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風族來降

竹葉大小的雪一片又一片連綿落地, 安安靜靜。

篝火燃燒着, 偶爾發出噼啪細響, 敗退的風族騎兵在此處紮營,火光映照出一張張悲傷麻木的臉。

受傷士兵和戰馬的哀泣痛呼漸漸被落雪聲遮住,有些睡着了, 有些,再也不會醒來。

這是一支失去了首領的敗軍。

一敗塗地。

是時候了。

大妃芙冉搭着兒子的肩膀,穿行在營中, 冒着飛雪, 走到了營地中央。

她和她手上的龍纏玉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風族将士們都知道她,她是上任首領的妻子, 吾昆的大妃。

她的兒子已經十四歲,與吾昆那些嬌慣的子女不同, 他每日與将士們一同訓練,常常幫助大家夥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粗活。

龍纏玉, 是歷代風族首領的印信,吾昆一直沒能拿到手。

芙冉高舉龍纏玉,以風族古語誦念先祖導訓, 随後俯身一拜。

她的兒子對着她單膝跪立, 小小男孩緊握刀柄,守衛他的母親。

芙冉站在風族敗軍之中,一個婦人,緩緩開口,令他們凝神細聽。

“我年幼之時, 長于蜀州,山寨立于青山之中,依山腰建起接連不斷的漂亮竹樓。不遠處有寬廣湖泊,湖邊蘆葦青青。父母鄉親日夜勞作,自給自足,孩童們不知戰亂艱險,游玩嬉戲。”

“每年十月,蜀州的風族山寨都會串聯起來,一起舉辦盛大的豐收節。大家夥兒都去湖中沐浴,白日盡情游戲,夜晚在湖邊燃起高高的火堆,一起享用豐收果實,載歌載舞,将牲禮獻給祖先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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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族人們回想起記憶中曾經那麽安寧美好的生活,不禁嗚咽哽塞。

“我還記得我經歷的最後一個豐收節,那夜湖平浪靜,星野低垂,蟲鳴獸呼相和,蘆葦叢中藏着的螢火蟲被風一吹,就亮起來,在長長的草葉間飄蕩。”

“那一夜,首領的弟弟說他心悅于我,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這個鳏夫。”

芙冉眉目溫柔,笑着講述,“他是為風族與燕朝官吏據理力争、不卑不亢的男人,他願意幫助每一戶向他求助的風族百姓。我愛慕他許久,自然歡喜。”

“佳期未盡,燕朝皇帝逐令突來。顧麟笙抗旨不尊,私下勸風族搬走避禍,首領為保住先祖傳承,堅持不肯,燕朝皇帝連發八道聖旨怒斥顧麟笙有心謀反,顧麟笙不能再拖延,出兵來犯。”

“首領身死,我族被一路趕至打雲草原,從此再也沒能回到蜀州故土。打雲草原寒冷貧瘠,我們學會了身穿狼襖,我們學會了牧馬養羊。”

“我們再也沒見過那片讓先祖停下流浪腳步的美麗湖水,我們日夜辛勞,卻不得不在土地結冰的寒冬忍耐饑餓,我們的孩童在草原上長大,卻不能肆意奔跑,因為不知有多少狼熊和我們一樣饑餓。”

“我的丈夫和我,過着與大家一樣的生活,我們牧馬養羊,我們種植青稞,我們在寒冬忍耐饑餓,等待春日的到來。”

“我們等來的不是春日,是一心争權奪利、将風族重新推入亂世戰局的吾昆。他殺死了我的丈夫,統治了風族,帶領風族南下,為風族披上了噬血殘殺的兇名,想要奪取天下。”

“我們沒能夠為死去的風族同胞們向暴燕複仇,反而吾昆的帶領下與楚顧厮殺,吾昆被狄其野打敗,我們一路逃退到了這裏——這裏與打雲草原一樣寒冷,我們沒有足夠的藥治療傷兵,我們沒有足夠的糧食哺喂我們的孩子。”

“我們失敗了。”

“我們只是想要回家,回到蜀州故土,回到魂牽夢萦的湖畔再度歡慶豐收。”

