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彌天大謊

風族騎兵的嗜血嗜殺比傳聞中更為惡劣, 姜通親眼見到手下士兵已經中刀殒命還被敲碎腦殼, 悲憤得把牙關都咬出血來, 奮力斬殺着來敵,可風族騎兵已占據地勢呈包圍之勢,戰局對他們是大大不利。

姜通滿心自責, 原本按照将軍臨走時的提點,此番迎擊前來偷襲的風族騎兵,必然不會打成這副慘狀, 可惜他被敖戈反複的激将沖昏了頭, 一力擔下西側戰場,才使得手下兄弟浴血拼命。

敖戈是想以他的失利挫狄其野的銳氣, 也許還想趁機收買人心,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被釣上了鈎。

他也不是沒有安排後手, 右都督敖一松本該在此時過來接應,但始終不見人影。

姜通不願意懷疑這個并肩作戰的兄弟背叛了自己, 咬牙鼓舞士氣,嘶吼着,将心底的自責憂怒都化為戰意, 做困獸之鬥。

“将軍!”

“是将軍!”

姜通忽然聽到士兵們從遠到近地狂喜歡呼, 他一刀斬退纏鬥的風族騎兵,急忙循聲望去,卻見狄其野如銀槍利箭一般穿透敵軍人海,帶領近衛補上楚軍缺口,楚軍頓時士氣一振, 幾乎在瞬時牢牢守住了防線,此時狄其野立刻回馬,打上頭陣,用他那把又美又兇的青龍刀靈巧地掃劈削斬,敵血飛濺上他的潇灑容顏,簡直如戰神臨世。

姜通殺紅的眼睛又紅了一圈,用沙啞的嗓子大喊:“将軍來了,跟我殺——!”

待到敖戈快搞定東側戰場,才終于肯把扣在眼皮子底下的敖一松放去西側支援姜通。

敖一松是敖戈的遠房親戚,二人并不親近,只是敖戈是将軍,在主公不在、狄将軍也不在的情況下,敖戈開了口,敖一松就不能明着違抗敖戈的命令。

他心急火燎地往西側戰場趕,遠遠看去只覺戰況慘烈無比,血流成河,敖一松心底發顫,拼命策馬,等到率兵趕至近前,卻驚訝看到正将風族将領死死壓制住的将軍。

狄将軍左右近衛厲聲高喝:“速降——!”

風族将領怒吼:“不!你們楚顧”

不等他說完,狄其野青龍刀橫斬,那将領的頭顱飛上半空,揚起一道血線。

“不降,就給我殺!”狄其野劍眉高挑,昂首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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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

本已是強弩之末的楚軍将士迸發出無上的信心與勇氣,只要跟着将軍就能贏,他們每一個都擁有這樣的信心,因為狄其野在這裏。

敖一松朗聲長笑,狠踢馬腹:“你們聽到将軍之命了!給我殺!”

語罷,他一馬當先,縱入敵陣,向着姜通的方向一路殺去。

“狗日的!你再遲一步就給我收屍吧!”

“狗日的,你要是死在這,兄弟我給你報完仇就抹脖子!”

用“狗日的”當昵稱?狄其野分神感嘆自家左右都督的生猛,一邊将有一個風族騎兵砍翻在地,無雙揚起馬蹄補刀,正中後腦,完美。

顧昭雖小,但狄其野一進入戰場,帶來戰局、氣勢上的明顯改變,就連顧昭都看得明白,潇灑,鋒利,令顧昭心潮澎湃。

更不要提留守顧烈身邊的近衛們,他們看向狄其野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心中的夢想。

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想稱王稱霸,但大部分孩子都做過英雄夢。

白衣鐵甲的狄其野,完美符合他們心中的夢想,怪不得百姓們稱狄其野為兵神。

顧烈的視線牢牢鎖在那個任性妄為的将軍身上,垂首問顧昭:“如何?”

顧昭激動得緊握着拳頭,畢竟不曾念書,擡頭看着顧烈,誠懇樸素地誇贊:“将軍萬分厲害!”

顧烈輕笑,對他說:“蜀州一戰,本王深陷包圍,局勢比今日緊急百倍,敵軍數目更比今日多出數萬,狄其野白衣鐵甲,單槍匹馬,糾集散兵就敢直沖敵陣,救本王于危急之際,救大楚于存亡之間。”

“你是本王的兒子。你要好好記着。”

雖不完全明白顧烈此言背後深意,顧昭仍然鄭重其事地點了頭。

父王讓他記住,他就一定牢牢記住。

風族偷襲落得個損兵折将、大敗而回。

敖戈看到狄其野,就明白自己的算盤打了空,艱難地維持着面色,狄其野猶不知足,騎着無雙特意過去打了招呼:“敖将軍,今日阿左阿右承蒙你照顧,你放心,我狄其野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這話讓敖戈瞬間出了冷汗。

要是狄其野想在戰場上算計他,他還有活路?

