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人行到屋門外,傅承钰道:“前輩稍等,晚輩看一下師父是否已醒。”
元錫便攏了袖在院子外等着。
傅承钰進去後關上門,走到江則潋旁邊。她還在昏睡,唇色也泛白。傅承钰扶她坐起,給她理了理發,擦幹淨臉和手指,然後猶豫再三給她理了理衣。他手指沒有碰到她的肌膚,可他就是覺得指下發燙。
他其實不想讓元錫和江則潋共處一室。但這個念頭只是從他腦海中一滑即過,很快就沒了。當務之急治療她比什麽都重要。
傅承钰終于幫江則潋收拾妥帖,推了門出去,招元錫進來。
元錫說:“我已給屋子布下結界,外面的人進不來。你到院子外面去随便走走,或者回你房間去,總之行跡不要太可疑。”
傅承钰應了,朝屋子裏看了一眼,走出了院子。
元錫反手插上了門闩。他一步步走近,看清床上形容慘淡的江則潋,眼底慢慢沉暗。他讓她背對自己而坐,然後雙掌貼上她的後背。
江則潋陷入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夢境。
夢裏一片灰蒙蒙的大霧,她茫然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多遠,直到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輪廓。她大喜,跑過去,問道:“這是哪兒?”
那人轉過身來,是鐘離冶。百年不見,他看起來更加成熟。
江則潋怔了怔,道:“原來這是我的夢。”
“則潋。”鐘離冶淡淡地喚她,“你還好嗎?”
“鐘離冶,你是以什麽立場問我好不好?”江則潋冷笑一聲,“我在最初幾年想夢見你卻夢不到,你如今自己跑來,是想做什麽?”
“則潋,聽我一句勸,不要練空微心法。”
江則潋失色:“你怎麽……”她複又冷然起來,“堕仙果然是好手段啊,這也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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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堕仙二字,鐘離冶唇角動了動,不過還是什麽也沒說。
“我沒有殺上你莽荒已是仁慈,你還敢來對我練什麽心法指手畫腳?”
鐘離冶只是嘆了口氣:“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容易躁。”
江則潋幾乎要大笑起來:“鐘離冶,我陪你那麽多年,你就只是這麽看我的?我瞎了眼把你當寶貝,你到底把我當什麽?說走就走,說成堕仙就成堕仙,你把我置于何地?!”
鐘離冶靜靜地看着她,直到她氣息勻了才說:“我雖開始厭煩你,但後來發現你其實也有可愛之處,也的确是喜歡你,這不是假的。至于離開……是我太倉促了,沒能考慮到你的感受。你們既已把我看做堕仙,那麽越早了斷就越好,所以我把傳信箋燒了。”
江則潋只覺得心都掉進了冰窟窿裏去。她瑟瑟着蹲下身去抱住膝蓋,低聲道:“你可真利落……我或許還幻想過你有苦衷,幻想你回來我就什麽都不計較,可是,鐘離冶,你真是太傷人了。”
鐘離冶說:“聽我一句,則潋,不要修習空微心法,那對你有害。”
“我不要你管!”江則潋猛地起身擡頭,“你一個堕仙有什麽資格同我講話?你們堕仙為了修煉不是無所不為嗎?抽筋剝皮煉血食肉不是你們常幹的事嗎?你有臉指責我?鐘離冶,你怎麽能這麽惡心!”
鐘離冶又嘆了口氣。江則潋以前最喜歡他的泰山崩于前不變于色,現在看他這副樣子卻是厭惡萬分,顯得她自己像一個跳梁小醜,而他卻是早料到一切的大人物。
鐘離冶說:“我是真心實意地在勸你,你不信我我亦無法。”
江則潋一道掌風劈來,被鐘離冶躲開。江則潋反身抓住他的手腕,驚覺他修為已是深不可測。鐘離冶只是輕輕一掙,就反擎住她,一手覆上她的眼:“你需要休息。”
江則潋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元錫掌間結印,用力推入她體內,而後閉眼細細感受她內息。果然是毫無章法到處亂竄,攪得她內髒略有錯位,也不知長老們怎麽能下得去手。但她遲遲未見好轉跡象,或許也跟她自己種下的孽果有關。
元錫又想嘆氣。他不再多想,專注幫她處理內息。
傅承钰在白璧峰轉悠了一個時辰,把白璧峰有幾種山花都數了一遍,終于見到元錫出了院子。他趕緊上前,難掩關切:“師父她如何了?”
