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亂
車轱辘滾進小鎮,西北黃沙滿地,黃色的泥土堆積起城牆,蒼涼肅穆。
亓官在人間行走多年,還是第一次在馬車上看人間景物,頗覺有趣。
只是,這大街上并沒有想象的那麽繁華,只有幾個零星的小攤子,攤主眼中帶着警惕,一直在東張西望。
亓官不解。
簾子外車夫對牙婆說道:“媽媽,最近這鎮子不太平,我們還繼續走嗎?”
牙婆問了聲,“怎麽回事?”
車夫道:“這幾天,一直在打仗,北戎的軍隊就在城外,慕将軍的軍隊也時不時前來巡查,不太平。”
“你看這街上,做買賣的人都沒多少了。”
只見牙婆沉思一會兒,道:“那我們就……”
話未說完,馬車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似是被人推倒,亓官的腦袋重重磕在車壁上,眼冒金星,頭暈眼花,一時間竟失去了意識。
等到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和一群年輕的姑娘們裝在一個籠子裏。
她們在瑟瑟發抖,低聲啜泣,眼中滿是恐懼的看向籠外的世界。
亓官順着她們的視線看過去,看到一片狼藉的大街。
地上橫七豎八的倒着死去的人,馬車夫伏倒在車前,車簾上的鮮血濺的老高,牙婆從車內探出身子,壓在馬車夫的身上,脖子上有個大開的口子,裏面還在兀自湧動鮮血。
街路上不多的幾家小攤都被打翻,蔬菜果品散落滿地,幾家鋪子緊閉的大門被強行破開,鋪子裏還有人,被士兵拖了出來。
看服裝,該是北戎國的士兵。
被拖出來的鋪主,尚未來得及俯首告饒,就被一刀刺死。
屍橫遍野,不知是誰,燃起了火,點燃整條街道。
北戎國士兵此行應該只是來抓人的,亓官看到他們将女人們都裝進籠子裏,準備帶走,男人則是全部殺害。
這裏,已經經過了好幾輪的掠奪,值錢的東西早已被轉移,只剩下尋常的貨品,以及願意固守在家鄉,不願離去的人們。
兇狠的士兵還在各條街道搜尋,籠子裏的女人們啜泣不止,渾身上下寫滿了恐懼。
此刻,亓官的心頭毫無波瀾,她也是将軍,她知道戰争的殘酷。軍營裏需要女人,他們又不願意用自己國家的女人,只能來這裏搶人。
無論在什麽時候,打起仗來,對異族的人們,他們總會忘了同情。
只是有些煩躁,這些人要将女人們帶回去。這和她素日的習慣不符。
當亓官山還是上将軍的時候,她從來都是把人殺得幹幹淨淨的。
再有一個,她也是這群可憐女人之中的一員,她的未來,同樣可怕。
尤其在這樣軟弱的身體裏住着,更讓她無奈惱火。
但她并不擔心,實在不行,死便是了。
等到了地府,先聲奪人,将牛頭馬面痛罵一頓,大家便不會想起,她任務未完成便回到地府的丢人事跡。
這籠子裏的女人哭個沒完沒了,煩人的緊。
不知又聽了多少聲的哀嚎,總算,這群士兵開始行動,将捕獲的女人帶回營地。
當裝載牢籠的車轱辘開始轉動時,女人們不約而同的開始放聲大哭,不知是在哭她們滿是瘡痍的家鄉,還是哭自己毫無光明的未來。
亓官的心,依舊是一陣平靜。
身為白無常,最常見的就是生離死別,各色死法她都見過,各種慘狀她都明了。
人生而困苦,這是她作為神靈,早就知道的事情。
在看士兵打砸的期間,她注意到了一間小鋪子,因為從裏面拉出來被砍殺的人,她是認識的。
或者說,是王月娘認識。
