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許明知對梅先生,是真的敬重。一如他自己所言,沒有梅先生當初的應允,他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能夠讀書識字。可以說他能有今日這番機遇,全是仰仗梅先生當年的心存善念。
因為這樣的緣由,許明知一向對梅夫人禮遇有加。即便他很清楚,梅夫人極為瞧不起他,平日裏對他也諸多不喜和蔑視。
此時梅夫人的要求,對許明知而言其實并不難。畢竟只是幾篇文章而已,他随時随地都能做出來。
然而,梅夫人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實在刺耳,許明知沒有任何理由答應此事。也所以,才有了梅夫人當街怒目的這一幕場景發生。
“夫人,你這又是在做什麽?”梅先生是跟在梅夫人身後出來的,正好就聽到了梅夫人對許明知的出言不遜。
“我能做什麽?不過是讓你的好學生送我幾篇文章而已。這也算得上是強人所難?”面對梅先生毫不掩飾的斥責眼神,梅夫人很是嗤之以鼻,語氣裏盡顯嘲諷,“看樣子你的好學生也沒真的将你這位先生放在眼裏嘛!也就你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兒。”
“夫人慎言。明知向來尊師重道,怎會是夫人口中的這種狂妄之人?”梅先生相信許明知的為人,自然是護着許明知的。反而是聽了梅夫人的舉動,梅先生當即好奇的追問道,“不知夫人要明知的文章作甚?為夫那裏倒是不缺明知的文章,夫人只管去取便是。”
自從發現許明知天資極好,梅先生對許明知的要求就更加嚴格,時常都會給許明知另外布置作業。故而在梅先生的書房內,到處可見許明知所做的文章。
“不過是一時興起,随意讨要幾篇一等禀生的文章,難不成還是天大的罪過?”避而不答梅先生的問題,梅夫人很是咄咄逼人的轉頭看向了許明知。
“先生,恕學生先行告辭。”梅夫人的所謂施壓,當然吓唬不住許明知。至于梅夫人的盤算,許明知大致心下已然有了底。只不過看在梅先生的情面上,他并不會當面揭穿梅夫人就是。
“好好好。行知你只管離去便是,路上小心。”因着梅夫人的尖酸刻薄,梅先生臉上很是挂不住,只覺在許明知這個學生面前極為丢臉。好在許明知顧念跟他的情分,未有跟梅夫人計較,梅先生連忙送客。
“走什麽走?許明知你還沒答應……”梅夫人還待上前阻攔許明知的去路,卻被梅先生給拽住了衣袖。
“閉嘴。”梅先生是位性子極為寬厚溫和的先生。哪怕是私塾裏最為頑劣的學生,他也不會黑臉訓斥。成親二十載,他從未對梅夫人紅過臉。唯獨今日,他罕見的朝着梅夫人發了怒。
梅夫人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登時就不依不饒了:“好啊!你為了區區幾篇文章就吼我是不是?他許明知而今還沒高中狀元呢!有什麽好得意的?不過就是個秀才罷了,還不是跟以前一樣窮酸度日,時常都要靠別人接濟?這麽多年要不是咱家對他多有照拂,他能有今時今日的風光和體面?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果真是忘恩負義……”
“夠了!”梅夫人的嗓門很大,不但成功留住了許明知的腳步,同時也招來了路上過來過往的行人。一時間,梅先生臉上尤為臊的慌,呵斥的嗓門也不自覺的揚高。
“夠什麽夠?我還沒說完呢!憑什麽就不讓我說了?”眼看着圍觀群衆越來越多,梅夫人非但沒覺得丢臉,反而叫嚷的越發起勁兒。
她早就看不慣許明知了。以前只道是許明知家裏真的窮困潦倒,所以這些年才未見許明知主動孝敬梅先生任何好東西。今日收到許明知的謝禮梅夫人才終于發現,她被騙了,而且一騙就是這麽多年!
沒錯,或許許明知家裏确實沒有太多的銀錢,買不起多好的年禮和節禮。可許明知家裏有的是野味,而且還是頗為稀罕的野味。要不是今日許明知一時大意洩了底,只怕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事實。
也因着太過惱怒,梅夫人才會假裝沒聽見梅先生的叮囑,故意不留許明知在家裏吃午飯,為的就是給許明知一點教訓和難堪。
至于追出來找許明知讨要文章,則是她另有他用,不便跟梅先生多言,這才刻意避開了梅先生、私下裏找許明知提及此事。
未曾想許明知如此忘恩負義,平日裏表面上裝的對她這位師母畢恭畢敬,卻在中了秀才之後翻臉無情,連幾篇文章都吝啬的不願拿給她。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許明知就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
越想越覺得生氣,梅夫人無視梅先生漲得通紅的臉色,朝着圍觀路人開始高聲叫喊:“來來來,大家夥都好好聽聽,聽聽咱們這位新晉秀才老爺的事跡……”
“夫君?”程錦玥的聲音陡然從人群外傳來,徑自蓋過了梅夫人的叫喊,“你不是清早就出門趕路來給先生和師母送謝禮,怎麽都晌午時分了卻還沒進先生家的大門?莫非是被拒之門外了?”
