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傅承钰端坐在幽閉的石室中,周圍黑暗潮濕,只有斜上方有石頭的縫隙,漏下一點光芒,風刮過呼呼作響。
他在想自己為什麽會和桑夷打架。
他對桑夷那種碎嘴小人是很不屑的,就算修為高又怎樣,心術不正的人永遠都不招人待見。他聽到那種渾話雖然驚怒交加,但良好的修養讓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打算轉身離開從此再不與他來往,只是他耳力太好,又聽見了桑夷一句碎碎念。他竟然說自己對十六司主有不軌之心,這都污蔑到他頭上來了,一句話毀了自己和師父的清譽,還如何能忍?!他修養好并不代表他是能完全容忍污蔑的聖人,十九年來他為了保持謙恭壓抑下來的各種脾氣終于到達了一個臨界點,桑夷一句話成功炸開了他心底的怒火。于是他選擇了對男人來說最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
現在他回想起來,覺得的确是自己頭腦一熱沖動了,然而他并不後悔。
石室的門轟然一聲開啓,大片大片的陽光照進來,一時間有些眩目。江則潋逆光站在門口,長裙曳地,裙邊泛着淡淡的碎光。
傅承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端正叩首:“罪徒傅承钰拜見師父。”
江則潋一步步走來,在他面前彎下腰:“你有何罪?”
“無視門規,傷害同門。”
“還有呢?”
“……隐瞞事情因果。”
“那你還是不願意說出真相嗎?”江則潋目光似是遺憾似是冷淡。
傅承钰默了一默:“師父請不要再問了。”
“呵,”她冷笑一聲,直起身子俯視着他,“你覺得說出來是種侮辱,對不對?”
“師父?”他愕然地看着她。難道她已經知道了?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想知道的東西,就一定要知道。”江則潋雙手攏在袖子裏,道,“你這樣一個孩子,當初在凡間一定是受到很多人誇獎的吧,沒聽過什麽這種話。”
傅承钰的心微微揪起來。她知道了原因,究竟是不是桑夷說的?她是不是也知道了桑夷曾經說過自己對她有不軌之心這種話?若真如此,他還有何面目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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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聽得多了。我生在皇家,卻是風雨飄搖的皇家,宮廷生活依然奢靡,平民百姓卻窮困不堪。當然這種事情我還不知世事時是不清楚的,我心安理得享受我的一切。後來民間有起義,雖被鎮壓,但已經沉重打擊了皇室,所以我身為王朝最受寵的公主,被保護起來送去修仙。路上我喬裝打扮,聽到了那些百姓是如何議論我的。”
江則潋頓了頓,自嘲般說道:“他們說天下的珍寶都被我的父皇母後搜集起來堆在我的寝宮,說我鼎铛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逦迤,禍害朝堂,可是我根本沒那麽奢侈也沒插手過朝政。我只是因為受寵,成為了他們的發洩點而已,他們需要我是怎樣的,我就是怎樣的。我很生氣,但是毫無辦法。那時候我就知道了,面對流言,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不去理會,反正我問心無愧。而你呢,傅承钰,你是怎麽做的?”
傅承钰愣愣地聽着,好半晌才低頭道:“罪徒只是覺得這種事污了師父的清譽……”
“傅承钰!”江則潋喝道,是她從來沒有過的嚴厲口氣,“究竟是我需要清譽,還是你需要你的師父有清譽?!難道你當真是一心為了我?”
傅承钰如遭雷擊,難以開口。這犀利的诘問一下子刺到了他內心最隐秘的地方。
他終究不是聖人,做不到不懷私心。
“如果我不是你的師父,你會去跟人打架嗎?恐怕只會在鄙夷小人飛短流長之時也順便鄙夷一下我吧?或者說,其實你心裏早就已經瞧不起我了,因為我的種種作為都和你心中的聖賢經書不符合……”
“師父!”他震驚喊道,“弟子從未有輕視師父之心!”
“當然,你至少還是尊重我的。可是你扪心自問一下,我說的話,難道不對嗎?”她嘴唇開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鋒利的小刀,紮在他身上,“我會和廣宇真人把此事壓下,還是只會關你一個月,你出來後我不會食言,仍會傾囊相授,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會因別人的看法而改變,你得清楚。”
傅承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喉頭堵得慌。他見她轉身像是要走了的樣子,脫口而出道:“師父!人言可畏!您為什麽不肯改變一下!”
她聞言回頭,道:“我從不怕流言,只有弱者才會畏懼它。”
傅承钰無言以對,怔怔地看着她離開,石室的大門再次關上,周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回過神來,揉了揉僵冷的膝蓋,站了起來。他想,有些東西,他還是不願意贊同她的。她說他是為了私心才與桑夷打架,他承認他覺得自己師父應該是個正直嚴謹的人,而不是一個陷身于流言蜚語的人,可是他也知道她的好,相伴五載,她關心他,維護他,教授他,因此他是真心不想有人那樣說她,她應該有更好的評價。她說她不怕流言,可是衆口铄金積毀銷骨,流言積聚起來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再強大的人也抵擋不住,人心盡失,衆矢之的,又怎麽挽回?
