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後,江則潋再次來到修煉場,傅承钰看見她便迎上去行了一禮:“師父。”

“接着。”她将手中長劍放到傅承钰舉起的雙手上,道,“這便是你的第一把劍了。”

這劍在仙門雖是普通,放在凡間卻是上品。傅承钰擡頭,看着劍鞘漆黑的光澤,心中是克制不住的激動:“多謝師父!”

“為師從第一套劍法開始教你。”江則潋翻手,掌心銀光一閃,一柄通透細長的劍便出現在手中。“為師這把劍勝在輕盈靈活,你那把較為沉穩,所以雖是同一套劍法,效果也會不太一樣。自己練習時不必太過多心。”

她拔劍出鞘,轉了轉手腕,随意耍了兩下,瞥見旁邊的小徒弟求知若渴的目光,動作不由一頓,咳了咳道:“太久沒用劍了,有些生疏。”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她走到場中央,對傅承钰道:“看好了。”

“是。”

只見江則潋手臂一揚,長劍微微顫動起來,發出嗡鳴之聲。她身姿飄逸,足尖點地騰空,秋水長劍一刺一收一劈一斜,劍氣如虹,劍音如嘯。陽光似乎都在晃動,劍身映出的光芒躍動刺眼,衣衫翻卷翩跹間,沒有絢爛的仙法,只有缭亂的劍影。寒芒點點,壓不住她霜雪般的冷冽眼神。她擡腿仰身,在空中滑過一個圓潤的弧度,手腕輕抖,劍尖似有無形利刃劈開空氣游走而去,十五步開外的大樹上一枝綠葉被削下,霎時紛落如雨。一陣風過,葉片席卷而來,江則潋周身光影錯錯,劍氣浮動,葉片一旦逼近立刻被絞為碎片。

只聽一聲輕鳴,長劍入鞘,她邁開步伐,長靴踩在一地碎葉上朝他走來,空中還有未落盡的殘葉,如同飛雪碎玉,在她背後紛揚。她眼中尚留着未化盡的冷意,開口也是淡漠的嗓音:“看清了?”

傅承钰驚怔回神,望了她好久,才壓下心頭驚豔,誠實回答:“師父動作太快,弟子并……并未看清。”

江則潋愣了愣,眼底冷意盡消,露出微微的笑來:“沒關系。為師也不指望你看一遍就記住,我們一招一招來。”

她便真的耐着性子慢慢地教他,偶爾看傅承钰哪個姿勢不标準了便會手把手地糾正。她每次一靠近他,尤其是從後面環過來雙手托正他的手臂時,他就格外緊張。他感覺得到她的溫熱呼吸,他看得見她鬓角的碎發在臉側飄舞,他聽得見她珠玉般的嗓音在說着什麽。她的目光并沒有落在他臉上,正認真地在指點他,偏偏他又不能躲開,否則就顯得自己想太多。

“你身子怎麽這麽僵硬?放軟一點!”

“……”

真是一個煎熬的下午。

他努力去忽視她的觸摸,把精力集中到用劍姿勢上去,漸漸地終于可以略坦然地面對她的靠近,劍法也學得快了。

這般過了一個月,江則潋發覺事情有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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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钰很好學,好學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起早貪黑,反反複複練習劍法,主動去藏書閣查閱相關書籍,遇到疑難還來咨詢江則潋。他不怎麽和其他男弟子往來,對女弟子也不鹹不淡,總之,在江則潋看來一切應該發生在這個活潑年紀的事情,傅承钰一樣都沒幹。江則潋很頭疼,她覺得傅承钰已經學傻了。

“這是我教出來的徒弟嗎?我怎麽可能教出這種書呆子!”江則潋向雪越抱怨。

“人家那是上進,別人羨慕你有這樣自覺的徒弟還羨慕不來呢,你別不知足。”雪越笑着說,“你當人人就該和你一樣,無所不為?”

江則潋當年在岩赫的縱容下什麽事沒幹過,仗着自己聰明任性,整日的雞飛狗跳。

江則潋憂愁地想,不能這麽下去,說好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呢?

于是她給傅承钰放假了。

她帶他去靈犀谷。靈犀谷風水極佳,草木葳蕤,仙人們豢養的靈獸沒事就在這裏玩。傅承钰跟着江則潋,小聲問道:“今天不修煉沒關系嗎?”

江則潋說:“勞逸結合懂不懂?收你的第一天就跟你講過了。”

傅承钰抿唇不語。

“你從前在凡間,出去玩過嗎?”