梅先生和梅夫人都不認識程錦玥。
許明知成親那日,梅夫人直接缺席,梅先生卻是有特意去許家村吃喜酒的。原本許明知打算在成親後的第三日領着“程錦玥”來給梅先生認認人,然而“程錦玥”一直都在作妖,連自己的娘家都不肯回,就更別說來見梅先生了。
故而一直拖到現下,才是程錦玥和梅先生、以及梅夫人的初次見面。
程錦玥有聽到方才梅夫人的叫嚷嗎?當然有。正是因為她聽到了,而且是從頭到尾都聽的清清楚楚,才會行事高調的站出來。
“你又是誰?”自己的話語被不禮貌的打斷,梅夫人很是不高興,盯着程錦玥的眼神滿是質問。
“夫君,這位夫人是?”沒有回答梅夫人的問題,程錦玥只是輕步來到許明知的身邊,疑惑的問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比起程錦玥對梅夫人身份的疑惑,許明知亦是對程錦玥的到來不明所以。
“家中大嫂和五弟妹不是同時都有喜了嘛!我就想着去山上挖點菌子來鎮上換錢,再買些糧食回去。”用手拍了拍身上的背簍,程錦玥的語氣很是理所當然。
程錦玥又上山了?許明知可不認為程錦玥真的是去挖菌子了。視線一掃不遠處許大栓的牛車,許明知心下閃過了然。
“行知,這便是你家娘子吧!走走走,趕緊進屋,在先生家裏吃過午飯再回去。”方才那樣的場景,梅先生是尤為愧疚的。此刻見到程錦玥,他立刻找到了往下走的臺階,特別熱情的邀請道。
“不準他們進屋!”梅夫人的尖利嗓門毫無預兆的從一旁響起,直把梅先生吓了一大跳,也引來周遭人群的注目。
“夫人,你到底想要做什麽?老夫的學生來家裏做客本是令人心喜的好事一樁,怎麽到了你的口中卻變得如此不受歡迎?”梅先生不是梅夫人,他不會扯開嗓門大喊大叫,卻也有着他的固執和堅持。是以,他就當面跟梅夫人理論了起來。
“我為什麽不喜歡他,你難道還不知道原因?他許明知從來就不是尊師重道之人,連我這位師母都不放在眼裏,我憑什麽要對他禮遇有加?又憑什麽要待見他?”梅夫人一邊說話一邊就将手指向了許明知,頗有鄉下潑婦的姿态。
這般場景真心不怎麽友好。尤其梅夫人的臉色略顯猙獰,語氣又帶着毫不掩飾的極大敵意,一副不将許明知的名聲徹底壞掉就絕不罷休的模樣。
“這位就是師母吧!”笑意盈盈的迎上梅夫人的惡言相向,程錦玥主動打起了招呼,“今日夫君送來給先生和師母的謝禮,師母可是收到了?我看夫君兩手空空,此刻又臨近午飯時分,想來夫君肯定已經将謝禮已經送到師母手中了吧!真是對不住,只因家貧,夫君這些年除了每個月的束脩以外,都未能正兒八經的給先生和師母送一回禮。好在我生下雙生子後,娘家特意送來給兩個孩子的上好布匹我一直沒舍得用,今日就讓夫君送來給師母裁衣了。”
也不給梅夫人開口回答的機會,程錦玥繼續說道:“師母對布匹的顏色和花樣可還歡喜?我瞅着那兩塊布料的質地應該很稱師母的身份才是。連家中婆母聽聞此事,都大力贊許我這份大禮送的好,直言她這一輩子都沒摸過那麽好的布料,只是看着就覺得羨慕的緊,也唯有師母才有資格穿在身上。至于家中兩個尚在襁褓的小子,随随便便的粗布舊衣就打發了,哪裏能跟如此尊貴的師母相提并論?”
梅夫人覺得很怪異。乍一聽上去,程錦玥的話好像都是在誇贊她身份高貴,她理應高興才是。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偏偏就是覺得哪裏不大對勁。
“對了,還有那一大塊野豬肉,師母可以放一些白菜、蘿蔔之類的配菜一切煮着吃,味道很是鮮美。”程錦玥說着就不自在的朝着梅夫人笑了笑,“我可能有些多言,還望師母不要介意。實在是咱們鄉下地方,什麽好東西也沒有,家裏從來都是粗糧野菜配着吃,時不時還會餓肚子。這麽多年也就只見到了這麽一頭野豬,還是我和家中才剛九歲的大侄女一起上山挖野菜的時候意外碰見的。好險沒有傷及性命,僥幸抓住了這麽一頭,家裏方得了些許野豬肉。家中婆母想着先生和師母平日裏各種好東西必然是吃了不少,便特意腌制好送來給先生和師母換個口味,還望師母不要嫌棄寒酸……”
“你住口!不就是兩塊布料、一塊野豬肉罷了,值得你在這大庭廣衆之下顯擺?”梅夫人終于理清楚了哪裏不對勁。眼看着周遭路人都已經開始面露憤憤然的對她指指點點,察覺到程錦玥的險惡居心,梅夫人當即呵斥出聲,“我家夫君照拂了許明知這麽多年,誰曾想許明知一朝考中秀才就立馬翻臉不認先生。你倒好,居然還有臉站在這裏指鹿為馬,抹黑我家夫君的名聲?”
梅夫人的臉色很是難看,語氣也尤為惡劣,程錦玥當即就縮了縮脖子,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神情,躲到了許明知的身後:“夫君,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對……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拙荊不善言辭,還望師母勿怪。”掃過程錦玥的眼神浮現一絲複雜,許明知正色向梅夫人告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