元錫看着這個年輕俊逸的晚輩,聽着他急迫的口氣,想起江則潋明顯是被人仔細整理過的儀容,表情有些微妙。
“前輩?”
元錫咳了一聲:“未免她起疑心,我沒有幫她全數調理幹淨,接下來幾日她仍會偶爾難受,但都不會很劇烈,她自己足以應付。”
“如此,就多謝前輩了。”傅承钰朝他長揖。
元錫笑了笑:“經此一事,你有什麽感想嗎?”
“晚輩……”傅承钰低頭,“覺得前輩是一個很好的人,與師父的舊怨肯定是有誤會。”
“除此以外呢?”元錫見他不答,便繼續說,“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到處找人救你師父?”
傅承钰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因為師父的确很痛苦……”
“傅承钰,虧我才誇過你聰明,你怎麽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元錫終于嘆出了那口郁結在胸的氣,“是因為你,不夠強大。”
不夠強大……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震醒了昏沉的大地,又像是一道閃電,撕開了暗黑的天空,如清夜聞鐘,如當頭棒喝。傅承钰久久難以回神,原來如此……
他想起多年前她給他擋下鬼将一刀,血滿衣衫,而他卻無能為力。
元錫眼見傅承钰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說道:“你師父教養你不易,烏鴉尚且反哺,你未來又豈能不護着你師父?”
江則潋那性子,沒人管着護着,遲早出事。
“前輩……前輩說的,晚輩都記着了。”傅承钰回過神來。
“光記着沒用,要付諸實際。”元錫說道,聲音是格外低沉,“你想不想修煉得更好更快?”
傅承钰望一眼他周身缭繞的精純仙氣,驚怔不語。
“你若是願意,今後我可指點你一二。”
傅承钰陡然睜大了眼,嘴唇緊抿。半晌,他道:“前輩……為何願意屈尊指點晚輩?”
“因為你……和我是一樣的根骨啊……”元錫說,“你不願意?”
“不……晚輩,晚輩自是願意!”傅承钰心中暗暗激動,得到修成至臻之境的仙人的指點,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
元錫滿意一笑:“如此甚好。從下月開始,每月雙數日的晚上,來無羁崖找我。對了……還有一事……”
“晚輩知道前輩不喜浮名,不會對人講的,也會注意行蹤的。”
他倒是會猜。自己教授他,于自己有益,于他更是有益。不能讓江則潋教歪了他。元錫點點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白璧峰。
江則潋猶在屋內昏睡,傅承钰猶在院外徘徊,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江則潋醒來的時候,看見了窗邊的傅承钰,他正在給她的琉璃瓶子插花,動作溫柔又流暢。此情此景本應是一幅靜美畫卷,可江則潋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眨了眨眼,開口:“我睡了多久?”
傅承钰手一抖,一朵花掉了下來。他低首道:“師父命弟子去折花,弟子回來時……師父已經睡着了,于是弟子插了花就出去了。約摸一個時辰後弟子冒昧入屋探望師父,見師父未醒,有些花又不很好看,便重新折了,恰逢師父醒來。”
“哦……”江則潋記得自己是痛暈過去的,此時一探內息,雖仍紊亂,但已好轉了些,便不再多想。
“弟子告退。”傅承钰正要出門,卻忽然被江則潋叫住。
江則潋擰着眉頭問他:“有其他人來過嗎?”
“沒有。”
“真的?”
傅承钰與江則潋對視:“沒有,連三司主都沒來過。”
那為何她總覺得不對勁呢……江則潋揮揮手讓傅承钰下去了,自己坐在床上思考。一陣風從窗外刮進,吹得桌上的書書頁微動。她眸光一凜。
“則潋,聽我一句勸,不要練空微心法。”
她驀地憶起夢境,登時抓起手邊茶杯摔了出去。鐘離冶,鐘離冶,原來你專門托夢給我,是來叫我死心、打壓我的!我堂堂玄汜宗司主,豈能聽你堕仙诳語!你我二人此夢之後算是徹底了結,你要我東,我偏要西,你要打壓我,我偏要活得精彩!