他默默地思考着,可這些話他是不會再和她講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發覺一個問題,那就是師父似乎始終只是在說針對自己的流言,并未提及他,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知道桑夷最後說的那句話?
廣宇真人坐在屋子裏,皺眉生悶氣。桑夷這小子平日裏挺機靈的,怎麽這事就是不肯說個明白呢?兩個小弟子能有什麽大矛盾,又沒有家仇國恨,好好攤開說個清楚不行嗎?
其實桑夷也很痛苦。他是自然不敢說真話的,但他更不敢說假話,萬一那邊傅承钰給出的理由和自己不一樣不就糟糕了嗎?他只好咬定死活不說,只等忍過禁閉期。
廣宇真人正搖頭嘆息着,冷不防看見一臉冰冷的江則潋出現在門口,吓了一跳:“你怎麽了?生什麽氣了?”他是極少見到臉色這麽差的她的。
“那可得問問你的徒弟了。”她拂袖坐下。
廣宇真人臉色微變:“桑夷?”
“你可知,你那小徒弟說了什麽才惹得傅承钰動手?”
“什麽?”
“我平日裏還挺欣賞桑夷的,但是沒有想到他會在背後嚼你我的舌根子。”江則潋的手指掐着青花的瓷盞,“至于那些不幹不淨的東西,你也猜得出來是什麽吧?”
可想而知,桑夷又被罰了一年禁閉,日日抄寫心經。
一個月後,傅承钰被釋放了。
他走出石室,忽覺外面的空氣無比清新。
江則潋站在不遠處看着他。
傅承钰走過去行禮:“師父。”
江則潋打量了他幾番,道:“此事不會再有人追究,我也會當它從未發生過。你還是我的徒弟,我還是你的師父,一如既往。只是你要明白,我不會為了別人的意願而改變自己。你也長大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過多幹涉你的選擇。我們彼此尊重。”
“師父……”
“好了,到此為止罷。一個月沒有修煉,還不抓緊時間去彌補?”
傅承钰只得去了修煉場。
江則潋看着他的背景,若有所思。
無論他們的觀念是否相契合,只要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問題,都沒有關系。她只要把他教成最優秀的弟子,那就足夠了。
新一輪的競技大會要開始了。
競技大會是用來考核弟子們的修煉成果的,新入宗的弟子們有單獨的比試場,不為考核,只為切磋,并感受一下競技大會的氣氛。
江則潋問他:“你有幾分把握?”
“弟子尚未與同輩弟子比試過,不敢妄言。”
“你不必太憂心,我教出來的弟子,不會差的。相信你不會讓為師失望。”
“……是。”
然而他終究有些忐忑。他一向獨來獨往,與同輩弟子們只是點頭之交,沒有太深的交情,自然也就不會與他們切磋。到現在為止,除了師父,他也就只跟桑夷動過手了。
想到桑夷,傅承钰又不由皺眉。聽說他仍在禁閉中,估計這次大會他也無法參加了。按他的性子,出不了風頭一定很難過,真是報應。
他獨自在演武場裏練劍。競技大會中新弟子的比試只能用統一的劍,所以這幾日他沒有再練弓,又開始溫故劍法。
幾套劍法耍完,他盤腿坐下休息片刻,遠遠望見一個白衣女弟子往中院方向走去。似乎是雲姿,她大概又是奉三司主的命去找師父的。對雲姿這個師妹,他印象還不錯,規規矩矩,溫溫和和,很像是大家閨秀的樣子。
歇了片刻,傅承钰再次開始練習。身姿飄逸,劍氣如虹,一套劍法使得十分漂亮。
“師兄好身手。”
他聞聲回頭,發現雲姿正微笑着站在場外,對他略略行了一禮。
“師妹怎麽在這裏,我方才瞧見你去了我師父那。”
“我師父得了點有趣玩意兒,叫我送給十六司主。我也有些話想對師兄講,便問了十六司主,找過來了。”雲姿微微垂眼。
傅承钰疑惑地看着她。
“師兄,”雲姿的目光一直看着地上,“那天的事,抱歉了。”
“哪天?”傅承钰一臉莫名。
“就是你同桑夷師兄打架的那天……若非我們幾個女弟子在一起閑聊,桑師兄也不會湊上來說渾話。還望師兄萬莫怪罪。”
傅承钰眉頭皺了皺,說:“并不是你們的問題,沒什麽可道歉的,我也沒有怪罪過你們。此事你們就當不知道,不要再提了。”
雲姿點了點頭,又道:“也請師兄不要把那些話放在心上,我雖不是十六司主的徒弟,但師父也常跟我講些她的事,十六司主并不是輕佻之人。”她再行一禮,“競技大會将近,預祝師兄取得一個好名次,雲姿先走了。”
“嗯。”他颔首,看着雲姿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師徒三觀不合吵架是不是有點懵……這不是一篇正常的徒弟養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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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配角會一個個出場,感覺從明天那章文章主線終于展開……
慢熱成這樣也是無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