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七夕(二)

晚上夜風習習,弦月西挂,長安街燈火輝煌,燦若星河,天上地上兩相交映,一副太平盛世的繁華景象。

貫穿了小半個京城的碧漪河上飄着一盞盞造型迥異的花燈,順流而下,交織而成的細密火光,最終化作水天一線間點點閃動的星火,煞是好看。

已經出來大半個時辰的賀靖遠還是控制不住瞄着身旁的人,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一路上得了不少姑娘青睐,暗送秋波,連一向無争勝心的賀靖遠都不得不感嘆這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個兒高挑,扮起男子來也不輸了去。

察覺到旁邊一直投射過來若有似無的視線,趙文宛沒法視若無睹,索性掃了回去,略一挑眉道,“表哥有何見教?”

連着聲音都刻意壓低了幾分,裝得還真像,賀靖遠幹咳了一聲,莫名覺得此刻這個繃着臉兒作一本正經公子哥兒的表妹十分有趣。“……咳咳,挺像的。”

趙文宛側頭,恰好瞧見他說這話時的視線落在自己胸前,登時臉色就更黑了,扭了頭不作搭理。

“……呃。”賀靖遠暗惱自己看哪兒不好,這下更惹了表妹不快,高大個兒杵着,撓了撓頭露了幾分憨厚之色。

趙文宛這趟出來帶了寶蟬,同她一樣也是作男兒打扮,灰撲撲的小厮一名,跟在她身後東張西望的,臉上盡是興奮之情,其實趙文宛心裏亦是雀躍,只是念着賀靖遠在一旁還得端着,眼珠子骨碌碌轉着,想着如何把人支開玩個痛快。

整個東市搭起了了兩丈多高的彩棚,彩棚上挂着各色花燈,有玉兔狀、蓮花狀、鯉魚狀……

街道兩邊也是挂滿了紅燈,每盞燈下都擺着小攤,攤上賣的東西稀奇古怪,吃的、用的、戴的,應有盡有。

趙文宛有些按耐不住,拉着寶蟬東看西看,一會兒摸摸這攤上的手工荷包,一會兒戴戴那攤上的昆侖奴面具,一會兒又指着路邊的湯餅要賀靖遠去買給她吃。

賀靖遠一刻都不得閑,要小心護着她不被人擠到,又要時不時吩咐侍從把表妹看上的東西買下來,饒是這樣仔細顧着,還是把人給顧丢了。只一錯眼的功夫,那倆人就淹沒在人潮裏,再找不出來了。

“少爺,蓮蓉包。”随從買了趙文宛點的吃食,讨好地獻上,就對上賀靖遠風雨欲來的陰沉表情。

“表小姐不見了,還不趕緊找去!”賀靖遠沉着臉,不免暴躁道,待人要走,又開口吩咐了聲,“別太張揚。”

不同于賀靖遠這廂的着急上火,好不容易擺脫了賀靖遠‘照看’的趙文宛內心猶如脫缰的野馬自由奔騰,高興得很。

趙文宛手裏捧着熱乎的牛肉火燒,從對角的劉家鋪子買的,牆上挖洞修了一人高的爐子,爐底下燒着麥稈,據說這樣烤出來的火燒皮最好,焦黃焦黃的,包好的火燒是徒手一個個貼到爐子頂上的,趙文宛看得驚奇之餘自然掏錢買了個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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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在稻草把子上紅通通的糖葫蘆,有紅糖的,還有裹着芝麻的,搭在鐵架上叫賣的裹着蜜糖的□□花,油炸糕,一果果熱騰騰的黍米糕和白米糕,成盆端出來的鴨頭鴨脖子,烤地瓜的泥爐子呼呼燒着……小販們賣力吆喝,與街上賣藝叫好聲交織一起,場面極是火熱。

趙文宛一邊走着,吃着,有一刻站在那繁華的長安街頭與記憶中那熱鬧夜市重疊,周遭嘈雜隐去,分不清今朝何夕。

“小……少爺小心!”寶蟬的驚呼聲近在耳邊,那瞳孔中映出的破舊架子正散開來朝趙文宛翻去,聽到聲的趙文宛驀地吓了一跳,突然感覺手腕一緊,就被人用力拉了一把,随即撞到一堵厚實的胸膛,茫然眨了眨眼,看着被那人踢到一旁的破落架子,和胸膛主人那熟悉的側臉。

趙文宛只愣神了片刻,就從那人懷裏掙了出來,刻意低頭,道了聲多謝,就拽着寶蟬隐入了人潮中。

顧景行還張着的手指似乎還有些不适應那一抹溫軟的逝去,虛無地抓了一下,收入了袖中,俊美無比的臉上漠然的神色有一絲皲裂,在明滅的燈火中看不真切,半晌似是自言自語道,“哼,真當爺沒認出來麽。”

“看哪家的姑娘看這麽入神,喏,你的火燒,你不是不愛吃街邊的小食麽?”封于修捧着一油紙包,一邊嫌燙手地扔給了某位大爺,一邊順着他方才看的方向張望。

顧景行拿着火燒,微微挑了嘴角,蹦出三兩字兒道,“要你管。”

“……”封于修一哽,覺得到了該友盡的時候了。

逛了頗久的趙文宛覺着有些累,就在碧漪河旁的涼亭裏小憩,廳亭之間隔有一脈淺池碧水,其間只用兩尺餘寬的青石板鋪了條五六步長的短橋,水聲浮動,隔着旖旎花影碧樹,隔水而望,淡若煙華,叫人心曠神怡。