江則潋深吸一口氣,盤腿坐正,開始調息。
傅承钰行至東院,忽地想起一件要緊事:他不知道無羁崖在哪裏。他思忖半晌,擡腳往藏書閣走去。
地圖這種基礎性的東西,應當是放在了底樓。他一路尋過去,在地理志一塊找到了一卷地圖,他展開,找到了無羁崖,将其方位暗暗記在心裏。把地圖放回原位,他對着頭頂明珠呼了口氣。偌大的藏書樓,在略顯昏暗的光芒中顯得是卷帙浩繁。
他好久都沒來藏書樓了啊。
想到這裏,他不禁暗自慚愧,決定取點書回去看。他尋了兩三本書,正要離開,誰知沒注意肩膀,一下子撞歪了一個書架,掉出幾本書來。他俯身拾起,正打算把它們一一歸位時,忽然瞥見一本眼熟的書。
那本書不過是一本平常的修煉冊子,可這本書在好幾年前似乎也曾被他弄落,攤開的書頁上有着江則潋的随手小記。他當時對這本書不感興趣,而現在,他很想翻開它。
那裏記着他不曾了解的過去。
他內心掙紮了一會兒,匆匆把其他書放了回去,然後将這本書夾在原本挑好的書裏帶出了藏書樓。他的心怦怦亂跳,關上藏書閣的大門。看見外面天光時,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像一個見不得光的賊。
他飛快地回到了東院,把所有的門窗都關好,桌上先攤好一本正經書,再攤上這本有小記的冊子。他做完這一切,對着書有一瞬的愣神。
往日他最不屑的事,今日竟輪到他來做。他記得有人說,人會慢慢長成自己最讨厭的樣子,那麽,他是從什麽時候改變的呢?
桌上的書,對他是個巨大的誘惑。不看,他還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弟子,看了,就跟昔日的桑夷沒什麽區別。想起桑夷,他又是一顫。桑夷的餘音猶回蕩在耳畔:“真是的偷聽什麽,那是什麽眼神啊,搞得好像我在說他對十六司主有不軌之心似的。”
當時惱怒的自己根本不會想到居然被他一語成谶。
他已然對師父動心,已經逾矩,就算不看這本書,也不能算是安分守己了。思及此,他不由痛苦地按住了太陽穴。
他知道不該,他知道她不可能愛上一個她視若孩子的徒弟,他知道他們不可能有結果,他知道她還在想着那個叫鐘離冶的人。
鐘離冶,究竟是誰?他為什麽不珍惜師父……傅承钰只覺得心中百味雜陳,有一種叫做妒忌的東西在瘋長。
他一定要知道鐘離冶是誰,一定要知道師父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樣。
他像是飲鸩止渴一樣翻開了那書。
起初不過是記些日常瑣事,口氣也頗為輕快,比如“大師兄老是板着臉,真沒勁,還是師父比較好玩。”“滿華真人又不見了,聽說他又去找離開的紅顏知己了,噫,他那麽多紅顏知己,是怎麽記住的?”“師父今天掏了個鳥蛋給我,說是對我進步的獎勵,雖然鳥蛋很醜,但我還是高興。”
傅承钰不自覺地微笑起來。他翻過一頁,表情僵住,因為“鐘離冶”這個名字,終于出現了。
“不久就是盟會了,希望我比賽的那天也有這麽好的天氣。師父說焱巽門出了個天縱奇才叫鐘離冶,讓我多加注意,可能會跟他對手。哼,這樣的虛名我在凡間也見識過不少,什麽第一才女,什麽曠世奇才,最後也不過爾爾。想來那鐘離冶也不過是憑着略微出色的天賦被衆人捧起來的,不足為慮。”這一段寫得很長,因為是撿空白處記的,所以占了兩面紙。
傅承钰又翻過幾頁備戰盟會的瑣事,再次看見了鐘離冶。沒有其他修飾的詞句,只是用各種字體寫下了一連串的“鐘離冶”。
接下來除了一點同門的事,基本上都是圍繞鐘離冶展開。“鐘離冶竟然不理我!”“他怎麽敢一副嫌棄我的樣子?我還配不上他了?可笑!”“他竟然真的把我打敗了,他那種身法,怎麽能是他這個年紀就練得出來的!”一連好幾個潦潦草草的“天縱奇才”。“鐘離冶那個師妹,好讨厭啊!就憑她也敢和我作對?”“就算是直系師妹,栗楓也休想搶我的人。”
焱巽門,栗楓,鐘離冶的師妹。
傅承钰記得,南海之上,龍二觀戰時喊出的名字,正是栗楓。
原來她去南海,不是為了看熱鬧,是去找栗楓解決宿怨的。傅承钰眸色冷下來,指尖捏着書頁都有些發白。
接下來很多頁都不再敘事,只寥寥記着一些心情。如“煩躁煩躁煩躁”“哼”“氣死我了”“唉”“好緊張”之類的詞語,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麽,只是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全被鐘離冶左右着。
最後一頁邊角寫了個“啊啊啊好開心”,到此戛然而止。
傅承钰啪地一聲合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