但狄其野放完話就不再理睬,無聊地等顧烈下山,等着看戲。

顧烈在近衛的簇擁下策馬下山,楚軍剛打完仗,戰場要打掃、戰士要休息,顧烈也不強求列隊相迎,将士倒是都自覺原地單膝跪下,迎主公回營。

然後一個個被主公馬背上的孩子震愣在原地。

什麽情況?

主公與近衛們進了楚軍大營,姜揚顏法古站在帥帳外恭候,也被孩子震在當場。

姜揚脖子僵硬地轉向顏法古,難道這假道士終于算準了一次不成?

顧烈下馬,衆人行禮,顧烈親自将那孩子抱下馬背,牽在手中,走進了帥帳。

了不得了。

狄其野欣賞着衆人驚疑不定的神情,優哉游哉地步入帥帳,聽顧烈這個幾乎不說謊的人,借着公子靂被家仆暗害的真相,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真相是公子靂被惡仆高望侵占家財,高望還想謀害公子靂的性命,被公子靂識破危險,自鎖于天下藏書閣中,後來高望鸠占鵲巢,将公子靂的清澗改為鬼谷,還招搖撞騙地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燕朝丞相韋碧臣,一個是風族幕僚牧廉,他們都被教壞了腦袋,踐行着高望扭曲的價值觀。

而在顧烈的版本中,多出了一個公子靂的後人,那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們雖然相聚日短,卻是情根深種。因為顧烈要忙于征戰,那女子帶着他們的兒子回清澗隐居,沒料到高望已經鸠占鵲巢,女子聰慧,發覺高望說辭中的疏漏,恐遭滅口,寫信向顧烈求助,沒想到顧烈晚到一步,只來得及救下兒子,而伊人已是香消玉殒,命喪惡仆之手。

一聽顧烈宣布這孩童身份,姜揚心底是豁然開朗,這就讓一切疑惑都說得通了。

主公為何不娶妻?因為已經有了心愛之人。這個心愛之人還是前朝大先生公子靂的後人,想必是清貴聰明,極為美好,讓主公看不上庸脂俗粉。

主公為何帶着狄小哥去處理家事?因為傳信說惡仆害人,狄小哥最能打嘛,當然應該帶狄小哥。

但繼續聽下去,姜揚的心是跟翻江倒海似的不斷起伏。他先是欣喜主公終于有了心愛之人,然後驚愕于命運不公,竟然又一次将主公親近之人奪走,最後看着小王子,真是越看越像主公小時候,滿心憐惜。

主公,唉,真是命苦。

但姜揚忽然又想到主公這些年來将心愛女子隐瞞得滴水不漏,竟然一絲風聲都沒有,他作為主公最親信的家臣,心底不禁對主公越發敬畏起來——主公簡直深不可測。

最後,顧烈說,要追認愛妻名份,讓幼子顧昭為母守孝。

顧昭霎時紅了眼睛。

這一套真真假假的話,整個帥帳,除了已知情的狄其野,沒有人懷疑顧烈是在說謊。

主公有了子嗣,解決了大楚的老大難題,此刻衆将對主公、對小王子是滿心的憐愛,何況他們和姜揚一樣,都想到了主公竟然能夠将心愛女子隐藏得滴水不漏,被狠狠震懾了一把,自然都一口答應,連稱應該。

狄其野知道顧烈半是用這個不存在的女子當擋箭牌,半是給顧昭一個借口為老乞丐守孝,因此,當衆将都驚駭于主公深不可測的時候,唯獨狄其野在心裏感慨,顧烈真是心軟。

狄其野想到昨夜顧烈對他解釋的那個詞,涅槃,超脫了欲_望生死——他覺得顧烈這只火鳳再這麽發展下去,就快能涅槃了。

這可不行。

姜揚還有事禀報,顧烈讓狄其野帶小王子先行回後帳,在姜揚憐愛的眼神目送下,小王子乖乖牽着狄其野的手,跟狄其野走了。

真是個乖孩子诶。

随主公。

“如何?”顧烈估算着在四大名閥那邊的部署,直截了當地問姜揚。

姜揚禀報,說燕朝皇宮裏那位柳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物,掉了孩子,還能把楊平哄得賞賜不斷,柳家也乘風而起,在燕朝又有複興之勢,對大楚這邊就弄虛弄鬼起來,恰好給了大楚斷絕往來的借口。

然後是嚴家,嚴家和柳家掐的厲害,柳家一複興,嚴家自然下落,何況他們在雍州戰場死了兩個嫡系子孫,因此大不如前,急着與大楚更進一步,聽候差遣。

王家與大楚無交涉,但先前送回去那個王氏女子,聽說被家族逼着跳着井,随後大張旗鼓地為她建了牌坊,文人皇帝楊平聽聞後,還寫詩盛贊她高潔,追賜她女官封號。王家順勢把那女子的庶妹送進了宮,踩着牌坊一步登天。

