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閻王廟(1)
第二天早晨起來,黃江水望着窗簾外面鮮活熱鬧的世界,仍舊感到渾身發冷。預言家和科學家都說過,夢是一種征兆,一種告誡,一種預言。他覺得這話有一定道理。因為這個夢,他推翻了之前的種種猜測,他感到這個世界危機重重。
也許,這世上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
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們,在我們的世界中他們是隐形的,在他們的世界中我們是無形的。有一道門或其他東西掌控着某種界限,但這并不保證意外不會發生,一旦這道門被打開,那他們就可能看到我們,我們就可能遇見他們。
然而,通常狀态下,人們總以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實際上,卻經常發生。
中國有幾千年的殡葬文化,中原地區的土葬,西藏的天葬,少數民族的樹葬、河葬、懸棺葬,再到現在的火葬。從古代起,人們就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人死後靈魂便會出竅,成為另一種形态的生物,也正因為如此,因着對已逝之人的留戀,總會想盡辦法去尋找和探索。
這是代代傳承的,甚至是有所考究的。
就如同發展到現代社會,人們依然沒有改變這些古老的風俗,到了清明節,到了故人的誕辰日,到了某種特定的日子,活人們總會前仆後繼地奔赴火葬場,對着那些小盒子三跪九拜,進奉貢品。人們相信,在這些特殊的日子鬼門關會打開,死去的人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通過這種祭拜,他們能重新相見,他們能聽到活人的話,能看到活人的面目。
他們,能被重新召喚到這個世界上來。
想到這裏,黃江水手腳冰涼,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他不該去給張美麗燒什麽紙錢,這是一件天大的錯事。他這個舉動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結果。就像從古至今沿用至此的葬禮文化——他在無意識中打開了那道門。
打開了那道橫亘在生死之間的神秘大門!
以前,他和她之間還隔着這道大門,不管她再怎麽怨恨、不滿,她也近不了他的身,就像鏡花水月一般。可現在不同了,他為她打開了那道門,她出來了,她進入了他的世界,她可以做以前她做不了的那些事,她可以接近他,她可以撫摸他,她無所不能了。
黃江水感覺有無數雙眼在暗處盯着自己。他越想越沒頭緒,越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得找個人幫自己,找個人求救。他又想到了那個神通廣大的藍老頭,從沙發底下摸出手機,哆哆嗦嗦地撥通了藍老頭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了,沒等藍老頭說話,黃江水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起來:“藍師傅,你這次一定要幫幫我啊,我見到了!我真的見到了!那女人一直纏這我,我……我該怎麽辦……”
黃江水語速極快,電話那頭的藍老頭顯然沒明白怎麽回事,他暈頭轉向地問:“等等,你是誰啊?”
“我,黃江水啊,你忘了嗎,就是住在陳麻子家的黃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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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老頭記起了這號人物,口氣立刻變了,沒有變好,而是變壞了。他厲聲吼道:“你怎麽又打來了?我不是說過嗎,以後別給我打電話。”
藍老頭的态度讓黃江水很是沮喪,他巴結道:“藍師傅,我也不想給你打,可我……”
“行了行了!”藍老頭不耐煩地打斷了黃江水,“我還有事!”
藍老頭絕情地挂了電話,黃江水絕望了。他聽的出來藍老頭不想幫他,不想趟這趟渾水。他感到孤立無援,應該怎麽辦呢?一直到入夜,他都在房間裏想這個問題,他想,他是不是該離開臨江市,可轉念一想,這簡直就是徒勞。
那東西不是人,無論他跑到哪裏她都能找到他,跟着他。
就像在城中村的巷子裏,上一次他逃過了那一劫,也可以說,是她暫時放了他一馬,下一次,可就不會這麽簡單了。說不定再見面時,她就會用那雙冰涼刺骨的手,将他一把拽到陰曹地府,在那裏共結連理。
黃江水感覺自己快瘋了。事實上,他也确實有點瘋了。
就在黃江水不知所措時,深夜,他的電話居然響了。他拿起來看了看,竟然是藍老頭打過來的。他大喜,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接通了電話。可接通之後許久,藍老頭也沒說話,只能聽見電話那頭一聲比一聲沉的呼吸聲。
黃江水對着話筒着急地喊着:“喂!喂喂!是藍師傅嗎?你說話啊!”