那是一對夫妻,是劉小山的爹娘。
劉小山剛剛才和她說過,他爹娘在鎮子上開了一間鋪子,日子越過越好,要來娶王月娘。
世事無常,戰亂的年代,戰亂的地方,更是如此。
誰也不要憧憬未來,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怎樣的變故。
北戎國的士兵将她們帶走,隊伍向關外行進。
這副身體雖然不是自己的,但好歹她還是在這裏借住,總歸不喜歡有人對她做點什麽。
好在王月娘素日裏頗受欺淩,導致身形弱小。她在籠子裏挪了挪,将自己藏到籠子中心的位置,四周都擠滿人。
那些在籠子周圍坐着的女人,時不時被看守鎮壓的士兵調戲,每每發出尖叫,亓官都忍不住想把耳朵堵起來。
一聲聲的尖叫,搞得她也一驚一乍的。沒被這夥人折磨死,反倒要先被吓死。
她手在木板上搓了搓,又往臉上揉了揉,确認她的臉不能看後,這才埋下腦袋,裝作一副吓得發抖、不敢見人的模樣。
一個籠子裏裝的人很多,她又長得瘦小,不起眼的很。
**
慕如蘭趕到小鎮時,已是日暮,夕陽照在這個灰撲撲的小鎮上,不時有一截燒焦的房梁掉落在街道,更顯蕭瑟。
有一縷斜陽照在他俊美無雙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籠罩在一陣金光之中,宛若神?o。
他看着被戰火所侵襲的小鎮,心頭酸澀。
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大将軍,在他鎮守的邊疆,百姓受此侵害,無異于是往他的身上捅刀子,紮的生疼。
慕如蘭眼眶微微濕潤,嘶啞着嗓子吩咐道,“看看有沒有幸存的百姓。”
“是!”
士兵開始往各條小巷湧入,在房屋的殘骸中搜索。
“報告将軍!還有一個活着的!”
慕如蘭忙道:“快!把人救出來!讓軍醫過來!”
這是一個長相憨厚的年輕人,滿頭都是血,但只是有些虛弱。
剛一包紮好,他就跪倒在慕如蘭的馬上,悲痛道:“将軍,求您,讓我參軍!”
慕如蘭道:“好兒郎,你傷勢如此嚴重,還是先回家,拜過父母,再來投軍吧。”
這一句話,叫他直接哭出了聲,“将軍,我的父母已被殺害,連未過門的妻子……都……”
男子哽咽。
“都已被擄走。”
“我看着他們死去,若是不能親手報仇,還算是什麽男人!”
他放聲大哭,戳胸頓足,見之不忍。
慕如蘭下馬将人扶起,道:“好!今日起,你便跟着我,我定将你的妻子尋回,讓你為父母報仇!”
男子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道:“劉小山拜見慕将軍!”
慕如蘭将人扶起,交給身後的士兵,囑咐道:“讓他好生休養,等到傷勢好全了,再編入軍中。”
“是!”
劉小山又是一陣跪拜感謝,待到士兵将其帶走,副将這才對慕如蘭說:“将軍,此地只有這麽一個幸存者,會不會是北戎的奸細?”
慕如蘭說道:“若是奸細又如何?是奸細,更該放在身邊才放心。”
“可他若不是奸細,那便是平昭國的好兒郎,我又怎能将他拒之門外?”
“他長相不像是北戎人,你去查查,查仔細了,再編入軍營。”
“是!”副将道。
而後又問,“那……我們現在是否追出去?”
慕如蘭劍眉一颦,厲聲道:“自是要追出去!此地婦孺皆被擄走,我等身為邊疆戰士,若不将她們救回,怎對得起陛下和百姓的信任?”
