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在離開橫濱的那艘“瑪麗公主”上,最初的那些天具體是怎麽度過的。
我只記得,回程的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假裝暈船不适,渾渾噩噩地一個人躲在船艙裏。太平洋的海水一如我來時的那樣翻騰不安,我卻不複去日本時的忐忑和激動了。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的某一個部分已經永遠地随着我的宗次郎留在了日本。
我的丈夫,他在岸上弓着身子,低頭哭泣的模樣總能時時刻刻出現在我的面前。只要一想起那天離別時的場景,我就覺得心如刀絞。
宗次郎。我握着手上的那一串桃木片手鏈,這是我離開日本時唯一帶走的,與他有關的東西。它提醒着我,在越來越遠的日本那塊土地上,還有我最深愛的人。
父親一直在生我的氣。雖然他最終舍不得責罰我,但是看到我時卻總是很難給我一個好臉色。母親則只要我在她跟前才好,她的情緒依然不算穩定,總希望我能夠陪伴着她。離開日本早已讓我的心力交瘁,我很難打起精神來陪她聊天。有時候母親念着福音書,講着一些細碎瑣事的時候,我聽着聽着都能走神。
我總能想起我在油小路町度過的那段短暫的日子,在母親低沉的誦念和海水喧鬧的間隙中,悄悄地懷念宗次郎抱着我在我耳邊低語時的聲音。我竟然能得到一種隐秘地快樂,仿佛一個小偷在咂摸偷來的珍寶。
随着我們的船一天天接近美國,母親的精神也越來越好了,她時常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着将來的打算。
這一天的上午,她的興致來了,拉着我到甲板的避風處慢慢逛着。
“我們可以先去一趟亞特蘭大,拜訪你在那裏的姑母,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
母親愛憐地摸了摸我的臉頰,将我被風吹開的頭發攏到腦後。
“也許你能找到一兩個可心的小夥子……”
“……不,媽媽。”
我知道母親在想着什麽,回到美國,再沒有人會知道我在日本的那一段“醜事”。他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依然從容地安排我嫁人,再生子。
我握緊了手腕上的桃木片手鏈。可以嗎?真的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嗎?
不!我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尖叫,我已經跟着你們回了美國,我已經離開了我深愛的情人,但是我絕不能像你們這麽輕易地如同拂去灰塵一樣,将他從我的記憶裏擦掉!更何況,他說過要我等他!他說過會來找我!
“媽媽。”我想我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我面前地對她扯開了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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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我生硬的打斷也許吓到了她,她的表情有些驚懼地看着我。
“我、我還是不想那麽快嫁人。”我深吸了一口氣,放軟了聲音對她說道。
母親瞪視了我一會兒,像是我說出了驚世駭俗的語言,她突然聲音尖銳地叫道:
“你還在想着那個日本小矮子,對不對!”
她神經質地握住了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震動透過她發抖的手掌傳遞到我的肩膀上。
“哦,瑪麗,你不能這樣。”她的眼睛裏像是有淚水在顫動着,哀求地看着我。
“忘了他吧,媽媽求你,別再想那個人了。”
我心酸地看着母親還有些花白的頭發和眼角的皺紋,最終沒有将我心底的話傾倒出去。我已經如此痛苦了,何必再來傷害她的心?
“沒有,媽媽。”
我低聲說道,傾過身抱住了還有些瘦弱的她。我伸手撫了撫她卷曲的頭發,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覺得太快了,現在還不想考慮嫁人的事情。”
母親像是松了一口氣,她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嗔怪道。
“那就好。”她眼角的皺紋柔柔地松開來。
不過看樣子,她并不打算在這方面讓步,她對于将我嫁出去的決心非常堅決。
“你馬上也要二十歲了,”她盤算着,“現在做好準備,嫁人之後還要生孩子呢,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她突然止住了話頭,再沒有說下去了,而是驚詫地看着我。
“媽媽?”她的臉色太過古怪,以至于我不得不小心地叫了她一聲。
“瑪麗!”母親用力地抓着我的雙手,她看上去已經有些情緒異常了,“告訴我,你在船上的這些天,有沒有過經期……嗯?”
“媽媽?”她的話題轉變的實在很突然,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回想着,“我應該是……”
我也沒法回答下去了,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雖然已經在船上呆了兩個多月,但是我居然從來沒有過經期!