“清明會踏青。也跟父親去過京城。偶爾也和同窗投壺什麽的。”

江則潋聽出來了,反正他沒無拘無束地玩過。這什麽人家啊,管教這麽嚴,把孩子都教傻了。她忽然有點心疼起他來,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

傅承钰已經十四歲了,雖然比江則潋矮,但也不喜歡被這麽摸。他偏了偏腦袋。

江則潋笑笑,帶他登上了一座小山丘。

“有過不開心的事嗎?”

傅承钰動了動嘴唇,望向江則潋。

“肯定有過的吧。但你這孩子,就是不喜歡說出來。”江則潋說,“不說出來也沒關系,我也沒逼着你。但是你不能悶在心裏,你得有個發洩方式。”她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食指豎起,“人是應該有自律之心,但你被規矩框得太死了。”

傅承钰不解地看着她。

江則潋神秘一笑:“準備好了麽?”

傅承钰:“什麽?”

江則潋指了指山坡,沒有雜樹,皆是一片青翠綠草,連着丘下平地一望無垠,直接天際。她忽然拉住傅承钰的手,飛快地跑了下去。

傅承钰被她猛地一扯,腳下一個踉跄,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跟着江則潋跑了好一會兒他才恢複思考能力,不由驚叫:“師父你幹什麽?”

江則潋沒有接話。

掌心裏傳來她溫暖的力量,她在前面跑,發絲拂過他的臉頰,他看見她的側臉在陽光下有着暖黃的光澤。

他咬了咬牙,昂首賣力地跑起來,追逐上她的步伐。風混着青草氣息灌入他的胸腔,他有些難受,又有些興奮。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他身為傅家獨子,事事恪守禮節,從未有過這麽有失儀态的事情。

但那又怎麽樣呢?

師父那麽注重外表形象的一個人,這會兒頭發亂成這樣也沒有在意啊!

他奔跑着,大口呼吸,看着遙遠的天空,忽然就觸摸到了一種新鮮的東西。

那是自由。

草叢裏受驚的靈獸紛紛撲騰奔走,江則潋拉着他不管不顧地跑,邊跑邊問:“感覺如何?”

傅承钰的內心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噴湧而出,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喊道:“感覺很好!”

江則潋偏頭看了他泛紅的臉一眼,輕輕地笑了。她往前一瞥,卻忽然發現茂盛草叢裏隐隐約約趴着一只白白的長條狀獸物,大約睡得太死了,并沒有發覺人的動靜。

距離太近了,來不及停腳也來不及拐彎,江則潋眼神一動,手上一用力将傅承钰拽了過來,飛快地從肋下抱住他,同時腳尖一點騰空而起,直接躍過獸物。

傅承钰懵了。

時間仿佛被無限放慢,他看着獸物愈來愈遠,而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被江則潋抱着,下意識抓住她的肩膀,耳根急劇飄紅。

“師父……”他轉頭,聲音卡在了喉嚨裏。

這麽近這麽近的距離,近得能看清她的纖密的眼睫和流轉的目光。他的心一瞬間狂跳起來,和奔跑時的快速心跳完全不一樣。

江則潋嗯了一聲,穩穩落地,将手一松,自己躺倒在草地上,哼了哼:“誰家的靈獸,這麽不警惕,要它何用。”

傅承钰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江則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歇歇吧,跑了那麽遠。”

傅承钰眉頭動了動,最終坐在了旁邊。

“我以前呢,初來乍到,諸多不習慣,也不願意輕易吐露心事。”江則潋将頭枕在手上,眯了眯眼睛,“師父就帶我來了這裏。他帶我下河摸魚,帶我爬樹掏鳥窩……”說到這裏她輕笑了一聲,“真是稀奇,我小時候雖然有些頑劣,但這些事情卻從未做過,一邊覺得掉價一邊又覺得新奇,心情也好了許多。”

江則潋偏過頭,望着傅承钰若有所思的臉:“所以說,人都是會有心事的,你得有個途徑發洩出來。懂麽?”

她握住他的手。傅承钰微微一顫,低頭望進她光芒閃爍的眼中:“弟子明白。”

日複一日,日升月沉,時光在紛雜中過去,傅承钰個子高了,肩膀闊了,臉上稚氣褪了不少,五官逐漸長開,不似當年青澀,他已十九。

他辟谷已成,禦物也早已掌握,正如江則潋所估計的那樣大半年便已修成,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要一年半才能學成的,所以能熟練禦物時他還暗自高興了許久。如今他已基本可以禦風而行,用的劍也換成了上等的。

“今日為師教你最後一套劍法。若你對劍法仍有興趣,可以去藏書閣挑幾本自己練。”

江則潋一身淺色劍衫,手握秋水長劍站在他面前。

傅承钰微微低頭看她——他已經比她高了,然後默默退到一旁。

江則潋身法華麗鬼魅,長劍舞動得飛快,不一會兒便演示完一整套劍法。她一如往常地走到他面前,眼底仍舊覆着一層薄霜,嗓音淡淡:“看清了?”