說罷揮手,一拍馬背,領着人馬急速前行。
**
北戎的軍營駐紮的離小鎮不遠,等到傍晚,便已到達。
北戎的士兵看着抓來的女人,個個神情激動,若不是有人一路勸阻,只怕是要直接撲上來。
看守的士兵把囚籠中的女子關進一個大帳,手腳都戴上鎖鏈,派了人來看守之後,就沒再理她們。
手腳上的鎖鏈沉重非常,以往,一直都是亓官鎖別人,還是第一次別別人鎖住。
尤其是王月娘身體虛弱,手腳無力,年齡又小,冰冷的鎖鏈戴在身上,稍一動作,便能感到刺骨的寒意浸染全身,并将手腳的皮肉磨破。
也不知這鎖鏈鎖過多少人,上頭鏽跡斑斑,鏽跡中帶着殷紅的血色,不知是否是血水将它腐蝕。
夜晚的塞外是寒冷的,大家擠在一團相互取暖,不時發出鎖鏈拖在地上的聲音。
更多的,是哭泣聲。
這些平日裏被母親教導要小聲小氣的姑娘們,此時一個個放下了禮儀和教養,開始毫不顧忌的大哭。
有幾個甚至在大喊,試圖想要沖出去,只可惜,剛一走到門口,就被冰冷尖銳的刀鋒逼回。
看守進來發了一通威風,順便調戲了幾個姑娘後,得意洋洋的走出帳篷。
哭喊聲越發大了。
亓官想要捂住耳朵,還有點想把這些人都殺了。
她武将出身,又是地府無常,自然冷血。
眼神冰冷的看了整個帳篷一眼,最終氣惱的将頭埋進腿間。
看不見,就權當自己也聽不見好了。反正這小手小腳的,也沒法子做什麽。
剛一把頭埋好,就有人來推她。
亓官擡頭,看到的是一張長得頗為清秀的小臉,眼中滿是精明。
到底還是年紀太小,藏不住心裏的算計。
亓官沒理她,只看了她一眼,想要繼續把頭埋進去。
這次沒有成功,她叮當拖着鎖鏈,強行把亓官的臉擡起來,低下頭,用頭發蓋住臉,對亓官讨好的笑,“我叫小袖,你叫什麽啊?”
出于想看她玩什麽把戲的心思,亓官道:“王月娘。”
小袖說,“我看別人都很害怕,你怎麽不怕啊?”
亓官把頭轉了回來,沒看她,“這有什麽好怕的?”
小袖低低笑了一聲,“我也覺得沒什麽好怕的。她們是鎮子上的大小姐,從小不幹活,家裏還有先生教讀書,我們不一樣,我們是鄉下丫頭,賤命一條。沒什麽好怕的。”
我們?誰跟你是我們?
賤命?
你才是賤命一條。
她亓官山,生是上将軍,一統天下;死是白無常,號令諸魂。
生來就出于頂點的人,哪裏會和你一樣?
亓官心頭嗤笑,不願再理她。
不過小袖似乎沒想放過她,她兀自在低聲喋喋不休,“在這裏,頂多也就是被糟蹋嘛,這有什麽可怕的?我爹娘總想把我賣進窯子裏,就是為了給弟弟娶媳婦。都一樣,沒什麽大不了。”
“他們把我抓了,我還該感謝他們,說不定将來哪天,我就逃走了,就不用再受家裏的控制。”
小袖說的高興,眼裏帶淚。亓官內心毫無波瀾。
若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有這麽悲慘的女子,亓官肯定是要憐惜她幾分。只可惜,人間的悲慘遠不止這些,看慣了,也就冷漠了。
她起碼出生在一個正常的農家,還有人生來便是最下等的女支子。在饑荒的年代,動亂的年代,甚至有人生來便是人的食物。
比她悲慘的多了去。
小袖還在說話:
“我們兩個聯合起來逃跑吧?我一眼就看到你了,這麽多人裏,只有你是不怕的。我們兩個一起,肯定能逃出去。反正人這麽多,他們也沒點人數,我們不會被發現。”
亓官側目看了她一眼,後又将視線收回。
呵,她心頭冷笑一聲。
這是算計到她頭上了啊。
這世道,這年頭,誰還會頭一次見面就相親相愛,把性命交給對方?