過了半天,電話裏才傳來藍老頭悠長的嘆息聲:“唉!江水,我想了想,還是覺得該給你打個電話,囑咐你幾句。”
“你說。”
“剛才我蔔了一卦。特意為你蔔的。很不好,卦象顯示是大兇。我提醒你,最近,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實話給你說了吧,不是我不幫你,是我也無能為力啊,我道行太淺,對付不了那個東西,我惹不起她。另外,我再問你一句,她的東西你真的都還回去了嗎?”
“真的!”黃江水肯定地回答道。
藍老頭忽然支支吾吾起來,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挂了電話。最後他只留下一句話。
他對黃江水說:“你自求多福吧。”
挂了電話,黃江水想,這下是真完了,連藍老頭都對付不了那個東西,他一介凡人又能怎麽辦呢?他很是煩躁,在屋子裏轉個不停。最後他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望着對面。對面是電視機,黑灰色的屏幕映射出他憔悴如鬼的一張臉,很白,很難看。
突然,屏幕上一閃,一個女人出現在裏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像一盆涼水,從黃江水頭上猛地澆了下來。他大叫一聲,從沙發上摔了下來。再望去時,屏幕中只有自己的倒影——是幻覺。他籲了口氣,重新坐下,随手拿起遙控器,飛快地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裏出現了畫面,他的倒影消失了,整間屋子的倒影都消失了。
黃江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調換着頻道,他需要換換腦子。調換到臨江三臺的時候,他放下了遙控器。上面的畫面吸引了他,是城中村的報道。一名衣帽高檔的男人正在走訪釘子戶,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很富态,很文雅。一看就是有錢人。
一旁的電視臺記者解說道:“這一次,毛總親自走訪城中村的住戶。毛總答應這些村民,會盡量滿足他們所提出的一切拆遷要求。如今,城中村三年規劃方案已經引起市領導重視。市領導呼籲城中村村民,三年大變樣不僅僅是一個人的責任,更是臨江市所有市民的責任。希望他們能夠配合毛總……”
這個面目慈祥的中年男人叫毛衣瞬。
黃江水認得他,整個臨江市的市民幾乎無人不曉、無人不知。他是臨江最有名的商人,經營着臨江最大的房地産公司。臨江市幾乎一半的樓房都是他承建的。黃江水曾在一本舊雜志上無意間看到過毛衣瞬的采訪。
他對富人有一種天生的崇拜感。
采訪中寫道,毛衣瞬并不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人,他小時候家裏很窮。為了生計,他做過很多工作,賣過報紙、當過餐館服務生,甚至撿過垃圾。他還搶過路人,進過牢房。可以說,他的人生很富傳奇色彩。
這篇報道自然是勵志性的。
當初,黃江水看過之後很受鼓舞,他覺得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毛總這樣的人。
此時,那位毛總正在電視裏侃侃而談,他剛剛說服了一位釘子戶,拉着那位老人粗糙的大手激動地說道:“謝謝!謝謝您!謝謝您為美化我們的家園所作出的貢獻,我答應您,一年之後,您會在郊區擁有您的新家。我也希望您理解我們,我們并不僅僅只是商人,我們也是中國人!”