謝家自诩清流,和先前的意思一樣,能幫就幫,不介意幫大楚一把,但對于徹底反燕,依然态度暧昧着。

顧烈閉目細思,輕敲桌案,道:“将天下藏書閣、公子靂、惡仆高望與韋碧臣、本王妻兒的恩怨糾葛公之于衆,一定要寫得清楚明白,最好是鄉間老妪都能聽懂。”

姜揚聞弦歌而知雅意,韋碧臣多年來對顧烈肆意謾罵诋毀,這一回,就揭穿他的老底,釜底抽薪,因此姜揚越想越是心下痛快,大笑應承。

“然後,告訴謝家,他們既然以匡扶天下的清流自诩,”顧烈抿緊唇角,“我大楚如今得天下藏書閣,就是天命所歸。讓他們做一個決斷,是與腐朽暴燕一同沒落,還是順應天命,為大楚修書護閣。大楚不容二心之臣。”

“是。”

姜揚也應了,踟躇一二,還是問道:“主公,那風族幕僚牧廉,自稱是狄小哥的師兄,那狄小哥……”

他的聲音低下去,提醒道:“您可還記得,狄小哥初來乍到時,說他是秦州青城人士。”

“狄其野天資聰慧,曾被惡仆高望強擄進山,非要他拜師學藝,”顧烈給自己和狄其野圓謊,“他不肯學,受了許多苦楚,若不是聽他說起,本王也不知那惡仆如此卑劣,險些趕不及救出昭兒。”

“難怪……”姜揚驚訝,沒想到确實還有這麽一層淵源。

顧烈叮囑:“他不愛提,就将此事略去。你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姜揚應是,又真誠恭喜主公重逢愛子,才離開了帥帳。

顧烈仔細思忖自己的部署,推斷燕朝必亂。

風族敗走,燕朝必亂。

天下三分之勢,即将名存實亡!

燕朝皇宮。

丞相韋碧臣竟然師從害死公子靂的惡仆高望,流言從楚地傳來,宮中雖明面不提,但也幾乎是人人有所耳聞。

文人皇帝楊平近來是愁緒滿腹。

作為一個皇帝,他自嘆不該出身帝王家,他不認為“文人皇帝”是什麽不好的稱號,楊平心底是以南唐後主自況,自認詩詞也不比南唐後主差,一心要在史冊上留下一段凄美傳說。

至于民間戰苦、百姓饑寒,那只是他寫詩作賦的韻腳,作為自哀自憐的潤色,平日裏他才不關心宮外百姓過得如何,但該哭“民生多艱”的時候,他的眼淚也能掉下來。

他寫詩詞,就和韋碧臣寄給顧烈的罵信一樣,是給他自己留個自傳,給後世留個憑據——都看看啊,朕是一個多麽驚才絕豔、卻不幸生于帝王家的才子啊。

但韋碧臣的來歷如今沾上了髒污,怎麽不讓楊平心底難受。他原本能和韋碧臣留一段君臣佳話,沒想到韋碧臣認了個惡仆為師,還叫顧烈查了出來,讓他的凄美傳說憑空多了個污點,怎麽不讓他發愁。

柳美人慣來是知情知趣,因此楊平近來居然丢開了剛入宮不久還新鮮着的王氏新寵,常到柳美人殿中坐坐。

昨日,柳美人還給他獻了一杯頂級綠茶,名字也風雅,喚作“書山時雨”,據說只産自書山山頂的三株茶樹,每年多一兩都找不出來,十分名貴。

楊平竟然從未喝過,一飲之下,口舌生津,大喜過望,連寫了三首詩。

今日見到進宮請安的韋碧臣,君臣二人都是愁容難掩,韋碧臣還露出了半分不耐,讓楊平心底很是不舒服,卻也找不出話來說,想來想去,便炫耀道:“韋丞相可曾喝過書山時雨?”

“不曾。”韋碧臣一愣,皺眉回答。

楊平到底是個皇帝,一而再地被冷臉,也不再上趕着,閑話兩句就讓韋碧臣退下了。

韋碧臣前腳剛出去,伺候楊平的太監就提示道:“陛下,書山時雨原是貢茶,韋丞相十分喜愛,五年前從貢茶單子上劃去。丞相府中待客,用的都是書山時雨。”

楊平面容扭曲,立刻一疊聲找人來把這個太監杖斃。

然後怒氣沖沖地往後宮趕,進了柳美人的殿裏,擡手就是一巴掌:“賤人,你敢算計朕!”

柳湄被打趴在地,先是低笑,然後笑聲越來越響,竟是狂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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