他點頭:“看清……”冷不丁面前女子長劍一翻斜斜送來,他來不及驚訝,本能地提劍一擋,退後三步。江則潋不依不饒地逼近,劍尖挽出一個花直奔他命門。他沉住氣,與她纏鬥在一處。短兵相接,她劈他躲,他刺她滑,一時間劍音铮然,光影錯亂。劍刃抵着劍刃,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盯着她,陽光從劍身反射到她臉上,她的眸子藏在利刃之後,像是模糊的冰淩。他在一片森冷劍氣裏聞到她身上馥郁花香,心跳陡然亂了一拍,手中力道也不由一洩。

只見寒光一閃,他的脖子被秋水長劍抵住。

他垂下頭。

江則潋收起劍,表情恢複到淡笑:“你還是嫩了點,連一盞茶的時間都扛不住。”

“弟子一定勤加練習。”

“不過呢,你也不錯了,能讓為師用出七成力氣。”

只有七成的力氣,卻在一盞茶的功夫中輕松打敗他。他離她果然還有很大距離。

“方才我那套劍法看清了是吧?來一遍。”

傅承钰提劍走到場中央。他閉上眼,先前師父的動作在腦海中快速滑過一遍,他舉劍而動。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江則潋的這套劍法讓人更注意到她的靈活清奇,而傅承钰使出這套劍法,雖然生澀了些,卻多了幾分篤定沉毅。

“不錯,有長進。”她稱贊道,“今日劍法且到這裏罷。之前教你的法術可有練會?”

傅承钰面無表情地擡手,一團瑩綠色的火焰幽幽冒出,他另一只手一動,劃出一道白弧,撞在火焰上,引得空氣陣陣激蕩。江則潋嘴角噙笑,看他雙手互相鬥法,時不時滿意點頭。

她果然收了個好弟子。

等傅承钰結束,她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很好,你做得很好。唯一的缺憾……”

“師父請講。”

“你應該多笑笑嘛,老板着臉會吓跑那些小姑娘的。”

“……”傅承钰幹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自從他學會了禦物可以踩着劍在宗內自由穿梭,他就常常被江則潋支使着幹些跑腿工作。最要命的是她給她的師姐們送點女子喜歡的東西也要讓他去,他雖然很不情願,但他是個守規矩的,師父吩咐的事情一定要辦到。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個身材挺拔的英俊少年郎就抱着一團長滿柔軟淡粉色纖細葉片的藤蔓球出現在了女子雲集的某座峰頭,冷着一張臉在師姐們好奇的目光中快速走過,懷中的藤蔓球随着晃動而結出一個又一個粉色的泡泡花,挂在枝頭搖搖欲墜,然後再啵的一聲爆掉。

粉色泡泡伴随了他一路。

圍觀的師姐們被這種冷面男與少女心的強烈反差給萌倒,從此傅承钰“豔名”遠播。時不時就有“路過”的師姐們來看看這個小師弟,然後被傅承钰冷淡的眼神一掃就讪讪回去了。但這無法阻止師姐們的八卦心,尤其是江則潋某次當着衆師兄師姐的面誇獎他已經修煉到了什麽層面,于是傅承钰光榮地被一衆司主真人回去當做榜樣教育自己的弟子。

師姐們更加記住了這個隔壁家的師弟。

綜上所述,傅承钰被這麽多師姐關注全拜江則潋所賜。

“好吧,你不想笑就算了。今天就這樣,回去休息吧。從明天起就不授劍法了。”江則潋打了個呵欠,自言自語地往回走,“真好啊新衣服終于有機會穿了。”

傅承钰想起多年前她曾經背着他給他定過幾件時下流行的衣服,但他看着那中看不中用的款式心裏十分無力。好在經過多次明示暗示,她終于不再插手他的穿戴問題。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随着一陣風刮來,他鼻子皺了皺,終于忍不住說道:“師父。”

江則潋停住腳步,回過頭來。

“弟子輸得那麽快是有原因的。”

“哦?”

“師父今日染的香氣太重,方才比試時弟子與您靠得太近,因此……”

她聞言挑眉:“怪我咯?”

“弟子只是覺得……”

“呵,承钰,”她涼涼一笑,“輸了便是輸了,哪來那麽多理由?下次你同什麽妖魔鬼怪打鬥輸了命懸一線,是怪人家長太醜礙着你眼還是怪人家太胖擠着你了?”

“……弟子明白了,謹記師父教誨。”

江則潋輕哼一聲,轉身離開。

傅承钰無奈一嘆。這個樣子,估計只有岩赫長老能管得住她。

作者有話要說: 肥肥一章=v=開心嗎

想了想以後還是早上九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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