不到她甚麽。

得了,這姑娘腦子有病,不是傻的就是傻的!

可覺得她本心不壞,只不過是跟錯了人,或許還有救的……

溪衍啊,他坐在她對面,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同當日初見那般溫聲道,那些凡人又犯了甚麽錯呢?他們若是來你們這裏尋歡作樂,你們趁機吸食他們身上的元氣,這樣勢必損他們的陽壽,也損你們自己的陰德。有的甚至家裏有妻有子,再被發現了這些事,那女子性格不烈能忍氣吞聲的也就罷了,忍氣吞聲不了的,便又弄破碎一個家,散了家的人心中再生怨……萬物滋始,茍生怒氣……這般惡性循環下去,便沒完沒了了……

一邊說着一邊瞧着她似乎眸光中流露的不解之意更濃。

渡遠又在心底輕聲笑諷了自己一句,也是,自己同她講這些又有甚麽用呢……她哪裏會懂。

情愛二字之于仙佛妖魔都不可輕放不可勘悟,他自己沒堕入魔道之時,不也以為自己一定能本心不變的麽?

可又有誰知,萬事萬物,不止自有定數,更是自有變數。

這般想着便沒了言語,也罷,自己也是只會救人,卻永遠學不會去渡人。

所以他一直很敬佩他的一些師兄師弟,僅僅只字片言,大智慧大開悟便能讓一個人開了竅,自此明了事理。

可他卻偏偏嘴拙的很。

那鷹靈見他不說話了,臉上也露出些許同自己一樣的困惑,便忍不住小聲開口問他,那你又怎麽會來這兒呢?

我啊?

他一笑,垂眸時眼裏又升起幾分自嘲之意,我常常自诩來渡衆生。最後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當真無成。

人死了他才能救,妖走上了歧途他才能收,事情只要不發展到最壞,他之前就偏偏沒有能将其完美阻止的辦法。

可不一事無成麽!

她聞言卻笑,你怎麽渡衆生?你就是個凡人罷了!

他及時醒悟身份,譏诮道,那你不是個凡人?

言罷又輕呵,我瞧着你那個姐姐妖裏妖氣的,生的也極美,怕不是甚麽傳聞裏的妖精罷!

她便不再說話,靜默的喝着眼前魚湯。

這魚湯聽說是面前這人自己做的,說是閑來無事,反正她還沒被客人點到,他就不用看護她把她送到客人指定的地方,索性自己就提着魚竿出門偷閑。

他還說,他喜歡釣魚。

喜歡釣魚的那片刻寧靜歡喜。

渡遠不是個真守清規戒律的和尚,他之所以後來會有四海這外號,也不單單是他那慈悲一掌挽四海,更是因他向來喜歡四海雲游,天下為家。

救苦救難的地方總是能觑見一二回鬥笠袈裟。

倒不知是不是他。

因為這人會殺生,還會做魚,所以溪衍一開始真沒尋思過他竟然會是個和尚。

不過……溪衍倒是愛吃魚,這也是真的。

這溯魂将渡遠在廚房裏同廚子讨好借過的半間寬敞小地,自己拾掇弄菜的時候全都映的一覽無餘,殷天問看的忍不住啧了聲,看到那倆人對桌靜默吃魚的時候,又忍不住啧了聲。

花小滿不解戳他,你啧啥。

殷天問摸下巴,一臉的高深莫測,這渡遠不簡單啊,這招高!

啥?

你看,那鷹靈現在算作孤苦伶仃了,來了這裏那蛇主也不管她了,其實就是把她忽悠過來了嗎,她是因沒姿色……長相平平身材也平平才好運氣的沒被人點到,那她萬一被人點到了?抛開這個不提,她是只鷹吧,鷹喜歡吃魚吧,這渡遠給她做魚吃,這擺明了是想誘她轉移陣地投靠自己啊……

你都在胡亂說些甚麽亂七八糟的,四海大師哪裏需要用魚去誘捕別人啊……

你看,這你就不懂了吧,所謂兵者詭道也,你以為吃進肚子裏頭的是甚麽?吃本身就是欲望的一種,古語還有言食色性也呢,嘴巴被人牽着走了,肚子被人牽着走了,這嘴巴和肚子中間那位置是啥啊,是心吶。

花小滿十分困惑的瞪了瞪米分瞳,你是說……一頓飯就把溪衍忽悠的喜歡上他了?

我估摸着差不離,哪怕這臭和尚沒這麽打算引誘別人,那也□□不離十的讓這只鷹靈覺得他人還不錯了。言罷殷天問又自顧自搖頭,果然吶小姑娘都是好騙的,幾頓合口的飯而已嘛,真是……晚輩佩服佩服,四海大師果然有大智慧!

花小滿側腿踹了一腳殷天問,這大不敬呢,胡說啥。

殷天問得了這一踹差點直接被她踹地上去——畢竟當時為了搶個最佳觀影位置,那和尚持着溯魂坐在最中間,左邊依次是花小滿殷天問,右邊依次是谛鈴林山凡。

不怪殷天問不想坐最靠近和尚的位置,花小滿不肯讓啊,也不怪他不去做谛鈴旁邊,林山凡會揍他呀。

而且,坐林山凡旁邊就更看不到了。

坐小個子的花小滿身旁他完全是占了便宜好不好——高清無遮擋完全看的一清二楚的說!