毛衣瞬的話已經上升到了愛國的高度。
那位老人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傻傻地點着腦袋。
這副畫面讓黃江水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再狡猾的狐貍也鬥不過好獵手。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老鼠怕貓,貓怕狗,狗怕人,好人怕壞人,壞人怕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怕精神病人。大自然總有一個規律可循。
黃江水突然靈機一動,他制不了那個東西,藍老頭制不了那個東西,并不表示這世上就沒有生物可以制服那個東西。按照一物降一物的标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那神仙自然也應運而生了——他想,他是不是該去找個廟,拜拜神了。
中國人自古都是這樣,遇到難以解決的事,便把希望寄托于神明之上。
這是一種心靈寄托和心靈慰藉。
對于此時的黃江水來說,這也是唯一可以讓他安心的辦法。
臨江市正在大改造,到處都大興土木,很多廟宇都遷到了市外的二環路邊上。離賓館最近的一座廟宇正好就是閻王廟。那座廟的香火并不旺盛,可能很少有人去拜閻王吧,大家都喜歡去觀音廟、王母廟之類的廟宇。
但黃江水得去閻王廟,閻王管陰司嘛。
一物降一物嘛。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黃江水就起來了。他洗了澡,穿好衣服,連早餐吃的都是素。他像一個虔誠的道教徒,按部就班地舉行着某種神秘的儀式。出了賓館,他站在馬路上攔車。接連攔了好幾輛計程車,司機都不想拉他,一聽他要去閻王廟都紛紛搖頭。
大家都不願去那個地方,覺得那地方很邪。
司機們的顧慮并非空穴來風。自從閻王廟遷到二環路邊上後,很多去閻王廟祭拜的車子都在那條路上出過事故,事故不大,目前還沒有嚴重傷亡記錄,大都是突然抛錨,或輕度追尾等等。具體原因,大概是因為路段地形所致。
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人們有時寧肯相信道聽途說的離奇故事,也不相信事實。因此,好多出租車司機都盡量避免去招惹那個路段,他們都覺得那條路通往閻王殿。
真正的閻王殿。
攔不到出租車,黃江水只好選擇公交車。出了賓館就有公車站,36路的終點站就是西二環,但并不直達閻王廟。到站之後,需要徒步走上一段時間才能看到香火缭繞中的廟宇。沒有辦法,黃江水上了公交車。
這個時間公交車上的乘客很少,去西二環的人本來就不多,所以,36路公交車上僅有三、四個人。黃江水上車後坐到了車尾寬敞的排椅上。其餘人都坐在他前面,沒人說話,很靜。只有一個年輕人孤立無援地站在車門旁邊,目光呆滞地望着車門外的世界。
黃江水也望向了窗外。
今天的天氣很古怪,一大早起來太陽就明晃晃地,照得大地金燦燦地。昨晚天氣預報很準,說今天晴朗無雲,是個适宜出游的好日子。可這種天氣并沒有維持多久,公交車轉入二環路口時,天氣忽悠一下就陰了。
太陽躲進了雲層了,整個世界一下就顯得陰氣森森的。
老天爺真的是說變臉就變臉。
從市區到閻王廟大概要半個多小時,途中要經過十幾個站牌。經過幾個站牌之後,車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但并不顯擁擠。出了市區後就上得少下得多了。進入二環路,車上的人就更少了,很是冷清。
天空依舊陰霾,像一個生氣的嬰兒。不知何時,風也大了起來。
稍稍打開車窗,露出一條縫隙,就能感到冷冽的風一股一股地鑽進來。
在二環路上行駛了一段路程之後,公交車轉進了一條小道。這是一條上坡路,公路雖然建設得很規整,水泥路面也非常堅實,但坡度很大。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地。司機是老手,車子的速度沒有絲毫減緩,他利落地換着檔位,動作非常潇灑。
黃江水被起起伏伏地車子搞得很不舒服,他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此時車子裏只剩下了三個人。其他人好像并沒有暈車的反應,看穿戴,應該是住在附近村裏的居民,早已習慣了這段起伏不定的坡路。
黃江水卻越來越受不了這種颠簸,他幾次捂住嘴巴,險些嘔起來。就在這時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很急地剎住了。他一個沒留神,差一點飛出去。等他重新坐好之後,車上的乘客們都離開了座位,大家站在窗子旁邊好奇地觀望着什麽。
黃江水也望了過去,他看到了一個警察。
警察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穿得很挺拔。蹙起他的劍眉,伸出一只手,橫檔在汽車前方,很嚴厲地喝道:“這裏暫時不能通過。”
車裏的人開始議論紛紛。司機也很無奈,他打開窗戶,對警察敬了個禮,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前面出交通事故了。”小警察不耐煩地回答,“行了,你們趕緊掉頭吧。”
司機并沒有顯得很驚訝,這條路本來就經常出事,何況,身為司機哪個沒見過幾次交通事故,就好似醫生經常碰到死人,電視主持人經常面對明星一樣普通。但這次他好像很好奇,繼續問道:“嚴重嗎?以前出事後,也讓過車的啊。這次怎麽連車都不讓過了?”