芙冉高昂起頭顱,像是母親看着她的孩子一般望着四周所有的風族将士,她說:“就讓我來當這個罪人。”

“我願背負身前生後罵名,作為風族首領,向楚顧求和。”

“我的孩子們,我的子民們,我勇敢的戰士們。”

“讓我帶你們回家。”

大雪依舊無聲無息地飄落,所有人都像是靜止的,可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了哀哭,又或者四方都有傷心的淚水。

風族将士們,凝視着站立在風雪中的女人,先是林林散散的,然後越來越多,對芙冉跪下單膝,右手握拳捶向胸口,對新首領宣誓忠誠。

因為戰場上的優秀表現,狄其野難得對五大少直言誇獎,他們五個卻支支吾吾,你推我搡,好像想說什麽又不敢說,忸忸怩怩的樣子鬧得狄其野沉了臉:“幹什麽?”

“将軍,”最後還是敖一松被推了出來,“吾昆死前說的……他是蓄意挑撥!你不要放在心上!不對,也不是不要放在心上”

姜通一肘子把他怼到一邊,中途攔截道:“我們是想說,主公不是吾昆那種人,将軍你不用太過介懷。”

這話都說得很有些意思。

他們來勸,本是理所應當,但言語間居然不是全然為了大楚、為了顧烈當說客,話裏話外竟隐隐提示狄其野也不可全然不警惕……

如此一番拳拳維護,就連狄其野都不得不有些動容。

他們五個,各個是世家公子,各個是軍功滿身,與楚顧的利益密不可分。

然而他們對待狄其野這個外來之将,卻是至真至誠,那日楚軍大營外迎戰前來偷襲的風族,他們見到狄其野時的欣喜,那種仿佛找回了主心骨的依賴,不是作僞。

顧烈說他有五個徒弟也許是玩笑之言,可如今,狄其野扪心自問,這五個手下,他已經完全沒辦法像回避他人一樣置之不理了。

他們以真心相待,狄其野難以一笑置之,那太過虛僞。

可他們各個出身世家,與狄其野注定有立場相對的那一天。

若有牽絆,牽絆的不只是狄其野。

狄其野不怕他們離去,不怕他們倒戈,怕只怕他們真的忠誠不二,到最後,受他的牽連。

“這,”狄其野難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假做沉吟。

“報!”

狄其野立刻就坡下驢:“進來。”

“将軍!”近衛激動地禀報,“風族來降!”

狄其野與五大少步出帳外,只見風族人們牽馬步行,手無寸鐵,靜默無聲地向楚軍軍營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牽着孩子的女人。

風族大妃芙冉。

她滿臉平靜,高昂着頭,帶領着她的子民,緩緩走到楚軍陣前。

這是她重要的一步,也是風族重要的一步。昨夜她下令将吾昆所有妻妾子女殉葬,她的繼承人,只會是她的兒子,現在的她,是風族獨一無二的首領。

楚軍陣前最前面是一人一馬,那人鐵甲白衣,身披名貴羔袍,手持青龍刀,策無雙戰馬立于陣前,正是大楚兵神狄其野。

芙冉回身看向風族男女老少,随後只身上前,站在斜側對狄其野屈膝一跪!

“風族首領芙冉,今日率領風族,向楚顧稱臣!願楚王将心比心,允我風族回歸蜀州故土!”

她話音剛落,所有風族人都以芙冉為中心,整齊跪地——他們跪的不是狄其野,不是楚顧,而是他們的首領。

這是一位不可小視的女政_治家。

這是一個堅韌的民族。

狄其野翻身下馬,特地側了兩步,讓過芙冉的跪禮。

他行至芙冉身畔,彎腰伸手,不無尊敬地開口:“風族首領以和為貴,狄其野心悅誠服。狄其野就僭越代主,收下風族求和誠意,從此風族歸屬楚顧,同心協力,不起刀兵!”

狄其野行事有禮,姿态潇灑,但他內心卻有揮之不去的疑惑。

楚人一心回荊,風族一心回蜀。他們的執着與鄉思,狄其野并非毫無觸動,可究竟是什麽讓他們這麽執着于回歸特定地域?

是因為那處山川風物與別處不同,地理人文相輔相成,還是說那只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寄托,不能以理性分析揣度?