當然了林山凡貌似占得便宜更大一些,為了瞧得清楚他都直接将臉湊到谛鈴臉旁邊了。

這完全就是谛鈴妹子略微側一下頭都會讓他不小心占到便宜好不好!

啊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一個兩個的原來都這麽有心計……早知道自己當初硬是擠他倆中間當那個礙事的多好!

想歸想,殷天問一邊躬身撲喽了幾下腿上的小鞋印,一邊呲牙咧嘴的吓唬花小滿道,你可別不信,你呀也小心點,別路上遇見個甚麽妖,你沒把他收了然後自己倒被他給收了。出門在外別胡亂吃人家東西知道麽!

花小滿眨眼,心說怎麽又輪到這只鬼教訓她了,因此只是不屑的撇撇嘴,繼續去關注溯魂上的影像了。

*******

在人間的日子一眨眼便是小半月過,再那麽随意悠悠的提着魚簍踏回斜陽,渡遠才發現,細細算來自己已在此停留了近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內,他好像又是一事無成。

說是留待觀察這裏,卻又不知,究竟有甚麽可更好調查的。

還能有甚麽呢?

那蛇主必是要收服的,這樓裏頭的其餘女妖,害人太深的也要一并收服,淺的那種,就感化它們,或者打回原形剝去修為,重新來過吧。

是啊,既然都知道該怎麽辦了,那自己又為甚麽不肯付諸行動呢?

固執的在這裏不停的告訴自己說,等一等,再等一等,又能等出個甚麽結果呢?

渡遠那時候想不明白,自己為甚麽會在那一條通向歸樓的小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凝步。

——許是不喜歡那裏頭花紅柳綠的情氛,或者是聽不慣那裏頭的莺歌浪語。

可那些和他又有甚麽關系呢?

佛家人不止慈悲為懷,更以心靜為豪。

可他心靜嗎?

他覺得他心仍舊是靜的,頭先釣魚那時候,昏黃微染鱗波蕩,他持着魚竿靜坐石塊之上,觀天觀地,觀自在。

是啊,是自在的。

除了,推門而入那一瞬,發現她不在了之外。

那一瞬間,渡遠發現,自己竟然不自在極了。

将魚簍擱在了一旁,也沒有再去同大廚夜深讨借半間閑房的欲望,渡遠對那空空如也的房間靜默的觀望了幾眼,然後慢慢踱步過去,坐到了床邊。

她應該是……已經被帶去服侍誰了吧。

你看,其實就是這樣的,就算自己再怎麽想從外面偷懶到回去的這條路走的再慢一些,縱使沒有自己親手把她交付給別人,也會有另外的人将她帶走。

一樣的,一樣的……

該面對的,躲不過,逃不了。

蛇主要殺,衆生要渡。

短短半月餘間,他不過像是養了條會反咬主人一口的蛇,苦口婆心沒用,說多了又怕顯得自己不自在,心底也在奇怪這般多事的自己。

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

以前的自己太靜了啊。

對待萬事萬物,都只一句——靜待其變。

所以若是以前的自己,該怎麽面對這樣的事?

他不會去勸說,他只會默默的冷眼旁觀,最後憐憫的瞧瞧腳下衆生,随手拾起蝼蟻一個。

想到這兒他又開始笑,先是唇角慢慢勾起一個輕淺的笑意弧度,可是未及翹起,他才發現,他現在笑不出來。

開始止不住心下揣度,甚至止不住思量——她有沒有聽自己的話,不要害人?

可是……那她就算不去害人,自己又算不算是害了她?

渡遠猛的站了起來。

為甚麽先前認出她是妖,他就先想着衆生了?

能來這裏消遣的衆生,又怎生會是善人?

自己為甚麽就沒想過溪衍?就沒想過……她如果……如果和陌生的人歡愛,對她來說又是不是損失?

越想下去越慌,越慌便越忍不住想扣住腕上佛珠。

只要施一個小小的術法,他便立馬能找着她在哪兒了。

……那天見她低頭吃飯吃的太香,都不帶着擡頭的,額前幾縷碎發都快落進碗裏頭去了,他在對面看的糾結,便忍不住伸手替她将發絲別到耳後。

她吓得忙扔碗縮身偏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還沾了幾粒裹了鮮濃魚湯的米粒。

頭發進碗裏頭去了,我沒甚麽別的意思,我也不會對你怎樣。

她戒備的盯着他看了會兒,瞧他是再沒做甚麽其他動作的打算了,這才又默默坐過來些吃飯。

渡遠頓在空中的手也慢慢收回,卻不知怎了,手指虛過她臉側,那術法就跟失了控一樣的自己使出去了——我只是想在以後每一個外出釣魚的時候,知道你是否還是平安的。

你只要還是平安的……那就好。

畢竟,我擅救衆生,卻難渡妖魔。

我心下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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