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且說洪萱這廂正因阮輕羅一個眼色暗自愣神,舉止間不免遲疑三分。吳清姝在旁冷眼旁觀,誤以為洪萱是一時才短,作不出詩來,心下一喜,不覺幸災樂禍的催促道:“萱兒妹妹,且快着些,不然這茶就冷了。”

洪萱回過神來,打量着吳清姝面上有得意之态,更是心中哂笑,面上卻故作不經意的問向安陽大長公主道:“且不知這新茶是哪國進貢來的,也好叫我知道知道。”

沒等安陽大長公主答言,吳清姝又是掩口笑道:“憑它是哪國進上的,又不打緊,還是快些作詩罷。可莫叫我們這些姐妹等得心急如焚呢。”

安陽大長公主略有深意的瞧了吳清姝一眼,笑向洪萱道:“聽陛下說,這茶葉乃是新羅國進上來的。我今兒也是頭一回喝,萱兒覺得如何?”

安陽大長公主今年不過二十有五,年歲與洪貴妃相仿,卻是仁宗皇帝與繼宗皇帝異母所出的皇妹,承啓帝的姑母。當年仁宗繼位時,安陽年歲尚小,對這個皇帝哥哥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這位大哥性子仁厚,對待他們這些個手足兄妹寬宥有加。次後仁宗禦駕親征兵敗被俘,繼宗以皇弟身份登基為帝——原本誰當皇帝,對于她們這些個皇室公主而言,并無差別。奈何繼宗生性涼薄,多疑寡恩,自登基後每每見疑于同胞兄弟,想那些略有實權遠在封地的閑散王爺都過得越發謹慎,更何況他們這些個沒有出宮仰仗皇恩存活的公主和年紀小些的皇子們,更是屈于繼宗淫威之下,不得不膽戰心驚的過日子。

直至後來安陽年歲漸長,要不是有皇嫂懿安皇後記挂着,恐怕也不得如願嫁人,早就被遺忘在那冰冷的後宮中。因此安陽大長公主自然是心向着孫太後的。如若不然,也不會在洪家回京之後,即刻下了帖子邀請洪萱前來赴宴。

究其根本,不過是想借着自己的聲勢,為洪萱打開京中世家官宦的交際圈子罷了。且為了避免洪萱不習慣京中規矩怡人笑柄,安陽更是體貼的提前了二十來天就下帖子,叫洪萱有時間習學規矩。如此絞盡腦汁辛苦籌謀,可不是為着吳清姝三言兩語就将人得罪的。

洪萱初來乍到,自然不曉得這些秘聞。不過對于安陽大長公主傳來的善意,還是明白的。因此她微微一笑,向安陽大長公主說道:“我這人向來不怎麽飲茶,喝着倒也還好——”

話音未落,只聽吳清姝又搶白道:“既已知道這茶是新羅國進上的,就快些作詩罷。不然,妹妹竟是那等認真推敲的人,不過作幾句詩,還要打聽這茶是怎麽種的,又是怎麽摘的,且是怎麽運到京中的不成?”

如此咄咄逼人之态,實叫人為之側目。不過旁人敬畏吳家之勢——況且大家同洪萱又不相熟,因此并不敢出頭為洪萱周旋。安陽大長公主作為東道主,雖有義務使往來堂客賓至如歸。可她終久不敢認真得罪吳家,遂只能在旁說幾句不輕不重不鹹不淡的話,極力将吳清姝的刁難岔過去,一時倒更覺尴尬起來。

唯有洪茜與洪萱同出理國公府,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且連日來相交說談,脾性相投,不忍洪萱被人刁難的下不來臺,遂開口說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詩,不如——”

沒等一句話說完,就聽洪萱在旁輕笑出聲,好整以暇的挑眉笑道:“茜姐姐才思敏捷,做妹妹的敬佩不已。不過既然吳二姑娘一心想讓妹妹抛磚引玉,若妹妹只是推辭,難免叫吳二姑娘失望。莫不如妹妹先行獻醜,幾位姐姐們再依序作詩也不遲。”

洪茜聞言,且瞧着洪萱胸有成竹的模樣,不覺放下心來。吳清姝聽着洪萱的話裏有話,更是連連冷笑,越發輕狂的說道:“萱兒妹妹是洪大人的嫡親女兒,洪大人才學機敏,冠蓋京華,只盼萱兒妹妹得了洪大人幾分真傳,莫叫我等失望才是。”

洪萱輕笑一聲,并不同吳清姝閑話,只把玩着手中茶盞,徐徐吟道:“新羅國裏産新茶,茶香氤氲詩幾家……”

吳清姝聽在耳中,揚聲嗤笑道:“我原以為洪家的女兒能有幾分才學,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洪萱繼續念道:“豆蔻聲裏詞萬物,枕上詩書淨少暇。”

吳清姝聽到這兩句,只覺一股子靈氣撲面而來,不覺臉色微變。只見洪萱已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口內念道:“白盞冷凝茶水碧,笑問才思有幾許?”