然這般美好感受只持續了一會兒就被一道惡俗聲音打破,“小娘子,你倒是叫啊,就是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哦呵呵呵……”

“……”離得不遠的趙文宛被這俗爛橋段吸引,循着聲音看去,果然幾名家丁圍着一名背着包袱的瘦弱女子,堵在角落,一名腦滿肥腸,腰圓膀粗,看着衣着打扮不菲的纨绔少爺被兩名家丁拱着,對着角落裏的白衣女子吸溜口水,一臉的色眯眯。

月光籠下,少女姣好的面龐此刻慘白一片,雙臂緊緊護着自己,泫然若泣。“不要,不要過來……”

“乖乖從了我們陳少,包你日後吃香的喝辣的,做我們陳府的十三姨太。”其中一名狗腿子甚是嚣張道。

趙文宛閉着眼睛都能猜到事情走向,被人擾了清靜,自然不想再待着了,只是沒想到剛走出幾步,就被一抹白色身影撞了個滿懷,與随後跟着而來的狗腿子們好死不死來了個正面相對。

“……”抓着自己袖子的“爪子”不停顫抖,連帶着趙文宛的眼皮子也有些抖,開什麽玩笑,她什麽人都沒帶,逞英雄不是只有被揍的份兒,然端慣了架子,這會兒神色超脫的竟也沒人看出她此刻內心的咆哮。

“小子,你誰啊你,識相的快滾,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另一名狗腿子拿斜眼瞧了瞧趙文宛的身子板,嗤笑一聲,語帶諷刺道。

趙文宛倒是想走,可這姑娘跟八爪魚似的四平八穩地扒住了自己,兩眼淚汪汪地盯着,也實在做不出甩人的舉動,額角砰砰跳了兩下,只得跟寶蟬道,“去找表少爺。”

寶蟬早就在那些家丁沖上來時吓壞了,這會兒得小姐吩咐,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慣了,倒是沒掉鏈子地往回跑,一個小厮也沒人在意。

“這偌大的皇城根兒裏敢叫我滾的還沒幾個,陳府,哪個陳府?”趙文宛既然決定留下,自然不打算搭上自己,氣場一開,拖延起時間來。

後者被她陡然淩厲起的氣勢駭着,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後又覺得羞惱,站住了腳跟兒,驚疑不定地盯着人看。

“美人兒聽話,跟我回家。”陳府小霸王只盯着白衣女子,眼皮子撩了撩她旁邊的,皺起了眉頭,“跟着那瘦幹猴有什麽好的!”

“……”瘦幹猴趙文宛怒目看,但眼下自己也手無寸鐵的,只得忍了,眯着眼裏精光只等賀靖遠一到,開揍。

周旋了半日,在那小霸王失去耐心之前,賀靖遠總算趕到,因着先前尋人派了不少護院出來,這會兒統統往趙文宛身後一站,趙文宛腰板子更直了,眯着眼笑得不懷好意。

“方才哪個讓我滾的?”

後者見狀當下明白這人身份斐然,貼着官家的标識,絕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的。小霸王仍念着美人兒,沒個眼力勁兒,身後那個卻緊緊攔着,連連跟趙文宛告饒。

趙文宛哪是好脾氣的,當下就發了話,“成,要走,就滾着走罷。”說罷,站她身後的護院紛紛上前,讓不願意滾的,團成球,尤其是小霸王仍叫嚣着些不幹不淨地,賀靖遠親自動手,滾成個胖球,沿着青石板踢了下去。

那一聲聲的哎喲喂,聽着就很疼,趙文宛笑得眉眼彎彎,頗是舒爽。一直瑟縮在她旁邊的少女看到這一幕,垂眸而立,手裏拽着的那片衣角卻是更緊了。

因着幫自己解困,趙文宛難得給了賀靖遠一個好臉色,正要一塊兒回府,就察覺好像多了點什麽,賀靖遠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看身旁一直牽着她衣角的女子,趙文宛才想起麻煩的根源。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女子聲音清麗,柔而不媚頗是好聽。“小女進京投奔親人沒成想遇着這等事,要是沒有恩公……”

趙文宛被那隐約的啜泣扯動了一絲憐憫之心,招了寶蟬過來,正要拿出些銀兩讓她自行安置,身上就陡然多了一份重量,要不是賀靖遠幫扶了一把,趙文宛險些沒接住昏迷的女子。

“……”趙文宛額角一跳,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總不能把人扔在這,暫且帶回府看過大夫再說。”賀靖遠瞅着這一幕,再次嘆了聲表妹的桃花運,隐着絲絲笑意道。

趙文宛無語地盯着他,心知這人的耿直個性不會真丢下人不管,由寶蟬幫着将人弄上了馬車,送回定國公府。

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落幕,封于修站着離那地兒不遠,盯着最後上了馬車的人良久,摩挲着下巴道,“我怎麽覺着那人有些面熟?”

隐在暗處的顧景行則是看着馬匹上同行的高大男子,眯了眯眼,未置一詞。

“嗳,我說,你今兒出來到底是幹嘛來的,溜我呢?”封于修陪着這人逛了大半夜,總覺得這人有些怪怪的。

顧景行看着那輛馬車化成一黑點消失夜幕,收回了視線,心中莫名怦然,他也覺着今兒晚上的自己有些不對勁,跟着了魔似的往這邊跑,想到馬車主子,不由更是黯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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