王月娘長相純良好騙,這是亓官看了她這張臉後下的唯一一個結論。
逃跑的事情,當年打仗的時候沒少幹。
沒有一個人逃跑的,所有人都會帶着一個,不過不是做好兄弟一起跑,而是給自己拉墊背。
這樣,就算被抓到,也有個人給你墊後,能逃出去的幾率也大一點。
亓官存了壞心,眼皮掀了掀,道,“好啊。”
就看到時候是誰跑出去。
小袖得了亓官保證,坐在亓官身邊。
亓官注意到,小袖在看那些低聲哭泣的小姐們時,嘴角甚至有一點彎彎的翹起。
又是一個樂得看別人倒黴的人。
亓官并不讨厭她,當然,也不喜歡她。總之,淡漠一詞大概很好描述了亓官的內心。
有的女子,出生悲苦,從此便徹底自暴自棄,屈于生活的利爪之下,兒時任父母兄弟打罵,長大了,任婆家打罵;有的人,在悲慘的人生中,還能看到光亮,并為此奮鬥不休,最終讓她成功。
還有的,便是像小袖這樣,自己活的辛苦,見到別人倒了黴,便高興。尤其是看到那些大小姐們倒黴,那簡直是人生一大樂事。
亓官心頭嘆氣,不關她的事,等到了深夜,逃出去再說。
但她們逃跑的計劃沒來得及實施,半夜,一陣打鬥聲傳來。
戰馬嘶鳴之聲、兵器碰撞聲、還有士兵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吓得帳篷裏的女人們瑟瑟發抖,時不時發出一聲尖叫。
亓官不動聲色的再一次把自己挪到了人群中間一個不顯眼、卻被包圍的位置。
果然,在打鬥聲沒過多久,漸漸減弱之時,沖進來幾個兇神惡煞的北戎國士兵,舉刀亂砍。
吓得她們花容失色,只能尖叫不休。一時間,帳篷裏彌漫血腥氣。
不過只砍了幾下,就又沖進來幾個平昭國的士兵,兩相打鬥,不多時,便把北戎士兵殺死。後将帳篷簾子打開,大喊道:“快出來!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大家遲疑了一會兒,顫抖着身子,紛紛往外走,亓官也混跡在人群中。
這群女人被聚集在了營地的一方空地上,看着身周陳列的士兵,她們再一次被吓哭。
亓官想了一會兒,便明白過來。
想來是平昭國的軍隊追了出來,将北戎的這一小隊人馬擊退,這才把她們救了出來。
這下倒是安全了。
亓官被圍繞在啜泣聲之中,個子矮小,什麽也看不見。
只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吩咐道:“你們派一隊人馬去城裏找馬車,今夜先在此地留宿,等到天亮,我們再将她們帶回家。”
“是!”
确認自己安全之後,亓官便有些老神在在。跟着人流走,再一次進入了帳篷。
好在,個子小,藏得好,沒人注意她。偶有幾個看到她傻呆呆的樣子,也只當她是被吓傻了,還可憐她一會兒。
這一次的帳篷,不像剛才那般的冰冷,裏頭燒了碳,暖和些。
大小姐們也停止了哭泣,互相擁抱在一起,默不作聲的流淚,感嘆自己終被得救的幸運。
亓官找了個角落,窩着睡。
雖然大家一起共患難過,可那些鎮子上的大小姐們還是自動把人群分成了兩派。
一派,便是她們那些有錢人家的女兒,另一派,便是像小袖和亓官這樣的,穿着破爛的小姑娘們。
在這麽艱難的地方,她們還非得要分個三六九等,亓官也是服氣。
好在她早不是千年前的性子,不然當真要被怄死。
迷迷糊糊間,也睡不好,外頭營地裏傳來士兵們說小話的聲音。
亓官為給自己找樂子,自然豎起了耳朵聽。
內容竟是關于北戎與平昭那扭轉乾坤的一戰,亓官有了興趣。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家裏斷網,所以斷更了兩天,現在也沒修好……