這時候堂上諸位女眷也都聽出來了,洪萱這是直用詩句譏諷吳清姝行事輕狂,咄咄逼人之舉,不免也饒有興味的看了過來。就見洪萱手持茶盞敬向衆位女眷,口內繼續說道:“且将新茶比新酒,安陽府裏問百花。”

“好詩!”洪萱話音剛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安陽大長公主即刻撫掌笑道:“不愧是洪大人的家教,真真是才氣逼人,出口成章。再看萱兒這小小年紀,實在是難得之作。”

安陽大長公主這一番話,倒也不是一味的虛虛稱贊。只因洪萱這一首詩本屬上乘之作。在座的諸位女眷雖然礙于天賦所限,于詩詞一道的造詣上有高有低,可于品鑒上倒也略識得幾分滋味。

洪萱這一首詩,其辭藻韻味不必細說,難得是應景二字。最叫人稱快的,則是洪萱作詩時也不忘譏諷吳清姝落井下石的輕狂舉止,叫衆人更從洪萱的才思敏捷中,品味到幾分真性情來。

洪萱眼明心亮,自然覺察出堂中女眷們的幾分心意,不覺輕勾唇角,笑向安陽大長公主颔首謙辭道:“多謝安陽大長公主美言,我也不過是趕鴨子上架,應景之作罷了。”

說完,斜睨着一旁面色陰沉的吳清姝,洪萱開口笑道:“我這‘板磚’可是抛完了,不知吳二姑娘的‘美玉’出爐了沒有?”

吳清姝聞言,面上神情更是難堪。她方才意欲刁難洪萱,以踩低洪萱之舉宣揚自己的聲勢,自然在這品茗詩上有所準備。然而吳清姝心知肚明,她所作之詞句,無論是從辭藻上,還是從立意上,甚至從言辭犀利上,都不如洪萱所作。既然不能奪魁,吳清姝也不想屈居人後——尤其是屈于洪萱之後。

奈何洪萱生性要強,亦且不是那等會息事寧人之人。這會子自己的詩作吟誦完了,立刻話鋒一轉詢問起吳清姝的詩句來。堂上衆人礙于吳清姝此前逼人之舉,也不好為她斡旋調停的。且吳清姝生性高傲,目下無塵,平日裏仗着吳家聲勢,也沒少搶白擠兌旁人。洪萱且背靠孫太後和洪貴妃,正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在座堂客們為了避免戰火燒到自己身上,自然樂得躲在一旁端看好戲。因此衆人明明瞧見了吳清姝臉上的為難之色,種種思量之下,卻也并沒有替她出頭的。

吳清姝在原位上怔然端坐良久,并沒言語。洪萱看她憋的臉面通紅,一雙秋水般的明眸也委屈得淚漣漣的,心下倒覺無趣。因此并未效仿吳清姝落井下石之舉,只轉頭向洪茜耳語幾句,笑向安陽大長公主道:“坐了這麽久,我也有些乏了。且出去松散松散,還望大長公主莫要怪罪。”

安陽大長公主不動聲色地瞥了吳清姝一眼,心中十分敬佩洪萱年紀小小,性子卻疏朗大度,并非那等睚眦必報之人。因此越發高看了洪萱,開口笑道:“萱兒這話說的,難道我竟是那等生性小氣的人,只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便會怪罪晚輩的。”

安陽大長公主本是一句閑話,随口說笑的。然而吳清姝心裏有病,聽了這話,越發的惱羞成怒。當即開口說道:“你且別走,我還沒作詩呢!”

說完,不等洪萱反應,幹脆利落的将自己早先醞釀好的一首詩作吟誦出來。頓了頓,沉思一回,又一氣念出另外一首詩來。這兩首詩雖然從辭藻立意上不比洪萱的那一首詩。可吳清姝小小年紀,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作兩首與茶有關的詩作,卻也是難得的急才了。

吳清姝一氣作完兩首詩,看着堂上諸位女眷不覺嘆服的神情,自覺揚眉吐氣,笑向洪萱問道:“萱兒妹妹,你且覺着我這兩首詩怎麽樣?”