這原本對于女人來說應該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離開日本對我帶來的震動太大,我竟然沒有注意到我身體的異常。而這段時間,除了坐在母親身邊發呆,我都是一個人獨自躺在船艙沉浸在回憶裏,而母親的精神狀況又不那麽好,我們誰也沒有發現這件事情。
母親的嘴巴半張着,她的臉龐絕望地扭曲着,驚恐地瞪着我,像是她的面前站着一個怪物。我想我的臉色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我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我的小腹,我這裏,有了一個孩子?
“上帝啊!”她面色蒼白地尖叫一聲,“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說完,她兩眼一閉,倒退了兩步,軟綿綿地倒在了我面前的甲板上。
叫來人将母親擡回艙室後,我不得不面對來自父親的怒火和質詢。
“你又和你母親說了什麽,嗯?”父親打量完依然閉目躺在床上的母親,避開了正替她做檢查給她嗅嗅鹽的醫生,将我拉倒角落裏逼問着。
他看着我,藍眼睛裏是掩不住的憤怒:“說!你是不是又跟她說了那個日本小雜種的事情!”
我一個冷戰,不由地向後退了一步。
“不,這跟他沒有關系。”
“那你母親怎麽會暈過去的?”
父親顯然不相信我遮遮掩掩的回答,但我只是低着頭,堅持母親只是因為吹了太久的海風加上暈船才一時間昏倒。
我知道我找的借口太拙劣,就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是此時此刻,我只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父親知道我可能懷有孩子這件事情。
孩子。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一股莫名的勇氣湧了上來。這是宗次郎留給我的,不是一個輕飄飄的手鏈,不是一句虛無缥缈的承諾。這是實實在在的,同時與我和他血肉相連的孩子。
“瑪麗,麥克,親愛的。”
母親已經醒了過來,我們聽見她在低聲地呼喚着我們。
“親愛的!”父親走了過去,拉着她的手柔聲問道。
“你還好嗎?現在感覺怎麽樣?”
母親虛弱地點了點頭,然後轉向了跟在父親後面,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她的我。
我企求地看着她,希望她無論如何不要告訴爸爸這件事情。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十分可憐,母親猶豫了一會,然後才對父親說道:
“親愛的,能讓我和瑪麗說一說話嗎?”
父親直起了腰,表情嚴肅地盯了我一會,才點了點頭,然後向我走過來。
“瑪麗,”他看上去有些疲憊,摸了摸我的臉頰,我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我早已淚流滿面,腮邊濕漉漉的一片。
“不要再惹你的母親生氣了。”
“是。”我低低地應道,看着他大步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瑪麗,”母親虛弱地躺在床上,聲音雖然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個孩子,不能留。”
“媽媽!”我失聲叫了一句,腿腳一軟,跪坐在了床邊。
我早該知道母親同意我留下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仍然不死心地叫道:“可是,可是這是我的孩子啊!”
“可你是我的孩子,瑪麗。”母親閉上了眼睛,不肯看我哀求着她的臉。
“我不能讓你被這個孩子毀了,到了岸上我會替你安排好一切的。”
“不,不……”我的眼淚止不住地留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母親的模樣了。
隔着模糊的視線,我仿佛看到一個少年人帶着柔軟的笑容期盼地對我說道。
“啊,你說我們的孩子會是怎麽樣的呢?會長得像你,還是像我呢?”
我用力地閉上眼睛,将幻象關在了視線之外,撲在床沿邊痛哭了起來。母親一語不發,只是慢慢地拍着我的背部。
接下來的那幾天,我一直活在掙紮的痛苦當中。我無論如何舍不得腹中的那個孩子,卻又始終無法面對母親那張淚水漣漣的臉。她變得比上船前更加神經質,簡直無時無刻不要将我放在眼皮底下。
親愛的年輕人,我其實也沒有你想的那麽勇敢。我差一點就屈從了在了母親的哀求和眼淚之下。那樣就沒有你的父親,也沒有你坐在這裏聽我講這個老掉牙的故事了。
可是最終我還是選擇逃出來,又重新回到了日本,我那深愛之人的祖國。那源于一個夢,我一度認為那是上帝給我的旨意。在之後的許多年,我無數次感謝上帝,感謝命運,如果不是那個夢,也許今生我都見不到我的愛人,只能懷揣着對他的悔恨和思念孤獨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