“這次很嚴重,前面三輛車追尾了,一輛翻到了路溝裏。”小警察只好解釋,“行了,趕緊走吧。”
司機縮回腦袋來,回頭望着車上的乘客無奈地說:“怎麽着,你們要不在這下吧。”
幾個乘客面面相觑,有的罵罵咧咧,有的無奈搖頭,不約而同地走到了車門旁。司機打開車門,大家魚貫而下。黃江水卻沒有動,剛才司機和警察的對話他也聽到了。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他覺得這場車禍來得很湊巧、很詭異。
見黃江水站在車廂裏發愣,司機提高嗓門喊道:“喂,小夥子,你下不下車?”
黃江水一愣,趕緊說:“下!”
公交車車門“噗”一聲打開了,又“噗”一聲關上了。黃江水下了車,站在路旁有些無助。剛才下車的三個乘客已經向東南西三個不同的方向前進了,片刻功夫便成了影子。公交車再次發動掉轉方向,也開走了。
那個小警察走了過來,打量了黃江水一眼,問他:“先生,你要去哪啊?”
黃江水本能地緊張起來:“我去廟裏,燒香的……”
警察點了點頭,往路邊讓了讓,示意黃江水可以過去。黃江水謙卑地對警察笑了笑,快步向前走去。剛走了幾步,又被小警察叫住了,隔着幾十米遠,那個小警察對他喊道:“先生,注意安全啊!”他笑而不語地點頭示意。
黃江水覺得,那個小警察對他說“注意安全”時表情很古怪,好像讓他注意的并不僅僅只是安全。
這裏已經算郊區了,路雖然修得很好,但并不寬闊,路上很難看到有人。路旁都是高大的樹木,密密麻麻地像個林子,阻擋了人的視線。走在路上,給人的感覺如同走在荒山野嶺的山澗之中一般。很壓抑,很荒涼。
樹是梧桐樹,樹身上長着很多雙“眼睛”,呆板而詭谲。它們都很粗了,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它們在這條公路兩旁默默無聲地注視着一切,這裏經過的人和動物,這裏發生的每一場車禍,這裏的活人和死人。如果你仔細看,你就會發覺,那一雙雙眼睛充滿了妖氣。
黃江水很不适應這種氣氛,他走得越來越快了。沒走多久,他終于碰到了人。還是警察,兩個警察,路旁停着一輛警車,警車不遠處停着一輛車和一輛拖拉機,那兩只機械怪物都撞得很慘,汽車的擋風玻璃和引擎部位已嚴重變形,和拖拉機緊緊咬合在一起。
地上還趴着一個人,看穿戴應該是個中年男人,看不見臉,只能看見身體下氤氲着一圈血跡。想也想得到,一定是兩車相撞瞬間從駕駛位置飛了出去。路旁的溝渠裏,果真還有一輛車,側卧在溝裏,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看樣子,這三輛車裏的人無一幸免。
兩個警察在旁邊指指點點、寫寫畫畫地,不知道在幹什麽,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不時拿起手機說兩句話。旁邊除了那輛警車以外,連個救護車都看不到。那個趴在地上的男人,身下的血跡早就幹涸了。
黃江水本不想停下來,但他的雙腳似乎脫離了大腦控制,就是不肯前進。他遠遠地站在一旁看,目光轉移到汽車裏面。透過碎裂的擋風玻璃,他看到駕駛位置和副駕駛位置上坐着的一男一女。那個男人趴在方向盤上,那個女人的腦袋橫在側窗外,脖子好像變成面條,又長又軟。
好像真的沒有一個活人。
黃江水突然想到一個很恐怖的問題,人都死了,那是誰報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