洪萱只沖着吳清姝微微一笑,并未如何點評,起身向外走去。

吳清姝見洪萱竟然無視自己的話,心中無名之火更勝。然而她今日幾次三番的欲尋洪萱的不是,皆無功而返。且在洪萱輕描淡寫的反擊下,更是險些潰敗。古人講“一鼓作氣,再衰三竭”,吳清姝這會子對洪萱竟隐隐有了兩分懼意,只看着洪萱飄然而去的背影,思量再三,到底沒有發作出來。

在座堂客瞧着吳清姝洶洶而來,铩羽而歸的模樣,不覺暗自嘲笑。

不提堂上氣氛如何暗潮湧動。且說洪萱帶着玉蘅杜若一徑出了正堂,在府中侍婢的引領下,順着游廊散漫行走。沒幾步路就瞧見方才同她使了眼色的阮家姑娘正站在游廊中,垂着臻首,默默端看游廊兩旁的繁花。午後的日光順着廊檐打下來,在她的身上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暈。看的洪萱眼前一亮,不覺想起漢時司馬相如所作《美人賦》中,“有女獨處,婉然在牀,奇葩逸麗,淑質豔光。”之詞句。

雖然阮輕羅此刻并未靜坐在床,不過這婉然清麗的姿态,卻是不錯的。

阮輕羅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不覺轉回身來,笑向洪萱說道:“請妹妹出來,原是想着妹妹若一時情急,醞釀不出詩句,姐姐這裏倒還有得一首拙作,願交給妹妹以解危急。不過妹妹此時才出來,想必是妥善解決了吳家姑娘的刁難了。”

洪萱聞言,輕笑出聲,意有所指的說道:“多謝阮姐姐體恤之情。只不過吳清姝心性淺白,手段拙劣,其言行種種,咄咄刁難,不過小兒行事,我洪萱從不放在眼中。只因我洪家家教秉持的乃是立身其正,只要靜修己身,心智清明,不論旁人行出何等鬼魅伎倆,我們都是不怕的。”

阮輕羅聽明白了洪萱的一語雙關,不覺哂笑出聲。她說吳清姝心性淺白,手段拙劣,不足為慮。自然有那等心性不淺白,手段不拙劣的人叫她深思熟慮。思量洪賦一家入京不久,且有孫太後并洪貴妃撐腰,又有承啓帝隆恩厚待,何嘗有過不順心意的時候。思來想去,恐怕洪萱口中之意,說的還是洪茜的事情。說的是那京中傳的沸沸揚揚的,趙顼與阮家女兒的私情罷了。

思及此處,阮輕羅不覺收了面上輕笑,強壓下心頭怒火,欠身告罪道:“若為着那件事,我阮輕羅代表阮家所有人,少不得要給洪家賠罪了?”

“阮姐姐這是何意?”洪茜佯作不知,側身避開阮輕羅的大禮,口內輕笑道:“阮姐姐方才在正堂上,已然義正詞嚴的說明了此事與阮家并無幹系,這會子做什麽又賠罪來?”

阮輕羅嘆息一聲,開口說道:“家門不幸,竟出了那等不孝子女,連累的我們阮家滿門清譽受損。依我父親的意思,此事早在當年便有明斷,這麽多年過去,本該家醜不得外揚。奈何此事終久牽扯到英國公府與府上,若不仔細說明,恐怕令府上竟同我們生了嫌隙,如此反倒不美了。”

阮輕羅唏噓已畢,當着洪萱的面兒,将那樁陳年舊事徐徐道來。原來當年阮家遭難,阖府男丁流放瓊州,女眷貶入官奴,因有京中同僚舊好看不過阮家下場悲涼,遂共行“欺上瞞下”之舉,将阮家女眷贖出身來,送與阮清正同往瓊州。然則阮家家大業大,縱然家風清正,可總有一二不孝子弟,因貪圖京中富貴,不肯跟随衆人前往那瓊州苦寒之地。

其中便以阮煙羅同她的姨娘為最。

直到這時,洪萱方才知道這阮煙羅并未說謊,原來她真的是阮家的姑娘,只不過是庶出而已。她的姨娘本是勾欄院中一名花魁,因仰慕阮大人的風流,遂自贖其身,嫁于阮清正為妾。

因她生的花容月貌,極富才情,當年也頗得阮清正寵愛。生下的庶女煙羅更是繼承了母親十分容貌并父親八分才情。當年京中傳言“阮家出美人,阮家出才女”,這口風兒便是有幾分從阮煙羅身上來。

阮清正因着京中贊譽,一發得意之下,并不遵從“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反而将女兒同兒子一般教養讀書,如此經年累月下來,耗費的心血精力,可見一斑。

只可惜阮煙羅生性同她那下賤的姨娘一般,縱使學得阮大人八分才情,卻未學得阮大人一分風骨。阮家落罪之後,衆多女眷被貶入奴籍,阮煙羅并她的姨娘且被當年一位恩客買走。

彼時阮家舊友得了消息,曾與那恩客協商,欲要贖買兩人送還阮家。豈料阮煙羅同她的姨娘懼怕了那等苦日子,并不肯離開那位恩客。那位恩客見此情景,也樂得抱得美人歸。此事傳到阮清正耳中,自然引為奇恥大辱,恨得連連吐了幾口鮮血在地。次後阮清正直接将阮煙羅并她的姨娘逐出族譜,帶着家中衆人流放瓊州,再往後的事情,比如阮煙羅母女究竟如何了,阮煙羅又怎會輾轉成為趙顼的外室等等,阮家衆人卻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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