狄其野率領大軍,後面墜着風族男女老少,浩浩蕩蕩班師回秦。

順路把西州部落收拾個遍,讓跟随在後的風族将士們私下說起,都覺得大楚有此能文能武的兵神,吾昆敗得也不冤。

楚軍大營收到戰報,自然是喜氣洋洋,等待迎接勝軍敗寇。

快到大營時,策馬跟在狄其野右後方的阿虎感嘆:“總算回來了。”

姜通笑話他:“瞧你這出息。”

阿虎振振有詞:“在自家大營裏睡得香,你們不懂。”

“誰不知道你一日不給你的阮妹妹寫信就心裏發慌,”敖一松不給同僚留面子,“還自家大營裏睡得香,是自家大營方便派雜兵送信吧?睡得香,枕着飄香的紅箋,那是睡得香。”

阿豹明幫暗嘲:“你們別逗他,人家是訂了親的人,和你們這些光棍不一樣。”

阿虎對光棍們的嫉妒嗤之以鼻:“是又怎麽樣?關鍵不在大營,在人。大營離荊州近,我就喜歡,你奈我何?”

阿狼很務實地接口:“就是,回大營高興怎麽了,我就愛待在大營裏,像回家一樣。”

姜通總結:“你們酸,阿虎有人,阿狼傻。”

狄其野被迫聽他們說相聲,都聽樂了。

大營越來越近。

楚軍大營營門大開,顧烈狼氅王服,戴冠佩劍,站在迎接勝軍的最前方。

狄其野擡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顧烈。

他忽而察覺,自己在見到顧烈那刻,心神一動,勾起了唇角。

阿虎剛才說,關鍵不在大營,在人。

號角聲響,楚軍将士們齊齊滾鞍下馬,跪見楚王。

狄其野看見顧烈的袍角走入視線,顧烈将他扶起,笑道:“狄将軍又立下汗馬功勞。”

他們身前是楚軍大營,身後是楚軍将士,唯他們君臣二人立于千軍萬馬之中。

狄其野心下不知為何錯了一拍,挑眉故意道:“那主公要如何賞我?”

此言一出,附近将領都捏了把汗,陸翼和敖戈對視一眼,等着看好戲。

顧烈有些許驚訝,看進狄其野的眼睛,不知這人為何突然挑釁。

但顧烈沒讓沉默久到引起衆人猜測。

他學狄其野挑眉,半認真半玩笑道:“只要是狄将軍想要,有何不可賞?”

顧烈心裏很明白狄其野除了打仗什麽都不想沾,所以故意說這話來逗狄其野。他巴不得狄其野想要官位侯爵呢,但狄其野想要嗎?

此言卻令衆人皆驚。

主公對狄将軍之偏愛盛寵,已到了這個地步?

狄其野輕哼一聲,拽住想去蹭顧烈的無雙,邊跟着顧烈往大營裏走,邊道:“本将軍想吃蜀州菜。煩請主公陪席。”

哦,又繞回去了,努力加餐飯。

他們沒有去搭理跟在後面的風族,畢竟風族騎兵和吾昆給楚軍造成了不少損失,顧烈身為楚王,接受風族來降已是仁義,無需在此時對風族小心翼翼,該給個下馬威。待會兒自有姜揚前去安撫,一威一慈,才好收人心。

顧烈低笑:“詩抄完了嗎?抄完就請你吃。”

狄其野從懷裏抽出本冊子往顧烈手上霸氣一拍,顯然是有備而來。

顧烈一翻,抄十九首詩,用了五種字體。

顧烈禁不住贊嘆:“将軍大才。”

欺君欺得明目張膽的狄其野矜持地一點頭:“主公客氣。”

小顧昭跟在他們旁邊,眼看着每日都很嚴肅辛勞的父王站在将軍身邊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都輕松起來,眼睛裏還帶着笑。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小顧昭想不明白,他認為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學習的緣故,暗自決定,要從明日起更加用功。

顏法古掐着手指算來算去,自言自語的嘀咕,眉頭越皺越緊。

姜揚一扇子拍掉了他的手勢:“又瞎算,算什麽算!跟我見風族首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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